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的家國並沒有滅,不但沒有滅,而且比原先任何時候都像家國。自從不聽趙國相邦平原君勸告,滅齊未成反被揍,在齊國境內,在燕國境內被滅了近二十萬大燕子弟,並且連老窩薊城都被一鍋端了以後,燕王姬職終於痛哭流涕,痛改前非,不但將功補過授命趙國相邦兼任燕國相邦,而且還在趙相邦……不對,應該是大燕相邦趙勝的建議下將這些年來通過黃金臺,花費了大量民脂民膏招來的那些客卿全部攆出了朝堂。
那些客卿曾經佔據了大燕朝堂的過半坐席,又受燕王的信寵,這些年來慫恿燕王這樣折騰那樣折騰,耗費大燕的民力國力去攻打不毛之地一般的東胡,冒着不成功就會反過來被滅國的危險去攻打強大的齊國也就算了,居然漸漸地連大燕的宗室們都不放在眼裡了,又是重徵,又是限權的,真可謂是可忍孰不可忍,都快鬧到天人共憤的地步了。
現在好了,一切終於又恢復到了宗室貴族們希望中的“正常狀態”,雖說大燕的軍隊大部分被解散了,駐紮在大燕境內的都是趙國兵士,但那些爲非作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客卿們不也都抱頭鼠竄了麼?
要不怎麼說人家平原君是公子呢,雖說他是趙國人,但不管怎麼說還是他這種宗室中人最懂得宗室們的心思。他當了大燕相邦之後的第一件事是驅逐客卿,第二件事就是仔細考察大燕宗室裡的英才,並且悉數安頓在朝堂和各郡縣的要職之上,這樣一來大燕朝堂裡的卿士大夫們除了十幾個趙相邦……不對,應該是大燕相邦從趙國帶來的人以外,全部都換成了大燕的宗室和貴戚,這不比原先更像家國麼。
燕王姬職這二十年來確實有些胡鬧了,明知道宗室貴族纔是安穩家邦的根基,偏偏把朝廷和各地方的重職都交給外人來做,害得宗室中人空有一腔報國熱忱卻無從施展拳腳。這可是整整二十年啊,大部分宗室中人這麼長久以來不能接觸朝堂,怎麼可能知道怎麼處理朝務?
不過這也不要緊,只要三公六卿五司命衆衙口外加各郡縣正職都在大燕宗室貴戚們的手裡,誰還敢翻下天來。再說了,大家就算處理政務多少有些生疏,不還有趙國派來的下等官吏以及剛剛從燕國境內經過嚴格考察後招募來的那些小吏們幫着打理麼。
所謂今日有酒須盡歡,一朝把印令來行,這纔是人生最得意處,雖說現在形勢還沒有完全穩定,趙國相邦……不對,應該是大燕相邦都沒好意思開口要封邑,而且對大家管得稍微嚴了點,一時之間誰都不大敢放開了左手摟財右手摟美,但大家都堅信,等局勢完全穩定以後,趙相邦……不對,應該是大燕相邦平原君也不可能天天都把神經繃那麼緊,大家只要權勢在手,早晚有一天能痛痛快快的財美大攬,縱意縱意。
當然了,大家都得好處也不能白了人家趙國人,再說人家趙國人也沒亂要什麼啊,只不過是把燕國那幾十萬養起來費勁的軍隊大部分裁撤了,然後再取倉廩裡的糧餉供給趙國駐軍罷了。
有人私底下說這是趙國想佔領吞併燕國,這特娘純粹是胡扯,你家要是佔了別人家還會把管家權交給被滅的人家啊?再說了,外頭又有秦楚韓魏各國在那裡看着,趙相邦……不對,應該是大燕相邦敢跟那個二愣子燕王滅齊一樣把燕國滅了麼?
再再說了,把燕國的軍隊裁撤了有什麼不好?又不是全部都裁撤,原先爲了攻齊和防趙養了幾十萬上百萬的軍隊,所耗費的糧餉根本就是個天文數字不說,還把幾乎全部的勞動力都佔了,別的事什麼都幹不了,就算趙國人不來,那不早晚也得大部裁撤麼?怎麼人家趙相邦……不對,應該是大燕相邦做了這件順理成章的事就成要滅燕國的話柄了?
