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家宇心頭一涼,忖道:
“把嬰兒送與和尚,似屬失策,我要設法要回來……”
只見老僧緩緩走到一邊椅前,坐下來冷冷地道:
“你們都準備妥當沒有?”
只見石階上兩個年輕和尚同聲道:
“徒兒以半年時間,走遍南七北六一十三省,才找到一個天賦極佳的嬰兒,自信尚能合乎師傅要求的標準……”
“好!”老僧望着悟果,臉色略緩,道:
“小悟果,你呢?”
就聽這語氣,這老僧對最少的一個徒弟,甚是偏愛,連語氣也變了。
悟果躬身道:
“尚幸不辱師命,徒兒也找到一個,自認尚可,但不知是否當得師尊法眼……?”
老僧微微點頭,道:
“既然如此,把你們找到的給爲師看看!”
悟果立即應聲而去,悟果的大師兄及二師兄走到老僧面前,解着身上的大布包,原來是揹着兩個嬰兒。
岳家宇暗暗點頭,心道:
“老僧雖然不象正派人物,這小悟果卻十分正派……想不到我急欲送出嬰兒,而他們四出去找嬰兒,不知他們找嬰兒何用?”
老僧冷冷地道:
“你們二人找的是男是女?”
“是男的!”二人同聲回答,已將嬰兒解下,託到老僧面前。
老僧看了一眼,臉上毫無表情,然後伸出枯爪似的手,在兩個嬰兒的後腦及雙肩和胸前摸了一下之後,掀開被子,捏着嬰兒的小腿。
兩個年輕和尚面色肅然,有點緊張,似乎都十分希望師傅能點點頭,誇讚自己的嬰兒資質好。
然而,老僧微微搖頭,收回手冷冷地道:
“下駟之材!犯不着耗費十餘年心血,算了……”
兩個年輕和尚面色大變,吶吶又止,似知說也沒用。這時小悟果抱着谷妙的嬰兒匆匆走入大殿。
他掀開鬥蓬把嬰兒送到老僧面前。
老僧臉上仍無表情,伸手捏了一陣,冷冷地道:
“就是他吧!雖非上上之選,得之亦屬不易了……”
悟果喜形於色,大師兄和二師兄卻不禁微現怒意,哪知老僧突然擡頭,以一雙血紅的眸子瞪了二人一眼。冷峻地道:
“你們不服氣是不是,”
二人肅然道:
“徒兒不敢……”
“哼!”老僧陰陰地道:
“發之於內心形之於外,爲師焉能不知你們二人的心情。年輕人好強爭勝,固是常情,但你二人剛纔的目光中,包藏着不善之意,爲師一生行事,說做就做,絕不趑趄猶豫,以免殆留後患……”
兩個徒弟面色灰敗,顫聲道:
“徒兒只是感覺半年跋涉,找得此嬰,自以爲必能入選,對師尊絕無不敬之意,還請師父明察?”
“嘎……”老僧怪笑一陣,道:
“心有惡念,目光中自然看得出來,你們還是不說實話!”
二僧混身顫慄,“卜”地一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
“徒兒天膽也不敢……師傅明察……”
老僧對悟果沉聲道:
“悟果,把他們的武功廢了!”
悟果合什躬身道:
“依徒兒之見,逐出門牆也可以了……”
“胡說!”老僧獰笑道:
“他們對爲師已生惡念,爲師豈能留下後患,爲師自己動手——”
“師傅!”悟果大聲道:
“還是讓徒兒代勞吧!”
他走到二位師兄背後,伸手疾拍,在二人背後命門穴上各拍了一下。
兩個和尚混身顫慄,悟果接過他們的嬰兒,“叭叭”兩腳,將師兄踢到院中,道:
“廢了武功,仍可以苟活,師傅不殺之恩,已是天高地厚了……”
兩個和尚在院中雪地上亂滾,發出淒厲的哀號。
一個武林高手,一旦被廢了武功,還不如殺了他們。岳家宇不由暗暗切齒,不但恨這老僧,連悟果也恨上了。
大約有盞茶功夫,兩個和尚才停止哀號,吃力地爬起來,嘶聲道:
“師傅!……你乾脆殺了我們吧……”
“哼!”老僧冷峻地道:
“沒有那麼便宜!再不快滾,爲師要叫你們嚐嚐逆血攻心之苦!”
