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顏良爲方顏平的喪事忙了整整大半天,待到天黑的時候,主事的管家找到他,說要爲四公子舉行“引魂”儀式,卻找不到三公子方顏舒的人,方顏良抓着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老三被他父親叫到後院去了。所謂引魂,是海州府這一代的喪葬習俗,用一塊白布懸在樑上,再用只白公雞在棺木上拖幾下,意思是將死者靈魂引入□□,好一併帶走。這引魂需要家屬都在場,下僕找不到方顏舒和家主,就來求大公子出面。
方顏良早就聽說上午正門口的那場騷動,也聽說後來父親曾逼問下僕,僕人供出那道士說是三公子找來的,心裡一掂量,怕父親是找老三算賬去了,當即趕往後院。
後院就是方家的祠堂所在。平日裡除了家主,沒人敢來這裡。而方家的子弟,也都是在犯了大錯的時候會叫到這裡來罰跪。方顏良小時候來過這裡幾次,自從懂事之後,他就來的少了,僅有的幾次,也是兄弟犯了錯,他替他們受過,纔來的這裡。
多年沒來,這祠堂看起來竟是這般陰冷,古老的建築看起來搖搖欲墜,院子裡的梧桐在月光下影疊重重,剛踏入祠堂,方顏良就覺得似乎聽到什麼聲音在呼喚他,血液似乎在跳躍,有什麼力量在牽引着他一直向前走。
方顏良閉上眼睛平息一下內心衝動,然後快步進入祠堂,遠遠地,他就看到方顏舒正跪在前方,背影挺的筆直。方世橋一臉冰冷的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祠堂裡安靜的落針可聞。
“誰在那裡?”是方世橋的聲音,冰冷又無情。
“父親,是我,顏良。”方顏良進去,走到方顏舒的身邊跪下。
“顏良,你這是做什麼?”方世橋奇道。
“父親,今日那道士是我叫來的,和三弟沒有關係。父親要罰,應當罰我。”方顏良謙恭的垂下眼睛,面無表情的說。
別說方顏舒,方世橋也吃了一驚,隨即大怒,狠拍了掌下案几,“顏良,你當父親是老糊塗了嗎?你以前就會代你這些兄弟受過,他們犯的錯小,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日你三弟闖下的是大禍,你若要出頭,我連你一起罰。”
“父親誤會了,這次三弟確實不知情,那道士是我叫來的。”方顏良臉上神色不爲所動。
方顏舒偷看他這一向溫潤平和的大哥,這次臉上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心裡有些感動,也不免有些嘀咕,難不成真的是大哥叫來的?可那道士又爲何誣陷他?
方世橋怒極,用手指着他,“好,你這次是打定主意背這個黑鍋,我成全你。我且問你,那道士是何來歷?你又爲何叫他入府,他又爲何誣陷是你三弟?你明知道我最恨那些裝神弄鬼的玩意,爲什麼要違抗我?你要將我這個父親置於何地?”
方顏良沉默不語,方顏舒卻是嚇得後背滿滿的冷汗,他父親臉上一向冷冰冰的,如此大怒還是首次,方世橋在他心中積威已久,任他平日再瀟灑不羈,這次也被嚇得不輕,他只能擔心的望着方顏良。他父親雖然表面對他們幾個兄弟一視同仁,他卻明白,每次只要事關大哥二哥,父親就會輕易的讓事情過去。這也是方顏良會替他們頂錯的原因之一。只是這次,大哥要如何圓這個謊?
半晌,方顏良擡起臉,目光直視他的父親,“父親,難道,這些原因,你不是心知肚明的嗎?”
方世橋握緊拳頭,“顏良,你這是何意?”
方顏舒心裡咯噔一聲,大哥這是在頂撞父親。
方顏良卻是淡然一笑,“父親,中元節那天,你爲何要將四弟送入我院中?”
