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拓心裡門兒清,魯納達雖然是他同父同母的胞弟,但若是有機會當攣鞮氏的大首領也絕不會顧念兄弟情誼,更何況如今攣鞮氏被分成了五部分別向趙國稱了臣,相互之間明確脫離了隸屬關係,各部首領爲了各自利益,不管是明裡暗裡都會爭相爭取趙國的支持,絕不會有人再承認於拓這個險些帶來滅族之災的原大首領,就算趙勝腦子裡頭抽了筋,於拓還有機會重新取代魯納達的位置,不管魯納達也好,其他四部首領也好,爲了免除攣鞮氏再次合併,重歸於拓治下的危險與尷尬,也必然會聯合起來予以抵制。
於拓此前已經從樓煩王哪裡知道了趙勝對匈奴、樓煩採取的種種手段,思來想去不管用什麼樣的手段也無法破解這優撫和打壓並用的政策。現在他於拓已經明白無誤的變成了一條喪家之犬,要想活下去唯有緊抱趙勝的大腿,以他之榮爲己榮,以他之衰爲己衰了。
這就是命,於拓不願認命卻又是相信命的,聽見趙勝讓他去邯鄲當將軍,心裡不覺一喜,暗叫一聲慶幸,連忙叩謝道:“謝相邦,於拓願肝腦塗地報效相邦。”
趙勝笑道:“你如今已經是大趙之臣,誠心爲家國效命自然最好。嗯,這些日子趙勝不知於拓首領生死,兩位令郎又都年幼,實在無法承擔首領之責。令夫人深明大義,爲免部衆再起內訌,已向趙勝請命,將首領之位讓與魯納達。魯納達也已表示願尊華夏之儀繼續尊令夫人爲長嫂,並別部而居以免閒話。
呵呵,趙勝此前不知於拓首領生死,也只能按他們所請爲準,不過如今於拓首領既然回來了。我看你們兄弟不妨好好商議商議,看看由誰做首領爲好。當然了,趙勝說話算話,就算於拓首領繼續擔任攣鞮首領,將軍之位依然會爲你保留。”
“不不不,小人以誠心歸順大趙,願舉家內遷邯鄲。論起安定部衆,舍弟魯納達能力遠在小人之上,小人願將首領之位讓給他。”
於拓連忙拒絕,雖說趙勝這些話只是表面上的客氣,但他只要堅持奪回餘下那五六萬部衆的首領之位,趙勝也必然會給他這個面子。然而於拓還不至於傻到那個程度,先別說這樣做趙勝會怎麼看他,魯納達那一關也不好過,就算魯納達被迫將首領之位還給自己,不甘之下怕是也得找茬口將他屬下的兩萬多人再分裂出去單獨稱首領,要是那樣的話自己連最後一支支持力量也沒有了。
他們兄弟原先感情確實不錯,但利益和匈奴人的習俗擺在那裡,恐怕要不是趙勝暗中做了關照,自己的妻妾如今都已經歸了魯納達,那纔是真正的血本無歸,一無所有。於拓暗自慶幸,心知讓魯納達當首領,他必然還與自己一心,自己去了邯鄲便能有些說話的底氣,於是忙拒絕了趙勝的意思。
趙勝見於拓明白事兒,也就不再多說了,笑道:“那好,既然於拓首領心意已決,便先去與魯納達首領見上一面好了,然後回部落收拾停當再來高闕,趙勝自會安排人送你去邯鄲候命。
“謝相邦,小人告退。”
於拓心思大定,已無他念,忙拜謝告退,臨走時還向站在旁邊一直沉着臉的樓煩王報以一笑。
樓煩王明白於拓這是想和自己緩和關係,雖說兩人如今都已經成了趙國的臣子,以前的矛盾再去計較也無益處,但明白歸明白,樓煩王卻如何也笑不出來,裝作沒看見似地避了過去,等於拓走了,又磨蹭着跟趙勝說了一會兒閒話這才告退出去。
樓煩王和於拓剛走,劇辛隨後便到了,跨進門檻看見趙勝便急切地問道:“相邦,我怎麼聽說於拓被抓住了?”
