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間兵丁們已經衝上了二樓,向着東南角的一張桌子三面包抄了過去。桌前坐着一位年輕年輕高大的後生,面色微紅,圓眼濃眉,灰色的布衣上工整的繫着兩條絛帶,看的出來一定是精通武藝的戰士。他手邊擱着的佩刀比尋常配腰刀長了一尺,牛皮刀鞘上紋着古拙的花紋。便是絲毫鋒芒未露,也能讓人感到殺氣森森。
衆兵丁圍住了那後生,卻無一人敢上前鎖拿,就這麼僵持了一小會,一個隊官模樣的軍官纔開口喝道:“好小子,打了咱們衙內還不趕緊逃得遠遠的,還敢悠哉的在這裡喝酒。當真以爲這江州城沒了王法了麼!”
那青年一擡眼皮,兩道寒光掃視了周圍的衆軍士一道,盯得衆軍士個個心中發毛。
“恃強凌弱,在大街上強買強賣難道就是王法了麼!”一開口聲音似寒山寺的銅鐘一般渾厚凝重,好一副英雄做派。
那隊官愣了愣,哈哈大笑:“你要知道這江州城是誰的天下,我家都統看上你的馬是你三生修得的福氣,這隨身親兵一當上,好處只有說不盡,哪有享的完。怎不比一匹馬強得多?你若聽了我好言相勸,速速將這馬兒獻與小衙內,將來升官發財指日可待的事情......”
青年冷笑了一聲,說道:“那我若不肯,又當怎樣?”
隊官眼眉倒豎,擡高了聲音喝道:“若是不識擡舉,休說大爺我說誑話,就算你有三頭六臂,也休想直着走出這江州城!”說罷退後兩步,一聲唿哨,兵丁們從三面一齊撲向那紅臉青年。
在他們大聲吵鬧的時候,潯陽樓的客人早已經跑的精光。連掌櫃和酒博士們也早已經不知道躲到什麼角落去了。依着鄭雲鳴的意思,原本想留着看個熱鬧,但憲兒在一旁慌不迭的拉扯袍袖,無奈只有抽個空下了樓臺。
二人剛下得兩級臺階,突見兩團黃影越過雕花圍欄直落到了一樓,砸爛了一張方桌。顯然是兩個行動遲緩的兵士被那青年抓住腰帶擲了下來。
鄭雲鳴心知這青年吃不了虧,便領着憲兒快步下樓,豈料青年的動作卻是迅捷無比,鄭雲鳴每下一階,就有一名兵士從二樓跌落下來,待到主僕二人走到樓下,已經有二十多名兵士爬滿了一樓的廳堂,砸壞了一地的桌椅不說,連門口的酒幌也砸折了幾支。
等鄭雲鳴跨出店門的當口,那些凶神一樣衝上去打架的兵士們已經狼狽萬狀的開始向店外逃命。衝在最前的毫無疑問仍然是那個隊官。他臃腫的身軀以最快的速度衝在逃命的第一位,一面跑一面還回頭怒罵道:
“還不趕快叫人,蠢貨!”
跟在後面的兵丁們恍然大悟,摘下脖子上的竹哨“嗶嗶嗶”的吹了起來。
隨即街口南北同時想起了喧嚷之聲。
鄭雲鳴知道凡古時軍隊,怯於公戰勇於私鬥的弊病幾乎一直存在,宋朝也難以避免。開始的時候不過是口角小事,繼而扭打推搡,打不過就用哨子招呼同伴,一營齊出,數百人街頭亂戰,傷人性命,滋擾地方。而管轄此地的沿江制置使司江州水軍更是跋扈異常。
這時頭一波來尋釁的官兵已經盡數逃散,那被圍攻的年輕人背好了行李,手提着佩刀從樓梯上走了下來,來到大櫃前說道:“今天打壞了掌櫃不少碗碟桌椅,秦某出門的匆忙實在沒有多帶閒錢,這裡有一把祖傳的寶刀權且壓在這裡,待我三日後再來贖回。”
他連喚了幾聲,掌櫃的和酒博士只管躲在櫃下瑟瑟發抖,連頭也不敢伸出來一下。
姓秦的青年嘆了口氣,將那佩刀放在了櫃檯上轉身離開。
鄭雲鳴突然開口說道:“壯士且慢。”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張會子,過去拍在櫃上,笑道:“這點錢用來賠償幾張桌子應該是足夠了。”說罷問也不問,從櫃檯*寶刀取下,對那青年說道:“快走吧,少時再來的官軍可不就是幾十人了。”說着將寶刀雙手遞過去。
那青年正色道:“這刀已經是公子的了,公子請留下姓名,等秦某一旦籌足錢銀馬上就來贖回。”
鄭雲鳴笑道:“都是江湖兒女些許小錢何必介意?壯士連幾張桌椅都愛惜,豈能不在意自己的寶刀?”