兩個和尚深知厲害,二人互相扶持着,踉蹌出廟而去。
老僧拂袖立起,抱着谷妙的嬰兒,道:
“爲師先用藥水泡他一年,扎基功夫由你傳授,六七歲時,再由爲師調理,爲師去了——”
“嗖”地一聲,穿窗而出,一閃不見。岳家宇大感後悔,這老魔心手之毒,似不在婁森之下,這嬰兒由他扶養長大,世上豈不多了一個煞星?
“嶽施主!”悟果合什道:
“你現在後悔了麼?”
岳家宇不能不佩服他的機智,冷冷一笑,進入殿中,道:
“早知如此,在下絕不會把嬰兒送與小師傅!”悟果微微一笑,道:
“嶽施主錯了!請問這嬰兒是否谷妙所生?”
岳家宇悚然一震,道:
“小師傅怎知道這件事?”
悟果肅然道:
“說穿了也沒有什麼,嶽施主來此途中,自言自語,小僧已在暗中聽到,乃先行入寺等候,而此嬰之父,又是盟主身邊的紅人鄧子瑛,所以小僧更要收留他了……”岳家宇不解地道:
“在下不解,小師傅和鄧子瑛是否有關係?”
“不!”悟果神秘地道:
“只能說家師與盟主有關係,也可以說家師與盟主背後另一位絕世高人有過節……”
“哦?”岳家宇又是一震,道:
“他們之間有恩還是有仇?”
“當然有仇!”
“有仇?”岳家宇茫然地道:
“有仇又怎樣?這與此嬰有何關連?”
悟果肅然道:
“盟主背後撐腰之人,仍有三四個大敵,家師乃是其中之人,所以他以‘絕望之谷’試驗一些高手,而加以錄用,以便對付他的敵人。”
“這個在下也知道,只不知道師傅收留此嬰,是否另有深意?”
悟果道:
“此子雖是鄧子瑛的骨血,卻是他的死敵,此子長大之後,若知道這件事,必是大義滅親,決不會放過鄧子瑛、龐起和那絕世魔頭,家師放了長線,準備製造一個全能的下一代,與那魔頭對抗……”
岳家宇沉聲道:
“照此猜想,令師也不是那魔頭的敵手了?”
“是的,當今之世,恐怕再也找不到一個高手,能與那魔頭一爭短長!”
岳家宇冷哼一聲,道:
“關於這一點,在下不信!”
悟果正色道:
“施主不信,那也沒有辦法!家師成全這個嬰兒,想與那魔頭一爭短長,也不是靠他一人之力!還要借重他派的絕學,使那嬰兒成爲舉世無匹的高手!”
岳家宇冷冷地道:
“這恐怕不是成全,而是害了他……”
悟果搖搖頭,道:
“施主所慮極是!但小僧另有打算!”
岳家宇茫然道:
“在下深悔孟浪,害了這個苦命的嬰兒……”
“不妨!”悟果神秘地說:“只要你我不死!家師就不會把他變成一個善惡不分的煞星!”
岳家宇沉聲道,
“小師傅有話就請說明表,何必吞吞吐吐!”
悟果低聲道:
“上了賊船,就要設法自保,小僧雖是出家人,卻不能隨便犧牲大好生命!家師的爲人,你大概心裡已有數,設若你是我,應該怎樣?”
岳家宇不由肅然起敬道:
“原來小師傅和令師貌合神離!而令師卻對小師傅最爲偏愛!這……”
岳家宇心道:
“別看他年輕,心機卻萬分深沉,這也不是好現象……”
悟果已知他的心意,微微一笑,道:
“假如我是嶽施主,一定也會懷疑我的人格,以爲我欺師罔上,巧言令色,其實這是沒有辦法兩全之事!就以剛纔他對二位師兄來說,是否太過份了些?”
岳家宇肅然點頭道:
“不錯!老賊翻臉無情,人性已泯!”
“這就是了!可是我並未廢去師兄的武功,施主豈不說我欺師罔上了麼?”
“這……這件事又當別論!”岳家宇肅然道:
“只要以正義或恕道爲出發點,欺師罔上也不要緊!不過,以老賊的經驗,小師傅手下留情,似不會瞞過他……”
“有理!但小僧下手極有分寸,乍看起來,確已廢了他們的武功。然而,本門的手法,小僧已深得其中三昧,就在似廢未廢的邊沿上,手下留情,他們都是內功深厚之人,只要百日之內不妄用真力,仍可恢復原狀,只是今生不可能繼有進境了!”