趙勝請劇辛坐了才笑道:“是樓煩王接着東胡人和丁零的手抓住的於拓。”
劇辛長吁了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樓煩和匈奴攣鞮氏、須卜氏軍權被收,戰馬也全數賣與大趙,只要大趙今後不對他們暴虐,他們萬無再反的道理,如今又抓住了於拓,北境算是平定下來了。”
趙勝點頭道:“於拓還算明事理,我已經答應讓他去邯鄲從軍,等他收拾停當再回高闕,劇亞卿便安排人送他去邯鄲吧。”
劇辛連忙拱手應命道:“諾,下官知道了。相邦,下官剛剛收到邯鄲傳來的消息,秦王稱帝以後,齊王已傳檄天下聲討秦王狂妄之舉,力促各國合縱懲戒秦國,現在使臣已經到了邯鄲。大王讓相邦速回邯鄲坐鎮。”
“哦?齊王還真是大義凌然啊。”
趙勝忍不住笑出了聲,劇辛想到趙勝前往臨淄的前前後後,也不覺跟着笑了出來,附和道:
“相邦也用不着這樣編排人家齊王,對對錯錯的總要給他個改過的機會纔是。噢,大王說就算沒有合縱之事,也快到相邦去魏國迎娶的吉日了,既然北疆這裡萬事穩妥,相邦還是儘快回去準備赴魏爲好。”
趙勝聽到這裡雖說滿心感激趙王對自己這個當兄弟的關心,卻又總覺着他公事私事攪在一起,多少有些過於細膩,並且全無章法,但這些話卻是不能說出來的,便笑了笑道:“好,趙勝知道了。合縱的事大王是怎麼說的?”
劇辛忙稟道:“是這樣。大王已與大將軍、徐上卿、虞上卿細議過此事,徐上卿和虞上卿皆支持各國合縱,並希望借北疆大勝之威拿下合縱長之位。虞上卿說如果不是相邦出使齊國,我大趙各方周旋,使韓魏各國合同一心,齊國斷然不會如此。所以齊國這般矯揉造作圖的不過是重新樹立他們在各國之中的威信,我大趙千辛萬苦才鼎定如今的局面,正需以合縱長之命立威於各國,萬沒有讓齊國白撿便宜的道理。
不過大將軍的意思是我大趙剛剛苦戰一番,正需喘息之機,雖然必須合縱懲戒秦國,卻不宜爲合縱長的虛名再疲於奔命,既然齊王想要這個名聲,倒不妨讓一讓他,畢竟韓魏楚燕宋各國心裡都明白是怎麼回事,齊王就算買好又能買的了多少。
如今大將軍和徐上卿他們各執一詞,不過大王還沒有最後定奪,說是聽聽相邦的意思做計較。另外上柱國也已明確支持牛大將軍之議。所以……相邦,此事您還需想穩妥了才行,雖說北征的事您壓服了衆議才能得此大勝,但朝中,嗯……邯鄲終究有人心中不服,若是合縱的事出了差池恐怕不好。”
劇辛是趙國籍非宗室大臣,又是當年趙武靈王重用之臣,前幾年趙成和李兌當政的時候差點被逼迫離開趙國,所以立場鮮明的很。他雖然沒敢明說邯鄲不服的人是誰,但之前不提別人,卻專門說趙造支持牛翦的說法,所以所謂“有人不服”說的是誰已經明明白白。在他看來,雖然北疆的大勝足已確立趙王和趙勝的威信,但正因爲他們漸漸顯出要重走趙武靈王道路的架勢,“有些人”卻更會懼怕,並予以阻撓。
趙勝微垂着臉“嗯”了一聲,思忖半晌,忽然哧的一聲笑了出來:“要是北疆大勝還有人心中不服,我看就算拿下合縱長之位攻入函谷關滅了秦國,那些人該不服的照樣還得不服。由着他們去好了。”
“這,這……哦,蘇都尉,下官有些機密要向相邦稟報,不知……呵呵,多謝多謝。”
劇辛見趙勝滿臉都是無所謂,頓時急了,站起身客客氣氣的將蘇齊一幫趙勝親隨攆出了廳去,又跟到廳門口左右張望兩眼,見蘇齊識趣的帶着人守在了遠處,這才放下心匆忙走到趙勝幾前坐下身緊緊地皺着雙眉小聲說道,
“沙丘之事不遠,相邦可要三思啊!牛大將軍所說雖是穩妥,但大趙若是能拿下合縱長之位號令各國,大王和相邦之威才更堪巨,大趙臣民才能更是一心擁護大王和相邦,要是按牛大將軍和上柱國的意思,這個機會就會錯過了。此事是長遠之計,相邦萬萬不可輕易放棄呀!”
