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被一幫工作人員死死按住的那頭罪魁禍狗擡起頭來,臉一陣抽搐,發出了一連串高高低低怪異莫名的吠聲,聽得人臉上變色。而狗的臉色變得更誇張,誰也沒想到可以在一頭狗臉上看到這麼多的表情,驚愕、恐懼、焦慮、痛苦……全涌現在那頭狗不夠一隻巴掌寬的瘦臉,那張狗臉看上去竟然令人錯覺是一張人臉,因爲上面涌現的全是隻有人臉才能出現的豐富表情。
從潘太家裡出來的時候,蘇眉問我:“你打算幫獵人還是我們的委託人?”
她問得頗技巧。
因爲如果她問我是幫潘太還是獵人,雖然兩者我都說不上喜歡,但若按討厭程度來選擇,我一定犧牲那古怪的闊太。但是,蘇眉說的是我們的委託人,那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事關原則問題。
再牽涉下去還有職業道德,行業規則等等等等。
結果我反問:“你認爲我想幫哪邊?”
蘇眉看我一眼:“你兩邊都不想得罪,小心兩邊都不討好。”
“那,如果中途退約的話會怎麼樣?”
“要看對方是怎樣的人,輕則我們賠禮道歉,付出雙倍毀約金,重則傳揚開去,一兩年內淪爲同行笑柄。”
“那麼……我們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
蘇眉看着我,搖頭:“不可能,那太冒險了。”
她那麼聰明,再加上我們多年默契,她完全猜到我的打算。
我說:“怎麼都得試試。”
蘇眉尖叫:“我不要跟鬼魂打交道!”
“我沒有勉強你,我自己去。”
“顧傾城,你去死!”
“如果到最後關頭我不能解決,很可能真的靈魂出竅喔。那就是拜你烏鴉嘴所賜。”
蘇眉氣得臉通紅。
我哄她:“你忘了我們跟誰打過交道麼,如果找到他是一定可以的。”
蘇眉別轉臉,不睬我。
我嘆一口氣,自己走開去。
走了一會兒,感覺有人跟着我。蘇眉像一隻頹廢的小狗可憐巴巴地跟着我。
我停住腳等她。
她上前來對我說:“上次我們是三個人一起的,現在只剩下我在這裡,我不能不跟着你。”
這話猶如一記重拳,我連忙轉過頭去,不讓她看見我忽然泛紅的眼眶。
我們默默走了幾分鐘,我才說:“你放心,不會有事的……我答應了的事,一定會做得到的。”
蘇眉伸出手來與我一握,一如四年前我們接到的第一宗危險任務那般,我衝她微笑。
我們召來出租車,在大街小巷上搜索。
蘇眉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動身體。
“他不在家裡,這種情況是很少見的,我想他一定是偷空在附近喝下午茶,很快就可以找到他。”
“就算找到他,人家也不一定肯幫我們。”
我沉默不言,總要盡力而爲。
車子經過一個街口的時候,人行道上突然竄出一羣人,前頭那個根本無視距離極近的車子,就那樣想衝過去。
我大叫一聲:“司機!”
司機大人已經用力踩下剎車掣,輪胎髮出刺耳的磨擦聲,車子因爲慣性還是往前衝了五六米,車子裡面的人往前重重撲去。我趴在前沙發靠背上看見那個勇敢狂穿馬路的人給我們的車子撞得飛了起來,正好摔在我這側車門外的馬路上。
那人穿着洋裝,是個身型高瘦的女人,趴在我車門外面一動不動。
司機嚇得手足無措,一邊發抖一邊叫:“報警,報警?”
我說:“鎮定,我下去看看!”
打開車門走下去,打算翻驗那人傷勢,誰知我還沒站穩,我聽見身後車子發動的聲音和蘇眉的怒叫聲,那膽小的司機竟而開車逃跑,把我和傷者丟在馬路上。
身側車流穿梭,我看見,追逐這個女人的那羣人正在努力想過來。
看他們的神情和裝扮,來意不善。
我蹲下去推那個女人,“小姐,你還好吧。”
女人被我推得翻了個身,忽然睜開眼來:“救我。”她說。
我大吃一驚:“你是……”
後面車流稍緩,追趕的人已經衝近來:“別跑……”
我面前的人眨眼之間,死人變活人,活人變神人。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打算拔腳就跑――跑不動,我伸手拽住她手臂。
她氣得直甩我:“放開我……”掙扎之下,連假髮都掉落下地。
我搖頭說:“晴川先生,我不會讓你走的,就讓我保護你好了。”
“咦,你……”
那羣人已經追近身,當頭兩個伸手就抓晴川的手臂,我將晴川一扯,自己擋在他身前,再用腳一鉤,手一撥,當先兩人就給我給絆倒了。
但後面還有十幾人。
幸好有車子在身後停了,蘇眉的聲音:“快上來!”
