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是大漢的都城,重建長安,除了要恢復皇宮外,最重要的就是重建三雍宮。
三雍就是明堂辟雍和靈臺,在建築上它叫三雍宮,但其實只有兩座建築。明堂辟雍是一座建築,但它包含兩種建築名稱的含義,而靈臺是另外一座建築。
明堂是皇帝頒佈政令,接受朝覲和祭祀天地諸神以及祖先的場所,是大漢最高等級的禮制建築。辟雍就是明堂外面環統的圓形水溝,環水爲雍(意爲圓滿無缺),圓形像闢(闢即璧,皇帝專用的玉製禮器),象徵王道教化圓滿不絕的意思。至於靈臺,則是觀測天象的地方。
三雍代表着禮制,是大漢的象徵性建築,意義極其重大。
今年,劉虞、孔融、董昭、崔琰、京兆尹王濡五位大臣奉旨籌劃重建長安一事,當時他們在奏章中雖然詳細說明了重建方案,但因爲時間問題,並沒有呈遞具體的圖議。
豫州大戰結束後,朝廷各方對五位大臣的重建方案產生了嚴重分歧,直到九月下旬曾炩回朝後,這份奏議才最終得到認定並形成決策。
十月中,在天子的催促下,董昭向朝廷呈遞了剛剛繪製完畢的三雍宮重建圖樣。新建三雍宮全部仿製洛陽三雍宮,並沒有什麼變化。天子、蔡邕等文武大臣互相傳閱圖樣,感覺都很滿意。
崔琰拿到圖樣後,臉色馬上就變了。他衝着已經遷升爲治書御史的郗慮招了招手。郗慮走到崔琰身邊低頭細看,然後和崔琰小聲商討了幾句。
天子以爲三雍圖樣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急忙問道:“兩位大人有何意見?”
崔琰躬身奏道:“殿下,臣認爲,董大人所奏的這份三雍宮圖樣根本不符合本朝禮制。”崔琰大概有些激動,說話的聲音很大,聲震殿堂。
霎時,朝堂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崔琰。
天子非常吃驚,半天都沒說話。
劉虞冷哼一聲,怒聲問道:“崔大人,理由呢?你的理由呢?”
崔琰泰然自若,躬身再奏,“本朝承繼土德,重新定都長安,那麼,這三雍是不是應該符合‘古禮’纔對?”
劉虞似乎早就料到他有這句話,當即予以反駁,“本朝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一直延用‘今禮’。難道崔大人認爲‘今禮’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當然。”崔琰說道,“《周禮》、《孝經》中說,明堂,文王之廟。夏后氏曰世室,殷人曰重屋,周人曰明堂。東西九筵,南北七筵,堂崇一筵。五室,凡室二筵,蓋之以茅。周公所以祀文王於明堂,以昭事上帝。由此可見,建明堂應符合‘古禮’,其應爲五室,而不是九室。”
崔琰這句話剛剛說完,朝堂上頓時罵聲四起,一片混亂。
內務部長劉虞大聲駁斥道:“《戴禮說盛德記》中有言,明堂者,自古有之。凡九室,室四戶八牖,共三十六戶,七十二牖,以茅蓋屋,上圓下方,所以朝諸侯。其外有水,名曰辟雍。《明堂月令說》中也有言,明堂高三丈,東西九仞,南北七筵,上圓下方,四堂十二室,室四戶八牖,其宮方三百步,在近郊三十里。先輩種種遺說足可證明,本朝三雍應符合‘今禮’,闢九室,毋庸置疑。”
郗慮當即嗤之以鼻:“戴德大師是孝宣皇帝朝的博士,《大戴禮記》是他選編先儒有關禮儀論述八十五篇而成,距今不過兩百多年,但《周禮》、《孝經》呢?距今多少年?明堂到底是五室還是九室,難道還要爭論嗎?”