劇辛這樣說擺明了支持虞卿他們的高調做法,心急之下乾脆豁出去把趙造支持牛翦的用心點了出來。然而趙勝卻不以爲然,微俯着身小聲對劇辛笑道:
“劇亞卿,你我不是外人,趙勝不妨明說。北疆一戰雖然大勝,但大趙也損兵數萬,軍資所費加上各項撫卹開銷不如果再去爭合縱長的虛名,就得全力對秦以爲各國表率才行,那樣一來好容易才充盈起來的倉廩國庫難免再次捉襟見肘。上次我們可以借集緇縷來騙錢花,這次還能再想什麼辦法?“
“什麼叫騙錢花呀?相邦這話真是……”
劇辛頓時被趙勝說的哭笑不得,不自在的扭捏了半晌才道,
“錢上的事不需相邦操心,下官既然能做這個大司徒,就有辦法應對。只要能爲大王和相邦立威,能爲大趙重興添勢,就算多費些錢財也是值得的。”
就算趙勝不知道劇辛在歷史上是個什麼人物,劇辛這些年的表現也足以讓趙勝相信他是個革新派的人,不過劇辛就算再厲害終究也只是個內務行家,在天下大勢的把握上還差了些火候,不然的話歷史上投向燕國的劇辛也不會在趙國經逢長平之敗一蹶不振時錯誤的率軍攻打趙國,最終落了個慘敗的下場了。
趙勝耐心的笑道:“虞上卿和劇亞卿的心意趙勝明白,不過當年先王正是做事太急了些,萬事都不穩妥才引出沙丘之變,此事足以爲戒。要想成就大事就需萬事穩妥,明知有人反對,而且實力頗大,還要硬頂着上,那不是犯傻麼。這次北征大勝,大王之威已立,還需慢下來加以鞏固才行,若是再去搶合縱長之位以進一步立威,必然會激化與那些人的矛盾,如果引起變故反而得不償失。
以趙勝之見,山東各國多次合縱攻秦,各國心思各異從來沒有成功過,此次與以前並沒有兩樣,要想成功比登天還難,大趙根本沒必要將精力放在這上頭,合縱長之事更是沒有必要。”
劇辛依然不甘心,連忙道:“相邦何不重啓小合縱之舉?”
趙勝搖了搖頭笑道:“小合縱不過是爲大趙爭取安定內政的時間罷了,就算能成功也傷不了秦國的根本,而且齊燕宋各國也必然不會積極,得失相比反而得不償失。韓魏楚三國要的只是打敗秦國威風,以使秦國數年、數十年內不敢加兵東進。如今齊國既然參加了進來,合縱力量必然更大,遠比小合縱更襯韓魏楚的心意,咱們何不做個順水人情,讓韓魏楚和秦國都稱心如意呢?”
“既然如此……也好。”
劇辛緊緊皺了半天眉頭,舉起拳頭在膝蓋上敲了一下才下定了決心似地說道,
“下官附議相邦之意。咱們便這樣回稟大王麼?”
