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鄭雲鳴想要復刻後世漢冶萍聯合企業的輝煌存在技術和財力上的雙重困難。別的困難不用說,沒有蒸汽輪船,從下游的萍鄉和大冶將大量礦石運輸到上游的漢陽本身就是一件繁重的任務。另外,大冶的鐵礦暫且不論,萍鄉縣的煤礦在內陸的安源,要將煤礦運出來到萍鄉縣的碼頭上裝載上船,在未來固然可以採用小火車和專用鐵路的辦法,現在則只能使用人力。
而且這三個地方里只有大冶有一定的手工業基礎,礦坑和鐵匠都很齊備。漢陽和萍鄉兩地現在手工業基礎都是一片荒蕪,要將其建設成爲強大的手工業基地,需要數額巨大的資金支持,而這種支持只有朝廷能辦到。
白翊傑卻對這些困難的解決辦法早就瞭然於胸。
“萍鄉的煤礦之所以沒有大規模開發,並不是路途的險阻或者開採太難,只是因爲焦炭之法並沒有廣泛用於精鋼煉製。如果制置使司和轉運司能夠認識到這個問題,採用一些鼓勵開採煤礦的措施,那萍鄉煤礦的開採並沒有多大困難。”
“沒有機器大工業.....”鄭雲鳴自覺失言,慌忙改口道:“就憑人力搬運這麼大量的礦石只怕地方上承受不起。”
“您忘了,我宋國別的可能缺乏,獨獨不缺人力,”白翊傑輕輕搖了搖羽毛扇:“生鐵和煤炭市場上煤鐵的價格每上漲一文錢,就會有許多失業無告的壯丁投入運礦的大軍。怎麼會缺人來運礦石呢?”
這正是大宋的悲哀所在,亦即從大宋之後千年中土的命門所在。管理得當的話,人的確是最好用的生產工具。他自備檢修,從不需要認真保養,在遇到解決不到的問題時,還能開動腦筋智能解決。使用的方便不是尋常機器可以比美的。也正因爲如此,在工業革命之前,世界各地的手工業者只要有可能,大部分工作都是交給人力來完成。英倫三島之所以能爆發工業革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海外市場開拓之後手工業產品的價格被擡到了原先不能想象的價格,但英國本土的人口卻因爲殖民而增長緩慢。用經濟學上的話來描述,就是勞動力價格上漲到了商人們不可接受的地步。而同時奴隸貿易又被廢止,故而機器代替手工才成了必然的選擇。
大宋之武力不彰,難以在海外開拓到足夠的市場。大宋的人口世界稱雄,自然也用不着奴隸來爭奪就業機會。已經飽和的國內市場和極爲充足的人力資源,纔是中國遲遲無法進入資本社會和工業社會的最終原因。
必須有一隻外來的手從外面推動着這個運行良好的經濟機制走向崩潰,然後在廢墟中建立起新的體系。前者可以由蒙古來做到,後者必須由倒轉了千年時光的鄭雲鳴來完成。
當然鄭雲鳴不敢對任何人提起這個構想,即使對於想象力超過鄭雲鳴預知的白翊傑,大概也很難理解這種超出常理的構想。但白翊傑的論點的確值得鄭雲鳴來參考,利用京湖制置使司行政推進,利用兩湖和江西的人力進行運作,由轉運司統一管理的漢冶萍礦冶體系一旦完成,對於鄭雲鳴下一步展開的運作就奠定了一個強有力的物資基礎。
所以白翊傑寫信給鄭雲鳴提出要親往萍鄉縣一遭,考察當地煤炭資源的時候,鄭雲鳴認爲自己復興京湖地區經濟的計劃終於可以邁進了。
不料這卻成了白翊傑生命中的一段波折。
準確的說,是還沒有到達萍鄉的時候就已經遭遇到了波折。
白翊傑的座船從長江入袁水,一路徑直奔萍鄉而來。這裡兩岸樹木蔥蘢,鳥啼鷹飛,和京湖的風景略有不同。
白翊傑坐在船頭撫琴賞景的時候,突然聽見前方傳來急迫的呼救聲。
一艘民船被兩艘漿船夾在中間,槳船上的人都蒙着面,手提大刀,正在逼着船上的乘客挨個往水裡跳。依照江湖上的黑話,這叫“下餛飩”。比起一刀一個殺的江水流血的“板刀面”來這種辦法要省力的多,即便被扔下去的乘客水性好能夠游到岸上,也不過是落了個“自行失足落水”的名目,想要控告強人也抓不住證據。
船老大看到前方有強人出沒,當下就要調轉船頭回去。白翊傑苦笑着說道:“現在哪裡還來的及!江上的盜賊打劫是絕對不會只有一兩隻船的。”
果不其然,他話音才落,兩艘划槳船突然從岸邊的蘆葦叢裡殺出,以飛快的速度衝到了白翊傑的座船邊。
船上衆人個個臉蒙青紗,扎巾箭袖,手持各種武器,哇哇大叫,兩艘船將白翊傑的座船夾在當中,有人扔了鐵爪過來抓住了船舷。將三艘船緊緊的靠在一處。
一名腰似水桶、手臂肌肉隆起的壯漢提着一柄黑色的板斧衝上船來,大聲喝道:“袁州水軍巡查!爾等是什麼來路,速速報來!”