方世橋看着他,“顏良,你說的是何意?我只是讓顏平帶話給你,誰知你不在,反而讓顏平遭了刺客。”
方顏良勾起嘴角,“父親,顏平到底是怎麼死的,你我都清楚,父親若不怕老三知道,我就在這裡說出來,如何?也省的我們父子整日裡掖着藏着的。”
方世橋不怒反笑,“顏良,爲父就是喜歡你這性子。算了,你打定主意要替你三弟受過,我也不爲難你,你和老三去替顏平引完魂,就回來這裡罰跪吧。”
“父親,三弟對此不知情,罰他不公平。”方顏良毫不退讓。
方世橋無所謂的擺擺手,“隨你。跪到明早自己回去。”
“還請父親一起去前院,四弟年輕早夭,父親當在場。”方顏良繼續道。
方世橋看着他,被氣的笑了出來,“好,我這兒子有擔當,衝你的面子,我去就是了。”
方顏良拉着一邊跪的僵硬的方顏舒起身,“孩兒在前院靜候父親。”
方世橋揮揮手,示意他們先走。
走出祠堂,方顏舒才發現他身上都溼透了,周圍的風吹的他直打寒戰。
方顏良仍是一臉的波瀾不驚,好像剛剛和父親頂嘴,逼迫他父親露面,對他來說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兩人剛走,玲兒就來到方世橋的身邊,“顏良這性子,真像他父親。”
方世橋不語,顏良是他大哥的孩子,他大哥死的時候,顏良剛出生,他就將他過繼到自己膝下,因此方顏良也不知道他們並非父子。而這方家家主的位置,本也不是他的,而是他大哥的。
“大哥一生都在想着如何反抗尊主,可惜卻落得早死的下場,還連帶幫他的季家全家上百口全數被尊主滅口,顏良這性子是像極了他,讓我欣慰卻也擔心,怕他落得和他父親一樣的下場。”方世橋臉上黯然。
“死鬼,這方家家主的位置遲早都是他的,只是,顏玉是你的親生兒子,他又要如何?顏良能活,顏玉就要早死。”說完,玲兒臉上露出傷感。
“我知道,你畢竟是玉兒的親姨娘,我之所以遲遲不修成生鬼之體,也是想多拖延點時間,你看今日那道士如何?若果真是顏良叫來的,不妨由我出面去和他接觸,到時候尊主若真發現,也讓我替他頂了這個罪。”
玲兒雙手搭上他的肩膀,“你是方家家主,若被赤虹發現,整個方家定要步了季家後塵。還是我去吧,若是被發現,就說是爲了親姐報仇。”想到慘死的親姐,玲兒美目垂淚,“當初,我不也是因爲這樣,纔會變了鬼的嗎?也才得以來你身邊。”
兩人蔚然嘆息,相顧無言。
當晚,方世橋冷着臉,還在方顏良的要求下,親手抓住公雞替方顏平引了魂。方世橋不耐煩的做完,將公雞隨手扭斷脖子,扔給僕役,就自己回了院子,引魂,哼,引什麼魂,是他親眼看着玲兒將方顏平精氣吸進,魂元都吞了進去,怎麼可能還能引回來。這些惡鬼,披着他兒子的外衣,整日在他方家晃盪,他看到就不耐煩,早點死乾淨反好,只有顏良和顏玉是他方家的孩子,他也只要顧着這兩人。
方顏平不曾有婚配,更別說後繼有人了,於是衆兄弟代替家屬,在靈堂裡守着,方顏良獨自去了祠堂罰跪。
祠堂裡陰森森的,案几上擺的密密麻麻的都是方家先人的排位,燭火投下明滅的影子。方顏良默默的跪着,眼睛卻總是不由自主的看向放滿了排位的案下。
以前未覺,現在總覺得,那案後有什麼東西在呼喚着他,讓他想上前一探究竟。
終於,方顏良靜聽四周無人,起身上前掀開案布,哪有什麼人,只是一堵厚重的牆而已。方顏良噓了一口氣,看,純粹是自己多想。
他又跪了回去,可是,眼睛還是不由自主的看過去,確實有東西在那後面呼喚他,一聲一聲的。他忍不住走上前,彎着腰鑽進案下,將手貼在牆上,忽然,掌心一痛,他連忙縮回手掌,卻見手上劃開一道細長的口子,正有血珠子向外冒。
他又鑽出案几,持了燭臺,再細細看來,剛剛的牆上已經沾上他掌心的血,牆上一個接一個的符文浮現出來。可能是血不夠,符文只顯現了幾個,就不再出現。方顏良猶豫着要不要塗上更多的血,忽然他聽到一個聲響,卻是有人向着祠堂而來。他連忙鑽出案几,放回燭臺,又去案前跪好,果然,不一會,一個輕巧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方顏良轉頭一望,卻是方顏琪。
方顏良展顏一笑,“小七,你怎麼來了?”
方顏琪俊秀的臉上也露出笑容,“五哥讓我去守後半夜,我聽三哥說你被父親罰跪祠堂,索性也睡不着,不如來這裡陪陪大哥。”
方顏良笑着起身,扶着他去一邊坐好,“肯定是你那些個朋友帶你來的。也好,我跪着,你坐着,陪大哥聊聊天吧。”
方顏琪坐下,眼睛卻看向放着排位的案下。
方顏良見狀,不動聲色的問,“小七你看到那有什麼?”
方顏琪有些蒼白着臉轉過頭來,“沒什麼。”
方顏良打量着他的神色,頭腦一轉,看來小七肯定是看到了什麼,只是在這裡不方便說。明瞭這些,他就不再追問,走到原地跪下,“還好只是初秋,夜還不算長,兩三個時辰就過去了。”
方顏琪蒼白着臉笑道,“大哥可是慣犯了,我聽三哥說,以前每次二哥和他闖了禍,都是你給頂的包。”提到方顏玉,方顏良笑道,“你二哥那時候和我還親熱,可是後來無緣無故疏遠了我,我心裡憤懣,就總是想去欺負他,所以他後來也在這裡跪過不少回。也因此他現在恨透了我,哈哈。”
方顏琪嘆了口氣,“二哥一向有心事全憋在心裡,這府裡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