荀彧極力支持崔琰、郗慮,他也說道:“鄭玄大師曾說過,《戴禮》中關於明堂的記載,雖出於《威德》篇,言明堂應爲九室三十六戶七十二牖,但其實都是取自秦相呂不韋所作的《春秋》,並不是什麼古制。另外,講學大夫淳于登曾說過,明堂在國之陽,三裡之外,七裡之內,丙巳之地,就陽位,上圓下方,八窗四闥,佈政之宮,故稱明堂。明堂,盛貌,周公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五精之神,太微之庭中有五帝坐位。鄭玄大師同意淳于登之言,認爲本朝立明堂於丙巳,就是由此而來。周人明堂五室,是帝各有一室,合五行之數,《周禮》依數以爲之室,德行於今。因此,建三雍應依古禮,明堂應爲五室。”
大臣們很快分成兩派,在朝堂上吵成一團。
曾炩昏頭昏腦地回到了府邸,還沒坐下喝口水,諫議大夫趙鬆就來了。
趙鬆是趙雲的遠房叔父,近些年和曾炩的接觸越來越多。曾炩很喜歡他飄逸灑脫的性格,喜歡和他聊聊天,向他請教一些經文上的事,彼此很投緣。看到趙鬆來訪,曾炩急忙把他迎到書房,急切問道:“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覺得朝堂上的氣氛越來越不對啊?這個‘今禮’和‘古禮’是怎麼回事?和今文經學、古文經學有什麼關係?”曾炩對這些“古禮”、“今禮”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在朝堂上也是被一幫子人吵得頭暈眼花,不知所云。
趙鬆笑着說道:“所謂‘今禮’,最早見於《大戴禮記盛德》,也就是光武皇帝中興後所採用的明堂制度。《禮圖》中說,建武三十年作明堂,明堂上圓下方,上圓法天,下方法地,十二堂法日辰,九室法九州,即爲現在洛陽明堂的九室建築格式。‘古禮’則是指《周禮考工記》所載的五室明堂之制。至於和今、古文經學有什麼關係……”趙鬆遲疑了片刻後,繼續說道,“戴德大師是今文《禮》學大家,因此一般來說,持‘今禮’觀念的儒士幾乎都是今文經學一派,但也有例外,比如蔡邕、盧植兩位大人。他們是古文經學大家,但堅持明堂制度爲‘今禮’,並把它寫進了《漢書》。”
“也就是說,朝中很多古文經學派的大吏也是支持‘今禮’,就是九室明堂制度了?”曾炩問道。
趙鬆點了點頭,“總理大人,我急急忙忙來見你,就是想向你解釋三雍一事。今天朝堂上,荀大人、崔大人、郗大人等大臣明顯佔據下風,這對朝廷的新政非常不利啊。”
曾炩暗暗吃了一驚。建一個三雍宮,採用何種明堂制度,會對新政不利?他望着神情嚴肅的趙鬆,輕輕揮了揮手,“你慢慢說,我仔細聽着。”
明堂是周制最重要的禮制建築。明堂之制自西周開始廣爲流傳。
昔年殷紂亂天下,脯鬼侯以饗諸侯,周公於是輔佐武王討伐殷紂。後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於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繼而天下服。七年,致政於成王。在先秦典籍中,明堂多爲佈政之所。《孟子梁惠王下》中說,“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如行王政,則勿毀之矣。”其實,明堂之制除了祭祀、佈政外,還包括諸如內治、建官、頒朔、望氣、大教、學校、養老、尊賢、饗射等多項禮制活動。
在儒家經典中,三雍是禮樂教化的象徵。
先秦時期,禮樂教化一直是儒家孜孜以求的治國理想,然而在春秋戰國,兵戎紛爭,烽火連錦,以禮樂行教化所必需的穩定局面並未出現,儒家被認爲是不合時宜的“迂闊之學”。
本朝立國之初,儒生們期望能“正明堂之朝,齊君臣之位,舉賢材,佈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而陸賈、賈誼等學士亦提出了“禮樂教化”安天下的主張。但當時天下剛剛平定,財賦匱乏,將相只能以牛車代步,廣設禮樂、詳盡制度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在這種內無餘財,外有強敵,諸亂未平,匈奴又至的混亂局勢下,本朝初期只能行“黃老”之學,行無爲之政,以便讓百姓休養生息。