岳家宇大爲欽佩,道:
“在下不怪小師傅了!原來小師傅早已與老賊貌合神離,只不知小師傅有何辦法,不使嬰兒變成一個煞星?”
悟果道:
“剛纔小施主已經聽到,家師說先用藥水泡他一年,然後交給小僧教他扎基工夫,直到六七歲。在這一段期間,是人生最重要的關頭,黑白、善惡之形成,十九由此時定型。有如一張白紙,染成黑的,就無法變白,若使它保持純白,以後想染黑也辦不到了……”
“高論!”岳家宇萬分佩服,道:
“真想不到小師傅這等年紀,考慮事如此周到,在下甘拜下風!”
悟果慨然道:
“武林之中,爾虞我詐。真真假假,存乎一心!除非要作一個隨波逐流之人,反之,就要多用腦筋,處處主動!家師成全嬰兒之目的,並非武林之福,只是爲了私念,小僧從中加以利用,使一個純潔的人,爲武林造福,豈不更好?”
岳家宇抱拳道:
“既然如此,小弟就放心了!而且衷心敬佩小師傅的正義仁恕,如小師傅不嫌小弟頑劣,希望結爲金蘭之好……”
“好極了!”悟果抱着岳家宇的手,興奮地道:
“小僧早有此意,只是不便高攀!坦白告訴你吧,小弟剃渡出家,實是釋伽的叛徒,背後酒肉不離口也!”
岳家宇哈哈大笑道:
“原來大哥是一位酒肉和尚,濟癲僧天上有知,當感斯道不孤矣!”
“哈……”二人縱情大笑一陣,就在大殿中,燃香膜拜,結爲異姓兄弟。
悟果本名宋象幹,比岳家宇僅大三個月,應爲老大,兩人攜手入廚,做了幾樣菜餚,來到後屋,圍爐酌飲。
除夢之夜,過得如此寫意,實是出乎岳家宇意料之外。
岳家宇擎杯道:
“大哥,你那師傅叫什麼名字?”
宋象幹灌下一杯酒肅然道: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家師恁高身手,但有些高人,卻不認識他,由此推斷,他以前不是和尚,而且招術方面,大概也有所演變,不然的話,不識其人,看招術也該知道他是誰了!”
“不過……”宋象幹肅然道:
“有一次看到他背了一張巨弓,卻因裝在鹿皮套中,不知是什麼樣子,但看他寶貝似的收藏着,大概不是泛泛之弓可比……”
岳家宇心中一動,道:
“據說當今高手‘金彈銀弓’廬倉之師,名叫‘銀弓小二郎’,銀彈能射出三裡之外,而洞穿樹幹,莫非他就是‘銀弓小二郎’?”
宋象幹道:
“愚兄從未看到他用那巨弓,不敢確定他是否‘銀弓小二郎’由剛纔力挫‘綠袍判官’加一手‘般若飈’看來,愚兄的功力,只及他十之三四,一旦向愚兄下手,絕對逃不出他的魔手!”
岳家宇道:
“假如以你我二人之力,能否立於不敗之地?”
宋象幹道:
“兄弟你的身手如何?小兄尚未領教,不敢確定!”
岳家宇道:
“恐怕小弟比大哥差得多多……”
宋象幹豪興大發,道:
“兄弟,長夜無事,何不到院中印證一番,心裡也有個數兒!”
“好!”岳家宇推杯而起,二人來到院中,大雪仍然下個不停。但因酒已下肚,且在興頭上,二人絲毫不感寒冷。
宋象幹道:
“兄弟,咱們比試一招,你儘管全力施爲,我想愚兄不敵,大概十招不至受傷!”
岳家宇道:
“大哥你太客氣了,剛纔若是小弟接那婁森兩掌,恐怕要帶傷掛彩……”
“好啦,咱們都不須客套啦,手底下見吧!”
二人亮開門戶,岳家宇朗聲道:
“大哥,你小心了……”
兩掌一分,一丈之內片雪不進,一式“醉打山門”,招未用老,改爲“陳倉暗渡”,左掌切向宋象乾的左臂。
這本是“三絕逸龍”馬司龍的掌法,雖是變化無方,卻不失爲堂堂正正之學。
宋象幹喝聲“來得好”!一式“力劃鴻溝”,破了一招,改爲一“鼓浪三擊”,連拍三掌。
岳家宇不閃不退,掄臂迎上,想試試大哥的內力,“蓬”地一聲,竟被震退一步,大聲道:“大哥好深的內力!”