白衣童子起身喝道:“我家公子是.......”
白翊傑趕忙開口打斷他的話:“學生白易,襄陽人士,到萍鄉縣尋訪故友來的。”他一面說,一面示意白衣童子坐下,對那大漢說道:“各位有話好說,既然是官軍巡查,爲何蒙面?”
那大漢哼了一聲:“老子們的事情輪不到你管!”說着舞動手裡的板斧,就要來翻找白翊傑的行李。青、白二童子慌忙要起身攔阻,卻都被白翊傑擺手攔住了。
那大漢將白翊傑的幾個包裹打開來細細翻找,除了一些換洗衣物、文房四寶、瑤琴碁盤還有一些散碎錢銀之外,別無一件值錢的物件。心中好是鬱悶,但他轉眼間就看出此書生氣度不凡,並非尋常人家子弟,所用器物精潔雅緻,更不是窮書生能置辦的起的,眼珠子一動,已經有了計較。
“既然公子是到咱們袁州的貴客,江南之人不能失了禮數。”他把斧子往肩頭一扛樂呵呵的說道:“來人!過來攙扶公子過船去,請公子到咱們水軍營中休息幾天好生款待!”
說話間四條大漢跳幫過來,挾持住了白翊傑轉回自己的船去。
那蒙面大漢衝青白二童子說道:“你二人回覆你家老爺,就說白公子在袁州水軍營中做客,一切安好的很,不必擔心。”
這當然是綁肉票的文雅說法,歷來綁匪和肉票的關係都很特殊。但凡是見過些市面的賊人,對待肉票多半不願用粗。生怕損傷了哪一塊皮肉讓贖金打折。只有肉票實在抵抗激烈時候才用一些強硬的手段。
白翊傑被架到賊船上,轉頭對兩個童子高呼道:“你們去叫鄭公子不必等我回來再修房子了,我在袁州盤桓幾日,稍後自然回去找他!”
鄭雲鳴聽了韓鋒一五一十的奏報,眉頭一皺:“沒有軍師在,我與誰去商議革新大策的實行?”所謂修房子的比喻,是白翊傑在襄陽對鄭雲鳴說起的論證改革的難易,“朝中大臣分作兩類,一者是裱糊匠,在原有的屋子上做些修修補補的工作。一者是磚瓦匠,從頭起另立新屋。兩派各有各的道理,但目前政事堂這屋子破損的太厲害,只靠裝潢裱糊一番再也禁不住北方來的風雨,非得從頭開始,用新磚瓦重新構造一座新屋子不可。”
當時鄭雲鳴聽了也表示贊同,不了屋子還沒有建成,磚瓦匠卻先被人綁了去。
他怫然不悅道:“這些強人膽子也太大了!公然在江面上擄掠人口!袁州的地方官都是木偶泥塑不成?”
楊掞笑道:“您這就認真了,我只怕是這袁州的水匪跟本地的官兵還脫不開關係呢。”
鄭雲鳴臉一沉:“你是說他們官匪勾結一氣,在江面上白日裡行兇麼?”
“可能更糟.”楊掞嘆道:“我早就聽說過江西路有水陸官軍假冒盜賊殺害行人的事情,但只是沿路聽聞,沒有查得真憑實據。”
“賊勢如此猖狂。”鄭雲鳴怒道:“我立刻修書一封給臨安鄭相公,叫樞密院好好查一下袁州的糟爛事情。”
“這當然是個好辦法,”楊掞說道:“我只怕劉潛夫會有不同意見。”
“此事萬萬不可。”劉克莊一面低頭撰寫着沮水討賊的軍報一面說道:“官場上要的是涇渭分明,隨便將手伸入他人地盤是很犯忌諱的事情。官人亦不是諫官,與江西路的官兵一樣是地方守臣身份,不要說你寫私人書信給鄭相公。就算你正式函文上到樞密院,樞密院半分也不會理你,因爲這並非官人的職權所在。”
“但白翊傑失陷在袁州,咱們總的想辦法救人。”
“克莊有三策可以救出軍師。”劉克莊慢慢的說道:“唯聽公子善擇爾。”
鄭雲鳴大馬金刀的往交椅上一坐,說道:“先生不要繞彎子,有話只管說來。”
“備齊贖金,前去贖人,此乃上策。”
鄭雲鳴一揮袍袖:“堂堂國家軍隊,豈能屈身爲匪類所迫,此議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