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將領受到的處罰輕重程度雖然有所不同,但北軍從今往後更加令臨安不放心。
甚至南軍的李虎、楊福興之輩,雖然說不上處罰,卻也撈不到什麼好處。
唯一從這場禍亂中脫穎而出的大將級別人物只有知營田總管鄭雲鳴,他偏偏還是當朝宰相的公子。以這樣的身份和功績,將來主掌京湖,封侯拜爵,最終入主政事堂的前途一望可知。
尤其是當他收納了大量參與叛亂的克敵軍之後,羽翼更加豐滿,雖然不說襄陽城中無人能與爭鋒,但他現在說一句話的分量,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個知營田總管名號下的威權,甚至於在這個短暫空窗期裡,他成爲了大宋面對蒙古最前線的最高指揮者。
鄭雲鳴自己卻沒有這個自覺,他照舊朝趙範單膝跪倒,口稱大帥。
“俘虜亂軍怡近九千,已經單獨編列成一支軍,由土龍軍第一正將秦武權且擔負全軍指揮之職,下一步如何處置,還要請大帥明示。”
趙範擺擺手:“我很快就不是大帥了,這些事情你和衆將商量着辦吧。”
他前傾了身子,面色變得嚴肅:“這些人都是十年以來金國用作抵抗蒙古人而糾合的精銳,將來你就是這襄陽城裡的一面盾牌,隨時面對蒙古人的刀鋒,他們對你是很有用的助力。這些人漂泊半生也沒有找到過真正的歸宿,將來你使用他們的時候,不要過分嚴厲,免得刺激他們再生禍患......”
“末將對部下所有士兵不管南北東西,都是同樣的標準來要求。”鄭雲鳴正色說道:“何況這九千人將來一定不在我的部下,我縱然有心善待,也使不上力氣。”
趙範哈哈一笑:“現在這京湖的將軍們,除了你,誰有資格併吞這些克敵軍?”
鄭雲鳴仍舊是平心靜氣的說道:“國家是不可能將天下的命運交到一個資歷如此淺薄的年輕人手裡,大宋還沒有破落到這個地步。”
唐宋時期國家制度已經發展到了一個比較成熟的階段,似衛青、霍去病少壯掌握大軍和敵人進行決定國家命運的決戰這樣的事情已經越來越不可能出現。讓二三十歲的少年將軍輕騎破敵這樣的場面雖然浪漫傳奇,對於一個成熟的文明來說無疑是風險性極大的賭博,衛青霍去病雖名垂萬古,但更多的例子證明了只有在沙場征戰多年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同時又累積了足夠經驗的將軍纔是保衛國家最有利的選擇。
趙範也不得不同意鄭雲鳴的看法,按照常規來講,臨安方面大概會指派一名高級官員來接替自己的職務,或者是駐在黃州的孟珙,或者是沿江制置使陳燁,又或者是江陵的副使別之傑接任。
只是無論誰上任,首先要安撫的就是這家世顯赫又剛剛立下大功,軍隊疾速擴充正在形成氣候的鄭家官人。
想象到僅僅一年前鄭雲鳴剛來襄陽的場景,那個時候趙範貴爲一方帥臣,掌握着整個京湖地方包括民兵和忠義人在內的二十五萬大軍,鄭官人還是個轉運司的小參事,在街上和大將頂嘴,給士兵們公開派糧。
一年之後鄭官人已經成爲荊襄幾支最重要大軍之一的統帥,並且手握着襄陽城的生殺大權。
而自己已經成爲罪臣。
戰爭在以雷霆的速度破壞着國家的統治架構,但在無情的毀壞中,一些新的希望在悄悄的孕育發芽。
趙範只希望運用自己最後的力量讓這些希望的種子長的更快一些,在暴風雨摧毀大宋的根基之前,讓它們順利的長成參天大樹,成爲在世界最強的暴風中也能夠巍然屹立,遮護住半壁河山和百姓的參天大樹。
他取出一疊文函,那是二百個空名告身,每個告身都足以組建起數百人的隊伍。二百個空名告身,足夠組建起三萬大軍,並且由朝廷提供合法的補給和裝備。
那是朝廷爲了在突發的緊急情況下爲京湖制置大使準備的最後手段之一。萬一襄陽落入敵手,趙範可以憑藉這二百張文書招納京湖的土豪義兵,迅速組建起新的防禦兵力。
但現在他決定將這二百張告身送給鄭雲鳴,這將足以支持鄭雲鳴擴充現有兵力成爲襄陽城以及附近的宋軍中最強大的一支,名正言順的接下守衛襄陽的重擔。
鄭雲鳴卻揮手拒絕了這一疊能夠讓他馬上晉升大宋朝爲數不多的幾個能夠掌握數萬人馬級統帥的文書。
“新上任的制置安撫使一定會用得上這些。”他拒絕這些告身就像是在拒絕什麼不當得的利益一樣:“沒有這些委任狀,北軍的將士們是不會服從新制置使的領導的。”
“更何況讓一支忠義軍猝然坐大並不是朝廷的既定政策。”這句話是在臨安府的時候,聽到無數人反覆說過,鄭雲鳴將它深刻的焊固在自己的腦海裡:“理論上,皇上和政事堂不信任任何手持兵刃的人,無論是御前司的侍衛,還是遠在邊地奮戰的將士。但御前軍馬起碼能沐浴皇恩,邊地的守軍可以拿到薪餉。”
“朝廷認爲最危險的,就是平日不拿錢,戰時用戰功博取犒賞的忠義人。從朝廷的角度來看,既然平時都不用供養這些人,關鍵時候怎麼可能放心使用?”