再再再說了,原先大燕的軍隊近百萬,可人家趙國來的軍隊纔有二十多萬,撐死他們又能吃多少糧餉?剩下了那麼多的糧餉對大燕是好事,對重新登上各大要職,手裡掌控了資財調配權的宗室貴族們不也是……咳咳,這個不去提了。
你看看人家趙相邦……不對,應該是大燕相邦平原君這樣做多仁義,可偏偏就有人不懂得好歹,不管是薊都還是各郡縣,自從趙軍來了之後都發生了一些亂子,甚至還出了殺趙軍奪鐵兵的事兒,可人家紀律嚴明,對軍內明令擄掠者殺、姦淫者殺、暴虐者殺的強大趙軍是吃素的麼?剛剛當上各地官長,正需要燒上三把火立立威的卿士大夫們是吃素的麼?剛剛提了不少薪俸,正要在新上司們面前好好表現表現的衙役們是吃素的麼?
其實大家心裡都跟明鏡兒似的,趙國人不敢滅了燕國,但是肯定得要點好處,可就算要好處那也只會從積攢了二十年的公廩裡拿。他們要想撈足好處平平安安的退回趙國去,如何也不會去向燕國的宗室貴族伸手,只要大家的私人財產都沒受到損失,在沒能耐控制的情況之下誰還有閒心去管公廩被搬走了多少。
至於那些自以爲對大燕忠心而鬧事的人可就有點不明頭了,他們也不想想絕大多數老百姓要的是什麼。趙國人又不是異族的胡人,除了在戰場上不得不殺人以外也沒有在征伐中大肆殺戮惹起民憤,就算燕國全境暫時都被趙軍佔領了,只要他們善待燕國百姓,不去做把燕國人逼急了跟他們拼命的事,又會有幾個人願意拋下身家性命跟他們去做這些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勾當?所以……大家還是洗洗睡爲好。說不準明天一睜眼,那些自以爲忠義的賊寇們就已經全部被肅清,大燕重又四境平安了呢。
被燕王壓制了許多年之後,終於再次揚眉吐氣的燕國宗室貴族“英才”們恣意的狂歡着,沒有人能聽見,也沒有人願意去聽已成傀儡的燕王姬職無聲的哭泣。他們感謝趙勝,雖然內心之中也在希望趙勝帶着他的軍隊儘快滾蛋,以免束縛了他們狂歡的情緒,但同時他們也巴望趙勝能在燕國多過些日子,畢竟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原先只是在府中過着醉生夢死的生活,陡然被放出來掌握了大權之後,還是有對自己能力的自知之明的,他們需要一支強悍的力量保證他們順利地吞噬掉燕國的所有權利。
他們之中並不是每一個人都不明白趙勝爲什麼要讓他們上位,但對於他們來說權勢所帶來好處的誘惑卻可以掩蓋一切恐懼。他們要掌權,他們要防止燕王的逆襲,但同時他們又信心不足,所以他們只能暫時與趙勝綁在一起,即便明知這樣做有一個非常不好的名字——“卑躬屈膝、賣國求榮”也在所不惜……
燕國只亂了半個多月便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並沒有人關心秦楚韓魏什麼時候,用什麼樣的手段壓制趙國,促使趙軍退出燕國去。當然了,在趙軍全面控制燕國四境的情況下,就算有人關心這些事也沒有用,畢竟隔着趙國和齊國,秦楚韓魏實在是太遠了,從那裡發出來的消息在很長時間內只可能被擁有完善情報系統的趙國佔領軍上層人物知道,所以燕國的士紳百姓也好,趙軍絕大數將士也好也只能規規矩矩的按照趙勝等人的命令去做,違抗命令,拿腦袋去博名聲的場面事兒實在沒幾個人敢做。
燕國人懂規矩,趙軍便輕省了許多,至少用不着天天緊繃着神經生活在防止燕國人作亂的勞累之中。薊都城東虎山大營本來是燕王禁衛大軍的一處駐地,自從燕軍精銳被打散處置,燕國將領大多被囚之後,在這裡駐紮的已經換成了孫乾轄制之下的趙軍左軍兩萬人馬。身在他國,又是在戰事剛息的時候,軍中自然是繁忙不停,各項命令各項傳報就像走馬燈一樣不停地從各道轅門裡來往穿梭着,就算到了夜裡,熊熊的火光也要徹夜長亮,隨時等待上邊的命令。