到了孝武皇帝時期,國事漸趨安定,財賦稍有盈餘,這時纔有論禮樂、建明堂之議。趙綰、王臧等公卿大臣打算仿照古制,在長安城以南建明堂,但由於“三雍”是儒家禮樂政治的象徵,信奉“黃老之學”的竇太后極力反對。結果趙綰、王臧被迫自殺,丞相竇嬰、太尉田蚡被免職。
竇太后死後,孝武皇帝大權獨攬,他有能力建明堂了,卻沒有實施。究其原因,還是因爲孝武皇帝雖然獨尊儒術,但本質上還是推行王霸之道,他並不願意實行禮樂教化的德政。他嘴裡所宣揚的德政和他所做的事互相牴觸,儒家理想與朝廷行事大相徑庭,儒家之說多數是用來裝飾政事。
到了孝成、孝元皇帝朝,儒學對國政的影響越來越嚴重,士人們也逐漸意識到,儒家的理想很難適應現實的需要,不能影響和控制朝政運作,繼而導致士人們在禮制改革上的反覆搖擺。爲了解決這個問題,士人們想了很多辦法。
孝平皇帝朝,儒家思想開在朝政中取得了主導地位,儒學的聲勢日漸提高,朝廷開始調整早年在宗廟祭祀、禮儀制度、都城建築等方面與儒家經典所記載的“古制”之間的差異,並進行局部修改。元始二年(公元2年),王莽奏請天子,建明堂、辟雍、靈臺。元始四年,由古文經學大家劉歆依據《考工記》設計的三雍宮建成,本朝以三雍爲代表的禮制建築從此出現。
這座位於長安南門外大道東側的三雍宮,完全符合《周禮》中規定的明堂必須位於“國之陽”的規定。它外圍方院,四面正中有兩層的門樓,院外環繞圓形水溝,院內四角建曲尺形配房。中央建築下層四面走廊內各有一廳,每廳各有左右夾室,共爲“十二堂”,象徵一年的十二個月;中層每面也各有一堂;上層臺項中央和四角各有一亭,爲金、木、水、火、土五室,祭祀五位天帝。五室間的四面露臺用來觀察天象。這是一座五室明堂。
光武皇帝中興之初,迅速修復了明堂、辟雍、靈臺等禮制建築,以表示其對儒家理念的認同,幫助其推行“修文偃武”之策。
光武皇帝充分利用這些禮制建築進行禮儀活動,在明堂舉行祭祀,在辟雍舉行鄉射、飲酒禮,在靈臺辨雲物、觀休徵,大大促進了儒家禮制建築和儒家禮儀活動的融合,實現了自本朝立國以來儒士們幾百年的夢想。
光武皇帝本是儒生,素習經典,他先有王莽託古改制的前車之鑑,後又藉助符命而稱帝,故而他對儒學的理解既不同於孝武、孝宣皇帝朝的“裝點門面”,也不同於王莽的泥古,他把禮教和國政有效地結合了起來。同時,光武皇帝的中興大臣中很多人研習經文,他們把儒家德政、禮樂、教化等學說和治國之道結合起來,以儒家學術思想作爲國政的指導基礎。三雍在儒家學說中佔據了重要地位,在國政中同樣佔據了重要地位。
光武皇帝重視三雍,說明他願意採用儒家禮樂教化來治理國家,這與孝武、孝宣皇帝朝重視武功霸業形成了鮮明對比。光武皇帝認爲三雍不僅僅代表了本朝建築合乎禮制的特點,也代表朝廷要強調“德治王政”,要重視禮樂教化,反對側重於武功霸業,所以他所採取的明堂制度也完全和過去不同,他採用的是九室明堂制。
今天,朝中的大臣們要求仿照洛陽明堂重建三雍,要求繼續實施九室明堂制,其用意是什麼,不言而喻。
“三雍不是一座建築,它是禮制,禮制是儒學的基礎,儒學是國政的靈魂,它對朝政所產生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趙鬆鄭重說道,“大人,如果朝廷採納了九室明堂制,很顯然,朝廷的中興策疇會漸漸向‘修文偃武’的方向發展,將來,也許就是幾十年後,現在的中興策略極有可能被徹底推翻,大漢可能會重蹈覆轍,再次走向敗亡。”
曾炩霍然醒悟,說了半天,還是中興策略之爭。
“看樣子,這個朝廷要換換了。”曾炩冷笑道,“有些人太老了,想法和我們的差距越來越大,該回家享享清福了。”
“明天,請荀大人、郗大人來一趟,我們好好談談,想個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