趙勝直起身笑道:“就這樣回稟。就說大趙北境兵勢剛止,所耗巨大,還需休養生息。臣趙勝附議大將軍之意:大趙當參與合縱與各國共同舉兵以懲秦國狂妄之舉,並尊齊王爲合縱之長執牛耳號令天下諸侯。”
“好,下官這就去命人修書速稟大王。相邦忙完了雲中的事還需儘快回邯鄲纔是。”
劇辛連忙站起身向趙勝行了一禮便匆匆的走了出去,趙勝望着劇辛的背影愣了會兒神,暗暗想道:齊王挑起合縱,有可能的目的實在太多,我雖然“順着”他的心意陪他玩兒,但以後的形勢真的一定能像想象中那樣發展麼……
…………………
匈奴、樓煩內附,北疆形勢得以穩定,再想向北發展已經超出了趙國目前的能力,所以從高闕大戰勝利以後,除雲中郡、陽山郡所轄的五萬駐軍以外,包括新收編的三萬餘樓煩、匈奴軍隊在內,所有的趙**隊都陸續撤回了各自駐地。
趙勝得趙王所命,在完成雲中防務安排以及河套移民開發相關事宜以後也離開了高闕,不過他並沒有直接趕回邯鄲,而是脫離大部隊一路取道秘密趕赴了九原。
九原就是現在的內蒙古包頭,趙國時的九原邑建在如今包頭西南方向黃河北岸,河套平原黃河北河以東的東套平原之上,在趙武靈王時代趙國勢力範圍最大時曾經越過黃河“幾”字大拐角進入秦國之北的河南地一帶,並以九原邑爲郡治建立了九原郡,羈縻管轄當地的樓煩人和林胡人。
沙丘宮變後趙國勢力內縮,義渠在秦國支持之下向北向東佔領了整個河南地,趙國九原郡所轄範圍損失大半,遂取消建制,將九原郡黃河以北土地合併進了北邊的雲中郡,這樣一來九原邑地位下降,由郡城變成了縣城。但九原邑終究不是一般的縣城,經過趙武靈王十多年的大肆營建,已經成了黃河幾字形大拐角上最大的城邑,是歷史公認的包頭最初淵源。
趙勝來九原是爲了義渠之事,在趙國與匈奴大戰取勝以後,義渠爲防止趙軍乘勝掉頭南下攻打自己,遂將彭盧一線的駐軍北調到黃河南岸林胡人轄地駐紮防趙,同時王叔穆列斡也被義渠王以監軍壓陣的名義攆到了這裡,離狄道更是遙遠,剝奪其權的計劃更進了一步。
范雎奉趙勝之命前去密會穆列斡,此時已經秘密安頓在了穆列斡身邊,向他建議隱忍以待,雖然通過馮夷幫穆列斡加強了與狄道方面的聯繫,依靠狄道九部對義渠王的壓力確保穆列斡的安全,但由於義渠王在秦國支持下進逼的步伐越來越大,穆列斡此時也已經處於了極爲危險的境地。
這些日子以來,馮夷一直與高闕的趙勝保持着緊密的聯繫,當得知趙國大勝匈奴以後,范雎即刻建議穆列斡以順從迷惑義渠王,乖乖地跟隨事實上是在監視他的義渠大軍來到了黃河南岸。
風高夜黑,月初之時天上連一勾彎月都無處尋蹤,夜風呼嘯不停,天地間空曠的大草原上再無它聲,更使突兀地矗立的九原邑顯得孤寂。
趙勝爲免消息泄露危及穆列斡和范雎安全,入夜以後纔來到九原邑,在九原駐軍將領接應之下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入了城中,連縣令、縣丞、縣尉等人都沒有驚動。
後半夜入丑時分,軍營之中趙勝居處外腳步聲起,不片刻的工夫蘇齊興沖沖的推門跑了進來,高聲笑道:
“公子,您誰來了!”
“馮夷還是范雎?”
趙勝呼嗒一聲從榻上坐起了身來,剛剛脫口問出,門口人影一閃,馮夷立即帶着滿臉的驚喜闖進了門來。
“公子!公子!依喻達先生快請,這就是我家公子。”
“小人依喻達拜見平原君公子。家主多有不便,特命小人前來祝公子壽。”
馮夷身後還跟着一箇中年人,雖然長着一副深目高鼻,但長衫襲身,行止有據,往門外一站,鞠身行禮間完全是一個儒雅的先生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