已經到了七月下旬,時值處暑,然而酷熱依然未退,虎山大營正西的一道轅門口燈火通明,門房外架起的松木火炬之上巨大的火頭隨風飄蕩,松脂被熬了出來,在火中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更給人帶了許多難耐的燥熱。
軍營之中值夜的人員有巡兵守卒之分,在營門口站崗看守的自然是守卒。在大隊巡兵像穿網似地軍營內外密集巡邏的情況下,守卒其實並不多,不重要的門崗也就五六個人而已,能起到示警傳訊的作用也就行了,加之真正的精銳還需要養足精神隨時應對戰事,所以除了形勢危機,必須嚴防以待的情況以外,守卒一般都是由些年紀稍長的兵士充任,正所謂老兵油子。
老兵油子在軍中往往都是混滑了的人,並不像新兵蛋子們那樣拘束,脫開了級別較高的官長視線,根本別指望有什麼軍儀。這處轅門的幾個守卒正是如此,剛剛纔進入戌時,除了分出兩個人抱着長戟坐在轅門口一邊看門一邊無聊的說些葷話打法時辰以外,剩下的幾個人全都貓進了門房呼呼大睡等着過兩個時辰再起來換崗了。
軍營之中平常的生活其實就是這樣無聊,老兵油子們不在乎什麼軍儀,官長們就算看見了,大多數情況下也會裝作沒看見,誰也犯不着拿這說事兒。
戌正時分,就在這兩個守卒也無聊的打起了哈欠的時候,轅門之外的黑暗之中忽然由遠及近地響起了隱隱的馬蹄聲。這馬蹄聲多少提起了兩名守卒的興趣,當那匹馱着一個傳令兵士的大馬漸漸顯出輪廓的時候,其中一個守卒已經招着手笑罵了起來:
“我說於老九,你他孃的長能耐了,上司這麼看重你麼?這大半夜的還跑來攪我們營的安生。”
“放你孃的屁,老子願意這個時辰跑麼?還不是上頭有差遣啊。你們他孃的少消遣你爺爺,還不快給老子備好水,老子回來在慢慢教訓你們。”
傳令兵和守卒就是天生的歡喜冤家,彼此經常見面,不管是叫得上名來還是叫不上名來彼此卻也是極熟。那傳令兵催着馬進了轅門,沒捨得接着衝進去,兜着馬跟那兩個守卒笑罵了一陣,這才“駕”的一聲高喝,雙腿一夾馬腹催着馬進了大營,只留下了身後一串高聲的笑罵迴應。
進營傳令絕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兒,將軍官長們那裡肯定有數不清的說道,這些事並不是守門的大頭兵們該管的事,同時也不是他們願意管的。不過無聊的生活總需要調劑,所以那名名叫於老九,在更高級的軍營中做傳令兵,能聽到更多扯淡事兒的人物卻是他們極其歡迎的,約莫着於老九快轉回來了,剛纔在屋裡頭半睡半醒的那幾個守卒也精神煥發的跑出了屋來等着,其中一個還極是關心的當真按於老九的話倒上了慢慢一陶鉢半開不開的水放在了一旁。
不大時工夫,一羣定點兒似的巡兵從門前巡邏過去以後,遠處果然傳來了大家期盼許久的馬蹄聲。
列位哥們兒都已經列隊等候了,於老九自然不會拂了他們的“金面”,來到轅門前反身下馬,像個大將軍似地將繮繩扔到一名守卒手裡,讓他暫時將馬拴到一邊的柱子上以後便大咧咧的擠到了那幾位守卒的中間叉着腿坐在了地上,接着便有人將那鉢水遞到了他的手裡,在他擡頭灌水的當口便有人高聲笑道:
“老九,你他娘整天雲山霧繞的,就沒句真話。原先在河間等着的時候今天說馬上開拔,明天說不打了。到了這燕國薊城還是沒點準話,咱們他孃的到底什麼時候能回去呀?”
“慌什麼呀,你爺爺我這不正跟相邦和廉將軍他們商量這事兒呢麼。等考慮周全了就告訴你們。”
於老九咕咚咕咚的喝了幾口水,放下陶鉢之後擡起袖子在嘴脣上腮幫子上一抹便滿嘴放起了炮。他這些瞎扯淡登時引來了一片笑罵,坐在遠處的一名守卒咳嗽着笑道:
“你小子還真是長能耐了,都能跟相邦和廉將軍他們說上話了。我說咱們老九什麼時候進位大將軍啊?”