我用力將晴川推揉上車,回身再打發兩個打手。
車子已開始發動,我再用力踢倒扯住我衫尾那個人,近追兩步,抱頭用力一躍,從打開的車窗栽進車裡,正好一頭倒進不知是誰懷裡,那個人不爭氣的尖叫。
我坐定看他,他臉皮薄,給我看出一層薄薄的紅來。
真是的,我都還沒有叫,他先叫出來。
蘇眉在開車,“我踹了那該死的司機下來,搶了幾條線才趕到。”
我在後座跟那個先女後男的人對視,我笑了笑:“晴川先生,幸會!”
那男人很有點狼狽,但隨即恢復風度,向我露出一排白牙:“顧小姐,上次一別,我們也有兩年沒見了。”
剛纔一對眼,他作女性裝扮,還真沒認出他來。
上次看見的時候,還是翩翩美少年,現在兩年不見,覺得氣質和身形都成熟了不少,長成男子了。雖然上次跟他打交道,他已經年方二十二,但他生就一張清秀娃娃臉,看上去怎麼都比實際年齡小。
我笑:“剛纔我還差點沒認出你來,你可是遇上了什麼麻煩事麼?”
晴川稍微有點尷尬,但隨即說:“沒什麼的,家裡抓我去相親而已。”
“相親?”連前面開車的蘇眉都忍不住轉過頭來,手下略鬆,迎面那條道上的私家車大鳴喇叭,擦身而過,惹得我大叫:“蘇眉,專心點好不好!”
晴川伸手耙耙頭髮,是瀟灑的六四分界,他笑嘻嘻地:“沒有辦法,誰叫我是三代單傳,而且歐陽家族這一代又這麼不爭氣,家族的威風眼看就要給我敗光了,所以他們終於放棄我,打算早早培養一個可造之材。”
呵,原來是這樣。
歐陽晴川是本城內最年輕的異人,他以特異功能著稱,經常被邀請上電視臺做嘉賓,但那隻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做法,實情他的真正能力是與靈界溝通,是當代傑出的召靈陰陽師。
他是陰陽師世家歐陽家族的最新一代繼承人,是世界靈異協會的本國代表,但他生性比較平和淡泊,出席電視臺宣傳也是打着實驗的名義去打打擦邊球而已,他本人不熱衷出名是一回事,國家政策是另一回事。
異人異事可以滿足大衆好奇心,是受到歡迎的節目,可是當衆宣傳靈界工作,則屬於迷信,不被允許。
所以歐陽家族將家族事務式微全歸咎於晴川身上,其實是很不公道的一件事。
因此,我說:“令家族雖然曾顯赫一時,但現在是科學年代,國家提倡反迷信,這是大勢所趨,可不關某人的能力問題。”
晴川聽了我這句話,登時大生知遇之感,大點其頭:“沒錯,可是我家人卻不這麼想,唉,這麼早就成婚,前半輩子就給家族束縛,後面又得加上一個家庭,我想想就覺得可怕。”
“可是你就算逃了出來,終究還是要回去的,畢竟你屬於你的家族。”
晴川伸個懶腰,眯起了眼:“躲過了今天就好,今天他們替我約好了相親的人。”
我有點好笑:“是誰家小姐,配得上你?”
晴川懶洋洋地說:“是赤木家的大小姐。”
我坐直了:“是日本的赤木家?”
