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元年是非常神奇和荒唐的一年。
在大清帝國的攝政王載灃的統治之下,直隸總督變成了蔭昌,兩江總督是滿洲正白旗的端方,湖廣總督是滿洲正黃旗的瑞澂,兩廣總督是蒙古鑲藍旗的錫良,閩浙總督是滿洲正白旗的鬆壽,雲貴總督是漢正白旗出身的趙爾巽,四川總督是正白旗的趙爾豐,陝甘總督是長庚。
載灃自以爲取得了對漢人的全面壓制,收繳了漢人的軍權,最後要對付的只剩下宋彪,也正在謀劃如何對付宋彪,此時的他極其有自信,怎麼看都是自己佔據絕對優勢,手握天下軍權對付東北新軍。
在這一年的尾聲,《東北日報》刊登了東三省總督府財政廳的1909年財政公報,三省全年財政總收入2.53億大清銀圓,
這一消息直接嚇破了大清帝國攝政王載灃的狗膽。
事以至此,既有足夠的軍費,又有足夠的兵力,不管載灃是否準備好,宋彪反正是已經準備動手了,他最後要做的就是全軍動員,靜待關內大亂,如果關內不亂,他只好自己親自動手讓關內大亂。
……
因爲女兒的出生和妻子舒萱的坐月子,從海州視察回來後,宋彪就再也沒有去外地視察過,他這段時間甚至很少去總督府上班,大部分的時間都留在家裡辦公。既要享受初爲人父的喜悅,又要着手進行推翻滿清的各種後期工作。
應該說。現在距離他建立中華帝國只剩下最後半年的時間了。
他已經等待的夠久了。
這天上午,張弼士領着長子張致鈞到宋府拜見宋彪。恭賀宋彪喜得千金,爲此,張弼士真的準備了一份一千兩黃金的賀禮。
宋彪出門親自迎接張弼士之時,看到這份厚禮也感到有些驚訝。
將張弼士父子接到自己的書房裡,宋彪隨意的請他們坐下來,讓勤務兵斟茶。他則將張弼士送上來的鎏金質地的賀禮清單拿在手裡掃視一番。
感覺張弼士真的是很大方,宋彪笑了一聲,和張弼士調侃道:“張董近來肯定是賺了不少錢啊,出手好闊綽。”
張弼士答謝道:“這都是多虧了中堂大人的關照啊。”
宋彪微微頷首。提醒道:“該賣的就要賣了,乘着高價不賣,難道要等低價?我在美國那邊收到了一些很確鑿的消息,據說美國國會將要通過一份緊急立法禁止進口橡膠,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橡膠進口國,佔國際市場進口總量的一半,此法一立,國際橡膠價格立刻就會大幅暴跌呢。”
張弼士謹慎的答道:“承蒙中堂大人幾番提醒,我這段時間就在逐步出售橡膠股,只是上海的橡膠股票價格也頗高。估計還要漲上一段時間呢!”
宋彪不假思索的冷嘲道:“那就讓它們漲唄,和我們應該並無多少關係。”
張弼士呵呵笑道:“中堂大人所言甚是。”
他們兩個人說到現在都是講了一堆屁話,此番種種不僅早在他們預料之中,也是他們有意姑縱的結果。
張弼士的身份很複雜,他的兒子是南洋光復會的主要成員之一,他則是聖公會的成員,也是南洋華商領袖和首富,東三省紡織業的巨擘,中國葡萄酒行業的開創者。同時在宋彪的建議和幫助下創辦了南洋銀行。
有些事情交給張弼士秘密置辦的效果會很不錯。
宋彪和張弼士的合作中,有一些是真的不適合公開的,總之是在橡膠風波這件事上,張弼士就算是宋彪最重要的幫手之一,而宋彪要做的只是將可能會發生的事,悄悄佈置到必定要發生的水平。
比如說上海金融危機、全國請願大運動、大清帝國鐵路國有化、全國保路運動都會發生,當愛國主義成爲無賴的最後理由,國家走向滅亡已經是不可避免,不管是清政府還是對那些鄉紳而言,雙方都是不懂得普世精神的文化流氓,用最無賴的手段治理這個國家,又用無賴的手段保護自己的權益。
只是差別在於宋彪不會繼續作壁上觀,他會親自派人蔘與到其中,給立憲派和滿皇派澆上煤油,讓他們的鬥爭熊熊燃燒。
沒有陰謀當不上皇帝,幹不成真正的大事,這大致就是宋彪在過去幾年中最重要的新認識。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宋彪和張弼士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特殊無賴,他們只是更爲陰險的合謀了一件很歹毒的事,並且絕口不提,即便是對自己的子女也不會說出去。
