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轆轆,沿着盛夏的官道朝着神都城走去。
車箱內,季平安與少年星官們閒談着,嘗試打探更多的,有關於第二次峰會的消息。
但這些少年明顯也知之不詳,他只好換了話題,繼續試探。
交談中,也愈發真切地感覺到,這區區大半年,外界真的變化了好多好多。
也是。
去年的時候,從初夏的羣星歸位,到年末自己“死掉”,也只過了大半年罷了,但九州格局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何況今日。
在這些少年們口中,季平安聽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裴武舉,齊念,聖子,聖女,陳玄武、江春秋……
甚至當初他在瀾州收服的武道宗師陳慶生,也在加入欽天監陣營後,在戰場大放光彩。
時代變了。
而在季平安提起國師的時候,少年星官們明顯有些情緒低落。
顯然,季司辰就是國師轉世的消息早已經不是秘密。
若國師活着,那這些少年作爲有幸與國師同窗過的人,總會是驕傲激動的,但若是死了,則另當別論。
“抱歉,我不該提起這個。”季平安歉意道。
薛弘簡勉強擠出笑容:
“師兄不必如此,國師雖走了,但欽天監還在,而且,既然有一次羣星歸位,那保不準就有第二次呢。”
一名女弟子也點頭,說道:“我們都覺得,沒準國師大人還能再回來呢。”
這也是國師死後,九州流傳的一種說法。
說到底,雖然當初那一戰把整個流湖都乾沒了,但死者重生又不是第一次了,萬一呢?
他們也都抱有着期待。
倘若此刻沉浸於悲痛中的少年少女們知道,坐在他們面前的年輕人的真實身份,不知會是什麼表情。
琉璃瞥了季平安一眼,莫名覺得他還挺壞的。
接下來的一路上,再無波瀾,等馬車從神都城北門入城,雙方彼此告別分開。
目送這對男女離開,精明的石紀倫摩挲着下巴,說道:“你們有沒有覺得,這倆人有點怪怪的。”
“有嗎?消息閉塞而已,很正常啊。”
“我也覺得有點奇怪,恩,但又說不上哪裡不對勁。”
石紀倫咂咂嘴,說:
“氣質。這倆人言談舉止的氣質,好像見識很廣的樣子,但氣質卻好似凡人般,半點沒有厲害修士的感覺。”
“許是人家修心功夫好呢,”薛弘簡說道,“總歸沒有惡意,我們先回去吧,徐監侯,李監侯他們應該也已經回來了。”
……
……
神都城內。
人羣熙熙攘攘,街道上行人如織,酒旗飄揚。
季平安與琉璃走在凡塵中,行走過古色古香的建築羣,只覺一陣恍惚。
擡起頭望去,天空湛藍,半點看不到“陣法屏障”的影子,那熾熱的太陽也瞧不出虛假來。
“恍然如夢,”季平安嘆息道:“看來各方的戰爭還是剋制的,沒有太影響百姓。”
琉璃抿了抿嘴脣,說道:“但這種平靜美好的日子不知還能持續多久,倘若等天穹破碎……”
季平安沉默了下,然後笑道:“有我呢。天塌了有大個子頂着。”
琉璃嘴角微翹,故意撇嘴道:“說的好像你就很大一樣。”
“比你大。”
“嘁……”
兩人拌着嘴,這一刻半點不像是兩個實力恐怖的大修士,當真與這滾滾紅塵中人無異。
“接下來我們去哪?回你的欽天監?還是找間客棧?”
在二人走到神都內大石橋的時候,琉璃看着那兩岸碧綠柳樹,以及河流上的小舟,說道。
欽天監肯定不能就這樣回去,天知道國師一旦復活,會引發怎樣的動靜,起碼也要收集更多的情報……
有琉璃測謊儀般的眼睛注視,可以確定少年星官們沒撒謊,但他們也很久沒回來了,當然不能盡信。
“跟我走吧,帶你來了我的地盤,還能讓你沒牀住?”