宋象幹朗聲道:“別客氣!大哥知道你的絕招還未出籠!”
岳家宇道:“不錯!大哥再接我兩招……”
他被引起好勝之心,運起“一元罡”,兩臂大張,又施出那一式怪招,帶着無儔罡風,以“力捶天鼓”之勢猛搗而下。
宋象幹雖是大哥,也不過大三個月,好勝之心自不能免,全力迎上,施出一式“翻江倒海”!
“轟”地一聲,雪花四濺,二人身形乍分,只聞左右牆頭上有人同聲大叫道:
“好哇!”
二人悚然收手,身子一分,一東一西,向牆頭撲去。
岳家宇撲向西面牆頭,身子剛剛騰起,一團雪球迎面襲到手勁奇大,岳家宇偏頭讓過.原式不動,堪堪上了牆頭。
突聞廟外之人尖聲喝道:“轉彎!”
“卜”地一聲,一團雪球打在他的後腦上,一陣昏眩,落下牆頭,卻未倒下,再次怒喝一聲,掠出牆外。
這工夫牆外之人已奔出二十丈之外,向西疾掠。
岳家宇大聲道:
“以鬼域技倆暗算於人,你算哪一門子英雄?還不停下來!”
那人身材極爲渺小,但奔行速疾卻快得出奇,岳家宇全力奔馳,只能不落後,卻無法再接近。
就這樣狂迫不停,快逾電掣,總是追不上,岳家宇心中仍是不服,因他看出前面是一個女人。
“連一個女人都追不上,簡直令人泄氣……”他知道這女人誘他離開小廟,可能另有企圖,但他不管那麼多,非追上不可。
即使短時間追不上,也要比比耐久之力。看看誰先泄勁?
這一較勁,由二更追到將近四更天,不知奔了多少里路,前面竟是山區。
其實他們已奔行將近二百里,此處乃是高山東方的五虎嶺,但岳家宇並不知道。
只見那女人人山唯恐不深,仍是沒有停下之意。
好在此山之中並未下雪,並不妨礙奔行速度,轉過一道山脊,眼見那女人進入山谷之中。
岳家宇疾掠入谷,那女人竟失去身形,心道:
“莫非她引我來此,卻藏在暗處想偷襲於我?”
他小心翼翼地找了一遍,仍是一無所獲,不由十分懊喪,心道:
“不知宋大哥追的另一個有沒有追上?”
前面山壁之下有一株枯樹,大約有兩丈多高,只有兩根枝丫,向相反方向彎去。
擡頭一望,突然發現十七八丈處有個隱秘的洞口,被山藤遮掩,若不仔細察看,極難發見。
“哦!是了!”岳家宇喃喃地道:
“這山洞在十六七丈之處,任何高手,也不可能一蹴而上,而且洞口下面平削奇滑,沒有攀援之物,要想上去,必須藉助於這枯樹……”
他再打量一下,覺得這辦法十分有趣,長身一掠,落在枯柯的彎枝上,然後上下顫動數下,再向上彈去。
“嗖”地一聲,他的身子真象離弦之箭,競超過洞口一丈有餘,落在洞口邊沿上。
自山藤中向內望去,似乎並不太暗,立即分開山藤,小心翼翼地向洞內走去。
由於那女人到了此谷才失蹤的,岳家宇不敢大意,深恐上了人家的大當。
洞徑斜傾向上,有時極窄,且崎嶇不平,隱隱可聽到潺漏流水之聲,十分清脆。
估計走了約十五六丈,洞後突然寬敞起來,只見洞的盡頭處,停放着兩口石棺。
岳家宇不由心頭冒起一股涼意,由於左邊上方有兩三個小孔,瀉入淡淡的光線,所以並不太暗。
他緩緩走到石棺之前,凝目向梢頭上望去,只見左邊一具棺頭上雕着:
“一代俠女萬紫琴之棺!”
岳家宇腦中“轟”的一聲,眼前金星迸射,身子搖晃一陣,終於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醒來之後,覺得臉上溼漉漉地,好象有水漬,頭腦已經清醒,不由驚疑交集。
他站起來向右邊一具棺頭上望去,只見上面雕着:
“一代俠女白琬之棺!”
“天哪!她們怎會同時死去?同葬於此洞之中?”
岳家宇一陣心酸,終於淌下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