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陳教授與方城兩個相關人士都所知不多,我這個當事人偏偏記憶缺失,林靈方面根本想都不想去想,就是找到她,她也未必會跟我說。
總覺得,我現在的情況與她不無關聯。
那麼,唯一的線索,便是我當年請假後曾與我見過一面的塔娜了。
拽上因爲朋友意外逝世而悶悶不樂的胖子,我們二人登上了前往陝西省最北端神木縣的火車。
十幾年前,我們就是在這裡僱傭了那個活潑開朗的蒙古族姑娘塔娜。她對沙漠的瞭如指掌,還有她的樂觀自信,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對能再見到這個毛烏素沙漠中的珍珠(塔娜在蒙語中是珍珠的意思),我也是頗爲期待的。
按方城提供的,10幾年前塔娜的住址,我跟胖子來到神木縣城西。
“什麼塔娜已經搬走了?”
完了,茫茫人海,要找個人談何容易。這可是唯一的線索了,這條線要是斷了,那,我失去的記憶,只怕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你們想找她嗎?那就到城東去找吧,她搬到那裡去了!”牧羊人老頭慢悠悠的話,把我從天堂推入地獄,又在最關鍵的時刻把我拉了上來,真不知道是該罵他好,還是該謝他好了。
稍微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城東的郊外,因爲沙漠的擴大,沙丘的移動,事實上形成了“沙攆人”的局面。其它住戶都已經搬走了,只有塔娜他們一家還住在那裡,因此十分的好找。
十幾年前,對狼,充滿厭惡與仇恨;對沙化,充滿無奈和痛苦的沙漠的女兒,如今不知道又是怎樣一副模樣。
我曾多次想象與塔娜再見是在什麼情形下,可我的想象力怎麼也跟不上造化的神奇。
當我和胖子來到城東唯一的房子外時,眼前已是一陣雞飛蛋打的混亂。
一個7、8歲的小男孩,一箇中年婦女,繞着房子一前一後的追逐着。小男孩腿腳相當利索,跑得那叫一個快,明顯是常跑給人追的。中年婦女就差多了,追了兩三圈眼看追不上,一把脫下腳下的鞋子,朝小男孩的擲了過去,正中他的背心。
小男孩受此一擊撲倒在地上,被趕上的中年婦女拎着耳朵帶進了房子裡。
留下我們兩個外人,目瞪口呆的在屋外傻站着。
“濤子,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塔娜?毛烏素沙漠上的珍珠?”胖子一臉受到傷害的表情,狠狠地質問道。
我聳了聳肩,無可奈何。誰知道,當年的珍珠,現在是如此的……嗯,彪悍!
造化鍾神奇吶,我嘆了口氣,上前敲了敲門。
“咿呀”一聲響,房門被拉開了。
要不是從輪廓上還依稀可以看見當年的影子,我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頭髮糾結、滿面塵灰,背都有些駝了的中年婦女,就是當年活潑爽朗,樂觀堅強的塔娜。
“塔娜,我是張濤,還記得我嗎?”我微笑着說,過往的記憶緩緩地在我心中復甦,依然記得,她教我們辨識油蒿、沙刺、烏柳等毛烏素沙漠中常見植物的情形。
“記着哩!張哥都沒怎麼變,城裡人就是不顯老,不像俺。來,快進來,別在外面站着,風沙大着哩!”在塔娜熱情的招呼聲中,我跟胖子踏入小屋。
屋裡的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就是多了點灰塵,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在這遍地都是沙子的地方,再勤勞的主婦也打掃不乾淨一個房間。
“沒啥好茶。”塔娜泡了兩杯茶出來,兩手在圍裙上抹着,頗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塔娜,你男人呢?”看着這個跟記憶中完全不同了的塔娜,我忽然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了,只好隨口問道。
“他吶,種樹呢!”塔娜大聲地說,神色中有掩不住的自豪。
“種樹?”
“對哩,種樹,俺也是剛回來做飯。今年種下的樹,要是都能活,明年俺家門口就不會都是黃沙了。”說起種樹的好處,她臉上顯露出了久違了的神采飛揚,青春似乎也回到了她身上。
當年無奈地被沙漠趕得四處搬家的小女孩,今日不想讓門口是一片黃沙而去種樹的塔娜,終於融合在了一起,再也無分彼此。
“張哥你們先坐着,俺去殺只羊,晚上給你做手抓羊肉吃。”
“不用客氣了……”我從回憶中驚醒,剛想推辭,話還沒說出口呢,便又讓塔娜的大嗓門給嚇了回去。
“烏蘭、巴圖,出來!”隨着塔娜的一聲大吼,一個11、12歲的小女孩,還有剛剛已經朝過相的小男孩,推推搡搡地走出了裡屋。
“這是俺閨女,烏蘭。俺兒子,巴圖,臭小子不學好,皮得要死。”塔娜一邊讓孩子叫叔叔,一邊頗有些自豪地介紹道。
烏蘭小丫頭跟年輕時候的塔娜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了,連眉宇間的神情也很是相似,也不怕生,大大方方地叫了聲“叔叔”。
巴圖就沒那麼乖巧了,直到被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才彆彆扭扭的叫了人。
我笑着止住了想要繼續教訓兒子的塔娜,說:“男孩子不淘氣,長大了沒出息的,像你張哥我,小時候就是太老實了,30好幾了的人還沒什麼着落呢!”