季平安笑了笑,拉着琉璃,一步踏出消失在原地。
大石橋上。
一個小攤後頭,站着一對祖孫,老漢這時候正揮舞蒲扇,捏着木筷撿起籠屜裡的一枚枚晶瑩剔透的青菜糰子。
旁邊的長了一歲多的小女孩忽然瞪圓了眼睛,用手揪着爺爺的胳膊:
“爺爺,那邊有一男一女,刷的一下就憑空消失了!”
老漢大驚失色,心說去年夏天連續見了幾次“鬼”,好不容易後來沒事了,今年才重新回老地方擺攤,咋又撞鬼了?
這還讓不讓人好好做生意了,他連忙推起小車,神色匆匆:
“走走,咱惹不起躲得起!”
小姑娘撇撇嘴,心想您去年也是這麼說的……
另外一邊,城中某座顯得清靜而偏僻的街道上,兩道身影扭曲浮現,出現在了一家當鋪門前,那大大的垂柳沒精打采垂着。
琉璃仰起頭,望着深色牌匾,念道:“金石居?”
季平安恩了一聲,扶了扶頭上的斗笠,然後笑着邁步,踏入其中。
當鋪內沒有其他人,午後時分,只有一個掌櫃的趴在柵欄櫃臺後頭昏昏欲睡,聽到有人來,擡起眼皮:“客人是要……”
季平安沒等對方說完,便遞過去一個木牌,說道:“‘恐怖如斯’。去叫韓八尺,倘若他還活着的話。”
中年掌櫃悚然大驚,再沒有絲毫睡意!
……
金石居後院。
清風拂過,楊柳依依。
當季平安與琉璃喝了第三泡茶水的時候,門外終於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身材矮瘦,狠厲暗藏,穿着錦緞衣裳的神都地下幫派勢力龍頭人物此刻全無往日的鎮定,只有謙卑與緊張。
韓八尺恭敬走到臺階下,雙手捧着木牌,躬身行禮:“神都隱官韓八尺,參見……參見……執劍人。”
季平安不急着回答,先是緩緩放下茶盞,這纔不疾不徐扭頭,看了這老江湖人一眼,笑了笑,說道:“不必多禮。”
莫名心情變好了許多。
去年春天,他也是在這裡召喚了韓八尺過來,當時還被老人手底下的一個義子盯上了,動用了他的飛劍反殺。
如今想來,分明也沒過去多久,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世界變了很多,但也有很多沒有改變,這很好。
“多謝大人。”韓八尺這才緩緩擡起頭,小心地打量這兩名陌生的男女。
他當然看不出僞裝後的兩人,但心中的震驚卻沒有絲毫減弱。
大半年前,季平安通過法器,給所有隱官發佈命令,替其送信。
召喚了一大堆重生強者雲集雷州,然後便爆發了徹底改變九州局勢的那場大戰。
隱官們耳聽八方,結合過往線索,已然知道了自己頭上的主子,便是大周國師,而季司辰,便是執劍人。
國師隕落,江湖暗網人心浮動。
但好在畢竟只是江湖勢力,且欽天監正晉級,暗網倒也未曾亂套。
韓八尺擔驚受怕,想着或許會迎來一些來自“仙師”們的干預,但也並未發生。
伴隨各大強者下場,瀾州成爲中心。
整個暗網好似被人遺忘了,可卻不曾想到,就在今日,竟再度有執劍人上門。
他是誰?她又是誰?是欽天監中的人物?
可不該如此啊,如今欽天監已經恢復了巔峰,此處更是神都城,韓八尺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欽天監的大人物來找他的理由。
但若不是欽天監……那……
“不知大人有何吩咐?”韓八尺念頭悉數斂去,他決定不去想太多,安心當工具人便好。
季平安淡淡道:“第一,我要從國師死後,這半年九州修行江湖大事件的情報。”
“第二,我要一座宅子,暫時在神都落腳。”
“第三,消息不得外傳。”
韓八尺愣了下,聽着這熟悉的句式,忽然深深吸了口氣,沒有半點猶豫:“下官遵命!”