“沒錯。”晴川打個呵欠。
赤木家族是日本的知名陰陽師家族,聲名在外。陰陽師在日本雖不及早年興盛,但仍有市場,這赤木一家,可說是當地的權威,外地的人都視赤木爲日本靈界工作者代表。
假若晴川真的攀上這門親事,歐陽家的事業雖不能說振興有望,但至少有維持下去年內不至衰敗的本錢。可惜這小子偏偏一點不上心,上演了一幕驚險萬狀的街頭逃婚。
而我則還想起日本的赤木家族跟日本黑道代表大江家族有着密切聯繫。剛剛不分青紅皁白救了這小子,不知會惹上多大的麻煩。爲了完成這個委託,我付出的籌碼又增重了不少。
晴川卻不知多輕鬆,笑嘻嘻地:“顧小姐,你剛纔說找我什麼事?”
既然都到如此地步了,我不能不往下繼續。
“我想請你召喚一個靈魂,並且將他跟另外一個靈魂對調。”
當下我將我的設想和關於委託的一些事情說了出來。
晴川的眼睛越瞪越大,終於忍不住,“你們居然要我去找一個吸血鬼的靈魂!?”
“不,不是,而是……”
晴川抱頭慘叫:“你們居然叫我找一頭狗的靈魂,還要我將它和吸血鬼的靈魂對調……嗚……我歐陽晴川就潦倒到這個地步嗎?”
我看着他耍寶,待他慘叫完畢,“吸血鬼的靈魂寄寓在狗的身體內,如果狗在這個時候死了,他的靈魂就會消失,因爲它是被強迫性地留在這個軀殼之中的……只有讓狗的靈魂回到自己的身體,才能將吸血鬼的靈魂離析出來,你的大作《靈魂的秘密》不是這樣寫的嗎?幫個忙,如何?我需要那個靈魂告訴我事件的經過,我也需要交一條正常的狗給我的委託人……這也是你檢驗自己能力的好機會。”
晴川苦着臉:“要找一條狗的靈魂,我怎麼找?我又不會狗語。”
我想了想:“聽說人死的時候如果心有牽掛,靈魂會逗留原地一段時間,直到心願已了,也有的始終徘徊不去,成爲縛地靈。我想那場事故是突如其來的,那頭狗對主人非常忠心,靈魂應該在實驗室附近。”
“可是……”
我不悅:“晴川,你是存心不想幫我的忙是吧,上次的事件……”
“不是……”晴川還是苦瓜一樣的臉孔:“不是上次的事情,我的能力不足以主持人類靈魂對調。”
“什麼,上次你明明……”
“唉,我說實話吧,上次的事件是意外,我認爲,真正的關鍵不是我,而是令友具有通靈的體質。”
“安娜?她怎麼會!”
認識晴川是在兩年前,那時安娜還和我、蘇眉三人拍檔。她兩人都是外務繁多的,只有我一個專心打理偵探社,是以偵探社以我一人名字命名。
其時,蘇眉兼職幫國家地理雜誌拍照,安娜則在電視臺當下手。她喜歡那個豐富多彩的世界,雖然常被呼來喚去,可是忙得開心,還經常有電視節目的現場觀衆招待票拿回來。
晴川那時錄的是一個二線節目,名爲靈魂催眠,其實是將一頭狗和一隻貓的靈魂對調。令到貓發出汪汪聲,而狗喵喵叫,以此證明靈魂的存在。
錄影那晚上我跟蘇眉還有休息中的安娜坐得離表演臺很近,我們近距離盯着晴川的一舉一動,一面猜測他是否在變魔術。
表演中途,那頭狗沒有完全催眠成功,不知怎麼回事,狗籠也沒有關好,一條怕有百磅的大狗汪汪叫着往觀衆席鑽,煞時尖叫連連。
晴川繃着臉,緊跟着工作人員抓狗。這意外本來不關他的事,他不怕受傷,不顧形象,跟着抓狗,完全義務性質,只因爲他有一副負責任的好心腸。
那一次的晴川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說到當時,跟着抓狗的還有我們三個,我們自負比常人膽大,也有點身手,看電視臺那麼狼狽,就跟着抓狗。
結果抓住狗的是手長腳長的安娜。那頭狗正玩得痛快,忽然給人用力抓住,登時怒叫一聲,轉頭就咬。安娜一手扯住它頸毛,一手扣住它喉嚨,不讓它擡頭。
這時晴川趕到,這也怪他真迂,見到狗暫時給制住了,他居然做了個匪夷所思的舉動,將手放在狗頭頂,繼續實施那做了一半的催眠。
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可沒那麼好氣,他們一窩蜂衝上來就要抓狗,也有人沒看清楚情形的,以爲安娜給狗咬住,更爲緊張,隔老遠的拿着個棍子就掃,也不知哪裡找來的,後來才知道是掉轉了掃帚。
偏偏心急之下,錯手掃到安娜的腿,安娜站不穩,雙手又握住狗,登時倒下。要知道那是在觀衆席上,每級階梯只有半米寬,安娜又沒有及時騰出手來撐住,當時看上去就是一人一狗抱着從臺階上滾下去,一直滾了二十來級直到臺前。
大家都嚇壞了,連忙又涌過去。
一人一狗都鬆開了,無力地仰面躺在地上。
我跟蘇眉人沒到已先喚:“安娜,你沒有事吧?安娜!”