“所以國家對於我們這些忠義軍,一貫秉持着召之即來,用完即棄的政策。”鄭雲鳴幾乎已經篤定,政事堂相公們正在斟酌着如何在鄭相公面前削減他兒子部下的軍隊規模:“蜀口的曹友聞是這樣,京湖的鄭雲鳴也不可能免除被裁減的命令。”
“難得,難得。”趙範禁不住要拍手叫起好來:“不愧是廟堂重臣之子,我還在官人這個年紀,只知道一門心思的殺金人,哪裡懂得這些大道理,若是當時也能參透三分臨安官場的玄妙......”
他正說到這裡,突然沉默了下來。
當中有許多不能說的關節,鄭雲鳴自然能夠理解。
大堂上突然陷入的沉寂很快就被衙門親兵的稟報打破:“土龍軍統領王登有緊急軍情上報。”
王登就親兵身後,向趙範跪倒行禮後站了起來,在鄭雲鳴耳邊耳語了幾句。
鄭雲鳴睜大了眼睛,驚訝的問道:“居然有這種事情?”
僅僅一天時間,前往武當山的土龍軍部隊狼狽萬狀的逃了回來。
雖然說是狼狽萬狀,可是並沒有一名軍士戰死或者重傷,人人都帶着沮喪憤怒的表情,但卻個個無精打采,並沒有不甘心想要復仇的意願。
這是鄭雲鳴最不願意看到的景象,他寧可自己的部下屍橫沙場,也不願意他們完全喪失了作爲一名戰士的尊嚴。
這當然不會是葛懷指揮不力,經過這麼長時間相處,鄭雲鳴知道這位猛張飛型的將軍儘管如傳統張飛那樣好酒,打仗也像張飛一樣膽大心細,如果不是真的對方水平遠遠超過他,他自己犯很大的錯誤幾乎不可能。
葛懷一見鄭雲鳴卻羞的用戰袍遮住了面目,只是大喊慚愧。
鄭雲鳴笑道:“那撒裡伯瑾是個什麼樣三頭六臂的人物,竟然只讓咱們葛老只擋了一天就這麼狼狽的回了襄陽?”
葛懷放下袍袖,銅鈴眼一瞪說道:“什麼鳥女真人,連半個蒙古軍的毛都沒看見,咱就被武當山的土人們給趕回來了!”
他亮起那洪亮的嗓門,大聲述說起這一次前往武當山戰敗的經歷。
葛懷跟隨孟珙在河南轉戰,對於武當山一帶的地形原本成竹在胸。在他看來,從南陽盆地南下襄樊,從武當山腳下迂迴進軍雖然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但其實應該是最糟糕的選擇。
最便捷的方式是自唐州搭乘戰船沿着唐河入漢水,然後順流直取襄陽。
其次從棗陽南下,從陸路進取樊城。
但是在這個方向上蝟集了宋軍的重兵集團,即使襄陽真的兵亂,在漢水北岸的宋軍仍然很多。以區區三千人的兵力根本無法突破宋軍的阻礙抵達襄陽。
從武當山繞行雖然道路險阻又是遠路,宋軍卻幾乎在這個方向上沒有做什麼防備,即使這裡在前一段時間頻繁作爲蒙古騎兵的交通路線。目前宋軍也基本上沒有對武當山進行任何部署。
所以蒙古人才爲撒裡伯瑾的三千軍士策劃了這麼一條阻力最小的進軍線路。
而得益於李必慶的情報,葛懷將帶領部隊以最快的速度直奔武當山各個隘口布防,將三千名南下的蒙古軍死死的堵在前進路線上。
但在這之前,他們必須通過山南的白家寨。
白家寨這個地名很不起眼的標註在宋軍的地理圖上,實際上這裡要不是從武當山北上的必經要隘的話,幾乎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只有一千多戶人家的小鎮。
葛懷的計劃是快速推進趁鎮中居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強行軍通過小鎮前往北方的隘口。
但當前方的探子將詳情稟報之後他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