……
……
欽天監。
某座茶室內,兩道人影相對而坐,正在對弈。
啪……
“你自己回來就夠了,幹嘛非要拉着我一起?你知道的,我對開會這種事,並不擅長的。”徐修容捏着一枚白子落下,淡淡說道。
大半年過去,她仍舊是墨綠色監侯袍服打扮,但眉眼間,少了幾分柔和,多了許多幹練。
容顏未改,但卻給人種成熟了許多的感覺。
戰爭總是能最快讓人成熟起來的,徐修容這大半年在瀾州戰場的進步,有目共睹。
“師妹說差了,便是按照規矩,監正師兄不在的時候,也該有至少三名監侯共同決意。餘杭戰事未結,監正師兄要留下坐鎮,不方便回來神都城,如今你我修爲皆爲觀天,兩人決議才符合規章。”
穿着白色繡金線袍服,鬢角漆黑,神態威儀的李國風笑了笑,落下黑子:
“況且,越是不擅長,才越要歷練,否則又能依靠誰呢?莫非還如當初那般,要靠師尊來幫你?”
他指的,自然是當初五院內鬥,徐修容因鬥爭經驗太弱,險些出局,被季平安搭救的事。
徐修容臉色驀然一黯,忽然丟下棋子,眼含愁緒,望向窗外的湖泊,說道:
“師尊離開,不知不覺,已大半年了。”
李國風也沉默下來。
對修行者來說,時間本該是很快的,但許是因爲這兩年發生的事情太多,感知上,好像過去了好久好久。
欽天監內,對於國師的死,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稱呼爲“離開”,就好像只是出了趟遠門一樣。
然而便是起初抱着幻想的徐修容,也在這漫長的等待中日漸絕望。
她還記得,起初她與監正一起探討,猜測國師還有後手,當時監正說要耐心等待。
於是徐修容信了,她開始認真地處理後續,扮演着失去師父的弟子的角色。
期待着能有新的變化。
每隔一段時間,就找監正詢問,是否推演到新的線索。
但都無功而返。漸漸的,她去詢問的頻率越來越低,心中對國師是否還活着,已經漸漸不抱有希望。
畢竟……這麼久都毫無音訊,一點痕跡都沒有,總歸是真的死去了的可能性最大。
至於監正的那些說法,徐修容也懷疑,是對方在騙她,爲了穩定她的情緒。
相比于徐修容,李國風接受殘酷現實的能力更強,這時候自知失言,嘆息一聲安慰道:“師妹,你……”
忽然,門外有腳步聲傳開,然後是聲音:“監侯,簡莊有報。”
“進。”
李國風與徐修容端正儀態,看到換了司歷官袍的簡莊走進來:
“李監侯,徐監侯,去北關州歷練的小隊已經迴歸……”
他對小隊如今的情況進行了詳細的彙報,聽的李國風點頭道:
“很好,這些孩子也都長大了啊,這次回來路上可有發生什麼意外?”