也許是聽到我們的呼喚,安娜一骨碌爬了起來,可能是頭暈,手還撐着地,直不起身來,眼睛裡一陣迷惑。
糟糕,不是摔壞腦了吧?
接下來的事情讓我們目定口呆,工作人員逼過去的時候,安娜手腳着地跳躍着迅速離開,分明像一隻狗的姿態。
我跟蘇眉嚇得兩腿發軟,安娜不是給狗咬了吧?狂犬症發作怎麼這麼快?
這時被一幫工作人員死死按住的那頭罪魁禍狗擡起頭來,臉一陣抽搐,發出了一連串高高低低怪異莫名的吠聲,聽得人臉上變色。而狗的臉色變得更誇張,誰也沒想到可以在一頭狗臉上看到這麼多的表情,驚愕、恐懼、焦慮、痛苦……全涌現在那頭狗不夠一隻巴掌寬的瘦臉,那張狗臉看上去竟然令人錯覺是一張人臉,因爲上面涌現的全是隻有人臉才能出現的豐富表情。
大家都快暈過去的當頭,是晴川那尷尬的笑容:“不好意思,我想是出了一點小問題。這位,這位小姐的靈魂跟那條狗……那個,不小心對調了。”
結果,晴川最後終於表演了一場成功的靈魂對調,令到我們,還有狗和安娜,都鬆了一口氣。
事後電視臺總結,這是近五年來最爲成功的一次錄影。
當時,我們都在場親眼目睹晴川發揮他的異能,他成功解決問題,也因爲這樣纔對他信心十足,可是他現在這樣說,難道當年的事件另有內情?
我忍不住:“那次是一狗一人的靈魂對換,這次將人換成吸血鬼,有什麼問題?這不是等量代換麼?”
晴川苦笑:“我已經說了,靈魂對換關乎很多因素,其中很重要的一條是載體問題。當年的事件之所以會發生,令友的體質適合招魂是事件發生的關鍵。”
我叫:“你這是什麼意思,當時你又不說。”
確實,當時安娜清醒過來並看到錄影,幾乎沒殺了晴川。雖然我們費了大力氣壓制住她,但晴川還是掛着兩個誇張的熊貓眼淌着鼻血離去的,他對自己的失誤並沒有絲毫辯解。
晴川攤攤手:“令友雖然體質特異,可是畢竟是一個平常人,我不希望告訴她,讓她對自己的能力不安。”
我瞪着晴川,不知道該怎麼辦。
前面的蘇眉轉過頭來:“如果我們找到安娜回來呢?晴川你有沒辦法?”
晴川的眼睛亮了亮:“有一個好載體……我沒有嘗試過,可是成功的機率可以肯定會大很多。”
我搖頭:“不行,這事危險得很,本來只是一條狗一個吸血鬼,如果多了一個人參與,變成了三角關係,假如出了什麼差錯,狗的靈魂,就算是吸血鬼的靈魂停留在她體內出不來那怎麼辦?再說,現在是三個靈魂兩個軀殼,萬一打起來怎麼辦?”
晴川說:“頂多不成功,不會發生這麼大的失誤的。”
我還是搖頭:“在你的手下,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我反對!”
蘇眉則咭咭笑:“城城你不用擔心,我負責將安娜找回來好了,上次聽你提起她,我就想那傢伙現在混得還不賴嘛,我想見見她。”
晴川也笑嘻嘻地說:“原來最害怕失敗的人不是我喔,我的心理負擔可輕了很多呢。”結果吃了我兩個大大的衛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