張弼士還是想說一句,想了想,他一語雙關的和宋彪說道:“中堂大人,該辦的事總都辦的差不多了,該是立新換舊之時了吧,我雖然只是一屆商賈,對此也是頗多有期盼,萬望能有所貢獻。”
宋彪悄然的擡起眼簾多看了張弼士一眼,看着眼前的人,他想到了很多事,也就很簡單的答道:“我都明白就是了。”
張弼士含笑而道:“那真是要恭喜中堂大人喜獲千金公主。”
宋彪道:“是啊……謝謝你的好意。”
說完這話,他看了看在張弼士身邊坐着的張致鈞,這位四十餘歲的中年男人曾經在荷蘭留學,據說也只是一個真正的紈絝子弟而已。
這是很好的一個家庭,有着很龐大的財產,對於中國資本業界很有意義,所以宋彪很早就爲張致鈞介紹了一門親事,將一位極有能力的年輕人介紹給張弼士的小女兒做丈夫,給張弼士做女婿。
張致鈞倒是明白宋彪對他的態度一貫有些冷漠。而他雖然是名義上的南洋光復會的主要成員,可也只是宋彪看在他父親出錢出力的份上給一個機會罷了。
看着宋彪的冷淡神情。張致鈞忐忑不安,內心深處充滿了某種難以言語的害怕之情。他敬佩眼前的人,又害怕這個人。
張弼士悄然無聲的感覺這一點,心裡也很遺憾,可他明白宋彪對於出身豪門的無能之人一貫是充滿了真正的鄙夷,就像宋彪對滿人的那種不屑一顧的態度。
即便如此,他還是抱着僥倖的心態帶着張致鈞一起來拜見宋彪。只因爲他是一位父親罷了,而張致鈞是他的長子,其他的子女比起張致鈞也未必就好到哪裡去。
家業如此之大,卻找不到可以託付之人。
他心中的悲傷似乎只有宋彪能夠理解。
張弼士不得不讓自己堅強一些。和張致鈞吩咐道:“致鈞,你既然已經拜見了中堂大人,那就先出去吧,我這裡還要和中堂大人另外商量一些事。”
張致鈞不免有些遺憾,卻也只能起身同宋彪、父親告辭,默默無聲像是一個被權力和上層世界所遺棄的人,內心愈發忐忑的走出了書房,像是一個被驅逐的人。
等他離開,張弼士才道:“中堂大人,您如今也終於爲人父母了。實在可喜可賀,子女當多,多一些纔能有幾個可選之才繼承家業,特別是中堂大人之家業啊。”
宋彪很是認同的點着頭,道:“張董,我倒覺得你像是在說自己的事啊。”
張弼士幽然有點哀傷,道:“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宋彪卻道:“章鴻生是一位很不錯的年輕人,雖然未能從聖約翰大學畢業,在奉天商科學校的成績確實不錯。在遠東商行的這兩年裡也是頗得讚賞,既然您將女兒也嫁給他了,不妨將他帶回身邊差使,看看效果再說吧。”
張弼士頗爲驚訝,道:“我是有此意,只是想到容星橋對我這位女婿頗爲重視,恐怕不會輕易割愛,遲遲不便開口。”
宋彪道:“沒有關係,我和容星橋很早就談過這件事,讓章鴻生去幫你吧。”
張弼士顯得鬆了口氣,這兩年間,章鴻生這位未來的民國實業巨頭在遠東商行主管農產品外貿和砂糖出口,成績頗爲精彩,連容星橋都讚不絕口。
大家都知道這位年輕人是個經商的奇才,張弼士所以才願意將女兒嫁給他。
宋彪想了想,又道:“張致鈞這兩年在南洋光復會和南洋銀行裡並無出彩之處,張董生意太大,我看他恐怕是很難駕馭的,張董要早做打算。”
張弼士自然明白宋彪這些良苦安排的用心,讚道:“多謝大人提點,我心裡明白。”
宋彪有些話是不用明說的,因爲聖公會這個組織的特殊性,想要推薦一個人入會非常困難,張致鈞已經絕無這個可能,不入此會,想要和宋府真正走在同一條路上是不可能的。
張弼士雖然很有錢,可他深知,只有繼續和宋府靠近纔會維持家族的特殊繁榮。
說着如此沉重之話題,宋彪心中也是有些難過,但覺得大業之前,人情居然是這樣的冷漠,彷彿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應該需要人情。
想到此處,宋彪換了個話題和張弼士道:“震旦大學這幾年發展的不錯,可一直都是在遠東商行獨立支撐,我琢磨想請您也進入校董會,要不然就讓張致鈞入董事會吧,我看到是合適,他還是挺穩重謹慎的人。”
張弼士微微點頭,笑道:“這是好事善事,多謝中堂大人。”