簡莊想了想,說道:
“沒什麼意外,若說有,就只有回城路上和一對道門的男女修士同乘,據說那男女這半年都在深山中,談吐不俗,也不知道是道門哪一部長老門下的了。”
李國風與徐修容渾不在意,並沒有對此多加關注。
到了兩人的層次,早已不關注底下這種小事,之所以問,只是個表達對晚輩關心的態度罷了。
“還有一件事,繼陳夫子,欒大長老後,墨林閣主已經抵達神都,各家代表都到了,道門送來消息,明日峰會召開。”簡莊說道。
李國風與徐修容頷首:“知道了。”
……
青雲宮,寂園內。
雖是盛夏,但這裡一如既往的寂靜。
當穿着紅白相間道袍,膚如白瓷,精緻可人的聖女俞漁走進來的時候,院中的草木紛紛搖擺。
大半年過去,俞漁也蛻變了許多,不再如當初那個跳脫的戲精少女模樣,沉穩可靠,人也瘦高了些。
她也不再需要刻意僞裝成“聖女”的威儀,行走坐臥,已經有了辛瑤光的六七分影子。
這時候,俞漁走到院中,那處小橋旁,說道:“師尊,消息已經送出去了。”
“恩。”
辛瑤光靜靜站在橋上,專注望着腳下流水,她一如當初,羽衣飄飄,不似凡間人物。
這半年裡,辛瑤光往來各處,時而在瀾州,時而在雷州,時而又趕回神都來,堪稱大周第一打野。
此番峰會召開,她身爲掌教,回來住持。
魏華陽仍舊留在餘杭,率領道門弟子,與佛門、妖國對峙——因爲佛門有了兩個神藏的緣故。
大周必須至少同時在瀾州留兩個神藏。
眼下留下的是監正與齊紅棉,加上其他的一大羣觀天,確保其餘各派強者齊聚神都,不會影響戰局的穩定。
當然,其實在辛瑤光看來,召集峰會反而利於穩定。
因爲大周如今最大的問題,並不是前方戰事,而是內部的鬥爭太激烈了。
雖然在大方向上,五大宗派,以及朝廷是同盟。
但實際上,隨着各大派重生者陸續恢復實力,一個個勢力膨脹,過往的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矛盾,以及如今的新矛盾共同導致,各大派彼此內鬥。
以至於,分明強者數量上大周最多,但愣是在戰場上討不到好處。
辛瑤光與魏華陽商議,兩位不同時期的掌教共同認爲,必須有所行動。
如此纔有了這第二次峰會,目的就是爲了調和內部矛盾,共同對敵。
“師尊,您在擔心明日峰會的事?”俞漁有些擔心地問。
辛瑤光收回視線,輕輕頷首,說道:
“爲師雖名義爲聯盟之首,但如今其實並不足以服衆,如今各方爭鬥日趨激烈,只怕難以調和。”
俞漁皺眉嘆道:“若華陽師祖恢復神藏就好了,到時候,她資歷也夠,實力也夠,自能服衆。”
可惜沒有如果……魏華陽沒有徹底恢復的情況下,實力不夠,而辛瑤光實力雖夠,資歷又壓不住那些重生回來的老傢伙,就很僵硬。
而除了國教外,偏生大周又找不到比她更合適的,作爲“盟主”的人了。
辛瑤光面對這種局面,頗感無力。
俞漁嘆息說道:“若是季……國師還在,就好了,他肯定能服衆,解決這些矛盾。”
國師麼……辛瑤光有些失神,是啊,倘若當初季平安沒有死,那以其能力,如今未必沒有回覆到神藏的可能。
就算沒有,但國師的名望太高,戰績太彪悍。
況且……若是某些猜測爲真,其與“離陽”真人存在某些特殊的“聯繫”,那就算是那些更早的重生者,也能爲他所用。
“可惜……沒有如果。”
辛瑤光搖頭道,“就算……國師如今能再次重生,他錯過了這大半年的時間,就已經失去了追趕其他強者的機會。”
俞漁沉默。
是啊,大半年過去了,如今九州的強者實力早已井噴,觀天一抓一大把,坐井滿地跑,破九不如狗……
這種情況下,一個區區坐井境界的季平安,就算原地復活,又有什麼用?
這個時代,終究已經不再是他的了啊。
俞漁再次嘆息,不再說話,而辛瑤光也失去了興致,疲憊地擺擺手,說道:
“去準備明日峰會吧。”
“是。”
等人走了,辛瑤光一個人返回自己修行的靜室,然後坐下,看向桌上那一本殘缺的,失去了器靈的道經,緩緩嘆息,閉上了眼睛。
也就在這時候,道經上忽然掠過一道微不可查的亮光,消弭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