“那是兩碼事,好漢在江湖上行走,若是憑着一身本事胡作非爲,隨便打砸人家的東西不賠償,那和在街市上耍無賴的地痞有什麼區別?我輩雖是粗人,卻不會在名節上虧欠半分。”
“那就更應該將這東西拿回去纔是。”鄭雲鳴也嚴肅起來:“打壞人家東西這點小事都能放在心上,難道自己祖宗留下的寶刀,就能隨便贈予外人不成?寶刀雖然珍貴,在我手上不過文弱書生把玩之物,在豪傑手上卻是行俠仗義的鋒刃。若真把它當做質押之物.....”
鄭雲鳴踏前一步,將刀雙手奉上:“那遠不如好漢子光明磊落的一句言語管用的多。在下襄陽京湖轉運司參事鄭雲鳴,來日兄弟有緣到襄陽,一定要讓我做東,好好款待一番。”
那青年點點頭,接過了寶刀配在腰間,拱手作禮說道:“在下山東高密秦武,待此間事情一了,一定專程上襄陽府登門致謝。”
說話間大街兩頭騷動聲響越來越近,圍觀的人羣已經開始驚慌奔逃。秦武匆匆拜了一拜,轉身快步消失在小巷中。
“真是一條好漢子,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有重逢的時候。”鄭雲鳴正這麼想着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一個書生和一個小書童已經被幾百名怒氣衝衝的軍兵包圍了起來。
爲首一個副將模樣的大漢怒喝道:“剛纔那個不知好歹的廝鳥跑到哪個地方去了?”
“早就跑掉啦。”鄭雲鳴笑着說:“貴將反應速度還是差了些,這要是在戰場上,您那幾十個弟兄不是早就被敵人殺的片甲不留了?”
那副將眼睛一瞪,就要發火,身邊小校扯扯他的袍袖說道:“剛纔看見他與那賊廝在一起,多半兩人是一路的。”
副將怒道:“什麼叫多半!那一定都是一路的賊人!定是北方派進江州的細作!孩兒們,都給我拿下了!”
“我看誰敢!”人叢外正是相府教頭的大嗓門。軍兵們眼看着二十多個着青布衫箭袖扎巾的軍士在一個胖軍頭的帶領下闖進了圈子。
“是那個長了狗膽的敢動丞相的公子爺!”教頭大喝一聲,相府的親兵們馬上列成了兩層圓陣,將鄭雲鳴和憲兒緊緊的護在圈中。
那副將看見相府親兵手上的刺青,先自已經怯了。等到聽到是相府公子,更是不知如何收場是好。
正沒奈何的時候,突然有人高喊道:“將軍,那潑才騎黑馬從東門走了!”
“叫大小兒郎都去堵截,休要讓他跑了!”副將下了令,轉頭來滿臉堆笑的向着鄭雲鳴下拜道:“不知道是衙內到此,小人真是罪該萬死。”
鄭雲鳴哼了一聲,喝道:“快快的滾出本官的視線,不然你這輩子當官也就當道今日了。”
那副官應了一聲,領着兵士們灰溜溜的離開了大街。
憲兒問道:“爲什麼公子不叫那將軍不要在追拿那位山東大哥呢?”
“那是地方的事務,我沒有權力干涉。”鄭雲鳴搖頭道:“不過沒想到江州水軍紀律敗壞成這樣,要是蒙古人真的打來了,就憑這些烏合之衆如何抵敵的住?”
教頭罵道:“劉虎這個粗貨,帶出的兵這個鳥樣,等老子回去非在丞相面前狠狠的說說......”
“那不是我們該管的事情,你知道我爹最不喜歡家人干涉政務.”鄭雲鳴伸了個懶腰:“我們在這裡浪費太多時間了,繼續趕路吧。襄陽還有個職缺等着人上任呢。”
“前面那個書生,給我站住!”
鄭雲鳴轉身擡眼看時,這條漢子身長丈許,生的如黑鐵塔一般,豹頭環眼,一部絡腮鬍子每根支起來如鋼針相似。身着招軍布衫,頭戴青巾,身後大聲叫嚷的是幾百名怒容滿面的士兵。
“這不張飛麼!”鄭雲鳴正在這麼想着,只聽得那壯漢一聲喝問:“兀那書生,你會寫字麼!”
聲如銅鑼一般,震的鄭雲鳴耳朵沙沙作響。鄭雲鳴奮力掙脫出軍兵的挾持,整整衣冠,拱手爲禮:“既然是聖人門徒,如何不會寫字?”
“好,你來替咱們寫個狀紙,告那羣*養的王八蛋,放心,你寫的好酬勞少不了你這書生的!”
原來是缺個文書,鄭雲鳴聽到這話反而覺得這些大頭兵有些可愛了,要知道地方駐屯大軍抽丁派夫,隨便強徵伕役是常態,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給強徵的勞役付錢的。
可是怎麼就這麼倒黴,來到安慶軍,原來打算不動聲色的拜訪一位從未謀面的學長,卻無端端的被捲入了事件。
在碼頭上岸的時候,教頭爲了怕公子再出什麼意外,一定要帶兵跟着。
“沒那個必要,安慶已經是淮西軍司的管轄範圍,不會出什麼亂子的。”鄭雲鳴說着換了一身粗布長衫就獨自上岸去了。
沒想到還是出了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