宋彪在雲端之上高座的太久,彷彿已經忘記了笑是一個什麼樣的表情,可他還是笑了笑,答道:“應該是我要代表震旦大學和東三省高等教育謝謝張府,事關國家精英之培養,必然要真心的道謝呢。”
張弼士道:“其實這些日子裡,我也考慮在錦州投辦一所大學,爲國民之教育再出一點力氣。”
宋彪嗯了一聲,沒有太當回事。
張弼士現在的身家已經超過2500萬英鎊之數,出資自辦一所大學還是很簡單的事,張弼士這四年一直在學容星橋主持的遠東財團。在新加坡和鹿特丹注資成立了南洋商行,以南洋商行爲控股母公司創辦南洋銀行。商行旗下擁有南洋裕昌紡織公司、南洋恆昌航運公司、荷蘭印尼橡膠種植公司、南洋糖業公司、南洋新加坡地產公司、南洋印尼菸草公司、南洋茶葉種植公司、南洋兄弟菸草公司、南洋裕昌造船廠、上海置地公司、煙臺張裕葡萄酒公司等二十多家公司。
通過和遠東商行一起炒賣橡膠期貨,囤積橡膠股票。張弼士在過去兩年中的資本增長極快,如果能在未來幾個月中按計劃套現手中持有的價值2100萬英鎊的橡膠期貨和股票,將資本抽調回國內和南洋,必將能成爲新的商業霸主。
或者說,遠東財團給中國的商人們都上了一課,教給諸位一套“如何創建財閥”的寫真課。但凡是有點實力的華商都在按照這個模式投資設廠,遠東商行也積極參與到其他華商財團的整合中,在南洋銀行、上海銀行中都持有股份,幫助晉商、徽商、粵商組建了晉商銀行、徽商銀行、粵商銀行。在江南銀行、天津銀行、寧波銀行、江浙銀行的組建過程中,以及中國通商銀行的改組過程中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這些大大小小的銀行開始成爲中國各地商幫的新樞紐,對於中國資本工業的發展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而這些銀行同時起到了遠東財團所需要的一個作用——擴大東三省和關內各地的貿易,讓白銀更方便和快捷的大量流入東三省。
張弼士是越來越有錢了,對宋彪卻是越來越敬畏,見宋彪對他提出在錦州捐辦大學的事情沒有太多興趣,心中不免忐忑,就再問道:“不知以中堂大人所見,國內教育應當如何資辦?”
宋彪想了想。回答道:“我覺得這個事情呢,你可以和唐紹儀、陳寶琛商量一下,他們對東三省教育提出了一套不錯的想法。就總體的東三省教育而言,這幾年的公塾體制辦的還是很不錯的,各地中學也都在官費的支持下秉辦起來,只是普遍都存在着缺乏教員的問題,所以,國內教育之根本還是要先抓好師範學校,有現代之師範才能現代之基礎教育。東三省教育現在這個階段主要還是要大力倡辦各類專科學校。考慮生源的問題,我們目前的想法是創辦兩種專科學校,即三年制和五年制,中學畢業即可就讀專科學校,三年制爲中等專科,五年製爲高等專科,各大學、學院和各省再置辦公學,爲大學預科學校。東北大學、震旦大學、東北師範大學、東北政法大學、東北醫科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是東三省大學教育之中心,自然是一定要辦好,其他的還是要側重專科教育和基礎教育,先培養基礎之人才,再培養專業之人才,最後纔是培養國家之棟樑。”
張弼士頗是讚歎的點頭稱是,心中已經明白宋彪對於他要在錦州創辦大學是不太支持的,大致也不是不支持,而是覺得錢沒有用在刀刃上。
想到此處,張弼士就和宋彪表態道:“中堂大人,我倒是想建一個南洋張裕助學會,在各專科學校和大學設立獎學金,支助貧困子弟深造和留學外國。東三省也算是我的第二故鄉,投資極多,收益極多,用心極多,在此想多辦幾所專科學校。錢這個東西身不帶來,死不帶去,能用之於民,用之於教育,真是善莫大焉。”
宋彪贊同道:“你說的對極了,反正你儘量是和陳寶琛、唐紹儀他們多商量,我對這方面管的不如他們多,除了我自己親自辦理的震旦大學外,基本不太過問東三省教育事業上的那些細節。”
張弼士道:“中堂大人管涉極多,豈能事無鉅細,面面俱到呢,大人乃是東三省之支柱,只要有大人在此坐鎮,我等商賈百姓便能安居樂業。”
宋彪沒有答話,他一貫的策略就是在具體職權上委任賢能之士,放手交給別人全權處理,以示信任,自己儘量少過問,少提一些對別人而言可能是稀奇古怪或者是三分鐘熱度、自己想當然的想法。