“有那一天,你們就擎等着吧。”
於老九大咧咧的笑了起來,滿不在乎的擺了擺手道,
“咱要是大將軍,還打哪門子燕國?手裡頭有那麼多的騎兵,早他孃的幹秦國人了。唉,可惜了啊,咱沒那個命。聽上頭說,還指不定什麼時候開拔回朝呢。”
出征在外哪能說回去就能回去,總的達到目的才行。這幾位不是常年從軍就是多次應招出兵的老兵了,這個道理門兒清,倒是也不在意,可不在意歸不在意,誰還能不想家?今天也就邪行了,上來便扯上了這個話頭,不免引起了大家的幾分思鄉愁緒,一名絡腮鬍子的守卒彷彿毫不關心的笑道:
“你們說也他孃的真邪了門了,原先咱們也沒聽說大趙有這麼支騎兵,嗨,說有他還就有了。就說這燕國人他也忒不經揍,先前哪曾聽說這麼幾天就滅一國的事兒啊?這才一個多月的工夫,這燕國就平定了,我看吶,咱們離回去也不遠了。你們說是不。我可聽說咱們相邦那個嬌滴滴的公主夫人就快生娃娃了,相邦還能不急着回去當爹呀。”
出征在外最忌諱提的話題有兩個,一個是什麼時候凱旋,一個是女人。後一個甚至比前一個更犯忌諱,這哥幾個一聽那人說“嬌滴滴”什麼的,登時渾身燥熱,不由自主的咽起了唾沫。於老九斜着眼看了看這幾個守卒,不屑的撇了撇嘴道:
“瞧瞧你們這一個一個沒出息的樣子。唉,誰他孃的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去呀……有些話我可都是聽說的,哪說哪了啊,別瞎傳。”
說到這裡於老九的聲音頓時小下去了幾分,向四周看了看才神秘的道,
“你們都聽說大王跟相邦鬧彆扭那誰了麼?聽說朝堂上那些大夫們差點沒翻下天來。”
“聽說了啊,不是說……是大王他忙中出錯麼?”
這種話題牽扯到了高層內幕,但在底層人眼裡卻只是些飯餘談資,不過軍營中終究特殊一些,這些本質八卦的大頭兵們雖然不敢大聲說,卻也感上了興趣。
那於老九頓時滿臉的氣憤,在地上啐了一口才道:“屁,什麼忙中出錯。我聽說根本不是大王的事,是相邦想當燕王,大王不同意,他們哥倆這才鬧起來的,我可都是聽說的,哪說哪了啊。”
“不可能吧。”
“相邦可是咱們大趙的公子,當哪門子燕王啊。”
“就是啊,不是說燕國那些宗室中人都被啓用了麼,朝堂上坐的都是燕國人,相邦當誰的大王。”
……
於老九這番話頓時引來了一陣聳動,衆守卒紛紛低聲議論了起來,那名大鬍子守卒粗着嗓子嘿嘿一笑,小聲說道:
“老九,我們知道你在主營當差,可這話千萬別亂說,小心咱們都丟腦袋。”
大鬍子的話頓時嚇了衆守卒一跳,大家眼中都閃過了一絲懼意,哪還有人敢接話。然而於老九卻不在乎,低聲說道:
“還不是你們他孃的閒着沒事幹,非得提什麼時候回去?老子也都是聽說,哪說哪了,你們可別亂傳。這事兒怎麼不可能?當公子當相邦哪有當大王舒坦,相邦讓燕國的那些廢物宗室當官那叫,叫欲什麼縱,就連老子都能看出來,那些人除了會喝酒玩女人也辦不出什麼正經事兒來。相邦讓他們當官,還不就是爲了自己掌大權然後再奪君位?
再說了,這種事沒風不起煙兒,這些話我都是從上頭那些人嘴裡聽來的,還能一點菸兒都沒有?你們還巴着回去,呸……我看吶,咱們雖說沒死在沙場上,可相邦要是真想當燕王,那就得靠着咱們這些人給他撐腰,咱們還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見爹孃呢。成了,我這都是聽說的,哪說哪了,你們可別瞎傳。”
於老九說着話便爬起身拍拍屁股要走,那些守卒都被他的話說的一陣黯然,誰還有工夫再去搭理他,直到他走到遠處拴馬的柱子旁解起了繮繩,那名大鬍子才向想起了什麼似的連忙跑到了他的身邊,小聲問道:
“我說老九,你這些話都是聽誰說的呀?”
於老九有些煩躁,沒好氣的應道:“我說你哪來那麼多廢話。我不說了麼,聽說的,聽說的。你管那麼多閒事幹什麼?”
“嘿嘿,我倒不是想管閒事,就是怕……沒打聽清楚沒法跟上頭交代。”
大鬍子笑得很是憨厚,但說的話卻讓於老九一愣,忙下意識的問道,
“你什麼意思?”
大鬍子又是嘿嘿一笑道:“沒什麼意思,就是隨便問問,也好跟上邊交代。哦,對了,邯鄲城北有個去處你總得聽說過吧,我家就在那裡住。”
於老九頓時被說糊塗了,根本想不明白大鬍子要說什麼,只得奇怪的問道:
“你家?什麼去處?”
大鬍子又是嘿嘿一笑,但接着雙眼之中卻露出了兇光,極低的壓住嗓音說道:
“雲臺。”
“雲,雲臺!”
於老九的髮根猛地一炸,瞬間意識到了些什麼,雙腿一軟頓時坐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