“張哥是有本事的人,要是巴圖以後能有張哥的一半本事,俺也就知足了。他就是太不聽話了,不然還是蠻靈醒的。”
“來,過來,陪你張叔叔說說話。”說完塔娜留下兩個孩子跟我們在一起,自己到外面殺羊去了。
當初教書的時候練出來的,跟小孩子打交道的本事還沒忘,聊了幾句就跟他們熟絡了起來。
“烏蘭,長大了想做什麼?”
“俺要去種樹,要把這裡全種上。”說這話時,她的小臉上竟有與年齡不符的堅毅,還有股百折不撓的擰勁。
種樹?呵呵,不愧是塔娜的女兒啊!也許,她真能馴服這一片黃沙吧!我見過的,有這樣堅毅和百折不撓心性的人,無不在各自的領域取得不小的成就。
十幾年後,我偶然在報上看到,一個叫烏蘭的蒙古姑娘,爲了使門前不再是一片黃沙,承包了幾萬畝沙漠,想讓沙漠變爲綠洲。
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沙漠上種着樹,最後成了千萬富翁。而那些當年冷言冷語的嘲笑者們,還在爲柴米油鹽醬醋茶而擔憂。
我沒能打聽到,這個沙漠上的奇女子,是否我見過我的烏蘭,不過想來應該是的吧,也只有塔娜能生出這樣的女兒來。
與大方沉穩的姐姐不同,小小年紀的巴圖,全身上下都寫着彆扭與不服氣,他的理想是:“騎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
以他今日的跳脫倔強來看,可能真能成爲草原上的一條好漢吧!不過……我後來好像聽說,草原驕雄的後裔們,胯下多已換成了摩托車,不知道他怎麼樣?
沒一會兒功夫,香噴噴的手抓羊肉就被端了上來。
上好的青山羊,被去皮去內臟,整隻放在大鍋中煮,出鍋後直接蘸鹽巴,便是一道讓人口水直流的美食。
酒足飯飽後,我向塔娜打聽起了當年的往事。
“塔娜,72年秋的時候,我是不是有來找過你?”
“有哩,你跟林靈妹子一起來的嘛!”
唉,我在心中暗自呻吟了一聲,人人都記得,當初我是跟她在一起,怎麼偏偏我就一點印象也無呢!
“還記得我來找你是爲了什麼事嗎?”
“記得哩,你們是來打聽沙城魔國的事嘛,本來是當故事說的,沒想到你們還爲這專程跑了一趟。”
沙城魔國……,這個我有印象。記得當年那次考古途中,每天晚上,我都會講些自己倒鬥時遇到的神奇事,而塔娜呢,則會給我們講一些在毛烏素沙漠沙漠上流傳的故事。沙城魔國,就是其中之一。
自古相傳,在毛烏素沙漠的黃沙下,深埋着一座神奇的沙城,裡面沉睡着一個不老的女王。每隔幾百年,女王都會甦醒一次,沙城也會隨之出現在世人面前。
女王醒來後,便會建立起一個統治和保護毛烏素沙漠上牧民的魔國。沙城只有在女王甦醒的時候纔會出現,而且時光好像無法在沙城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它永遠如新建一般嶄新堅固。
“俺會記這麼清楚,是因爲你們走後,沙漠上發生了一件怪事。沙城,居然真的出現了。很多人都有看到,進去過的人都說裡面漂亮得就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不過,跟傳說中不一樣的是,幾個小時後,沙城就憑空消失了。”
塔娜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有欣羨,有遺憾,好像很可惜沒能親眼看看沙城是什麼樣子的?
沙城?看來就是事情的關鍵了。塔娜說我們走後不久,沙城就憑空出現了。那麼,很可能,我和林靈,尋着了沙城的一些線索,並觸發了什麼,沙城纔會突然出現的。
在傳說中的沙城魔國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竟讓我把這樣的經歷忘得一乾二淨,甚至生成了一個虛假的記憶。
這一切,只有找到那個傳說中的沙城,才能大白在我面前。
十幾年前的秋日,塔娜訪遍了毛烏素沙漠上的老牧民,得知了傳說中,沙城最後一次出現的地方。
她詳細地指明道路後,年輕的我和林靈,便踏上了旅程。十餘年後的今日,同樣的問明道路後,我跟胖子也告別出發了。
我們離開的同時,塔娜挎上籃子,給正在種樹的丈夫送去了食物,這就是塔娜留給我的最後印象了。此後,雖然無數次意動,想再品嚐一次她親手做的手抓羊肉,卻因爲種種原因,始終未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