多說必錯。
不懂的事情說的多了。肯定就會有各種各樣的錯誤,與其如此。不如全權委託給長期置辦這些事的專職之士,等別人真的辦出大錯事再處置也不遲。
宋彪和張弼士閒談之間。張富田幾番進來稟告有人前來送賀禮,因爲宋彪喜得千金,身在三省的商賈富紳紛紛乘機前來恭賀,能進軍部轄區的人都不多,像張弼士這樣能有機會進到總督府的人更少,即便是宋彪當年親筆書信邀請的虞洽卿等人。也只能是通過容星橋的幫助纔有機會進入宋府拜見十五分鐘。
像張弼士這樣能坐下來談半個小時,在其他東北富紳商幫看來,那真是難得之殊榮,張弼士在東三省工商界的地位自然也顯得特別高。
這也是一種控制地方局勢之策略。
張弼士和宋彪面談了一段時間。恭賀宋彪喜得千金,母女平安是一方面,談出資興辦教育則是其次,張弼士真正要談的其實是他的資本從橡膠產業中回收之後,後續又該流入何處。
張弼士雖然是華商巨鱷,南洋商界領袖,可他還是想聽聽宋彪的建議和安排,因爲他很清楚,只有和宋彪合作才能真正的賺大錢,也能真正的利己利民利國三不誤。
宋彪也不是真的想幫張弼士賺多少錢。爲他張羅合適的繼承人,使得南洋財團成爲資本如何雄厚的大財閥,宋彪對這種不利己的事情並無多少實際的興趣,只是這些錢若能投資到合適的地方,對國家和百姓都是一件好事,對國家有稅收,對百姓有就業機會。
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宋彪才一直這麼幫張弼士,給張弼士一些合適的建議。他和張弼士繼續談了半個小時,直到陳武和蔣方震進來談第三步兵師的山地作戰集訓問題,宋彪這才起身送張弼士父子離開,並且讓人準備了一份回禮贈送。
因爲宋張兩府來往密切,宋彪親自將張弼士父子送到府邸的門口,如果他是中華帝國的皇帝,那就算是真正的聖恩隆眷。
到了門口,宋彪不打算出門,這就和張弼士握手告別,也和張致鈞簡單的握一下。
這一刻,宋彪面對其實比自己年長了十多歲的張致鈞,忍不住的還是多說一句道:“致鈞兄啊,我一貫覺得人能取得多大的成就,並不取決於才幹,也不取決於學識,而是取決於志向,國家憂患,華人困苦,身爲有識之士當自勉不息,以利國利民爲己任啊。”
張致鈞很是驚嚇,他從來沒有想過宋彪居然會和他說這樣的話,心情很激動。
面對宋彪,很少有人會不自卑。
宋彪要說的就這麼多,自覺得也算是對得起和張弼士這幾年的合作之情,順手拍了拍張致鈞的肩背算是一種勉勵,揮手就送張氏父子離開宋府。
如果張致鈞這種年過四旬還是不學無術之人,因爲這番勉勵就能奮發進取,做一個有用之人,宋彪真能將他的姓反過來寫,基本不可能,也不報太多的希望。
古話說的好,狗改不了吃屎。
所以,宋彪很早就給張弼士一個建議,那就是學範德比爾他家族那樣,只挑選一個合適的繼承人集中所有遺產,其餘給點現金即可。
如果連一個合適的繼承人都沒有,那就找一個合適的上門女婿,這纔有了宋彪推薦章鴻生這種民國實業巨頭入贅張府的事。
章鴻生這個人很不錯,上海聖約翰大學輟學之後,在大學教員的介紹下到遠東商行給舒方信做助手,在遠東商科學校補讀畢業後繼續在遠東商行擔任銷售員,起初是協辦大豆、毛皮、藥材等出口事,後來主管砂糖和柞蠶絲業務,辦的極其漂亮,特別是柞蠶絲出口美國一千七百噸的成績令人刮目相看。
一噸桑蠶絲在國際市場的價位在1150英鎊左右,質量越好,價格越多,評價質量的指標主要在於絲纖維的粗細、色澤和韌度,柞蠶絲的纖維是桑蠶絲的兩倍,有天然的色,以淡黃色和黃褐色爲主,光澤偏硬,韌度高,價格在每噸750英鎊至800英鎊之間。
章鴻生在過去兩年間賣出柞蠶絲2845噸,總此一項所得到的銷售分成就有44萬關東銀圓,加上砂糖銷往關內、朝鮮、美國的利潤,兩年分賬92萬兩,在遠東商行的四十多名金牌銷售主管中名列前茅,而且別人都是主管大豆、煤炭、生鐵、水泥這些暢銷品,他的成績就越發顯得耀眼。
所以說金子在哪裡都會閃光,天才總會脫穎而出的,機會也總是留給有能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