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策馬來到薛家門前,對門房道:“我有事見你們姑娘。”
薛家門房哪裡敢有二話,早麻溜的將大門正開,讓賈璉及隨從進內。
薛家模樣沒變,仍舊是小清新格調的清靜雅舍,只是比以前多了幾分沉悶之態。
“寶釵見過璉二哥哥。”薛寶釵從正屋廊上迎過來,對着賈璉盈盈一禮。
“寶釵妹妹不必多禮。我此來是爲了瞭解你哥哥案子的具體情況,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吧。”
賈璉如此開門見山,寶釵自是點點頭,將賈璉迎到主屋正廳。
“我是騎快馬返京的,所以先行一步,姨媽預估今晚也會抵京。”
乘着寶釵奉茶的時間,賈璉簡單解釋了一下,然後就道:“時間緊迫,我也就不繞彎子了。姨媽是前天晚上離京的,所以我此來,主要是想要了解一下,這兩日蟠兄弟的案子可有什麼新的消息,寶釵妹妹可以與我細說說。”
寶釵聞言面露感激之色,“勞煩璉二哥哥掛懷……”
說着,寶釵猶豫了一下,從袖中取出一卷箋紙,遞與賈璉道:“這是我整理的,關於我哥哥案子的所有情況。其中不但詳細記載了當日事發的所有經過,還有後來我們從各方面打探得到的消息,還請璉二哥哥過目。”
賈璉眼神一亮。看來這寶姑娘是早有準備啊,不錯。
接過仿似帶着幽蘭之香的紙箋,賈璉展開觀覽。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列列整潔娟麗,排版有度的極其規範的小楷字。
饒是早就見識過寶釵的字體,賈璉此時也不得不擡眼讚揚的瞅了寶釵一眼。不爲別的,就爲他身爲朝廷命官,還苦練過字體,這一筆楷體,仍舊是遠遠比不過這妮子。
若是有機會將她拐作自己的筆帖式,單這一手字體,就能秒殺朝廷絕大部分的官僚。
寶釵不知道賈璉心裡的想法,她只是覺得,賈璉低頭看紙箋內容的樣子,有一種說不出的風範和威勢。
模樣認真,眼中時有神光內斂,手指翻動紙張之間,似已將所有信息收入腦海,並有成竹於胸。
這些紙箋是她在知道賈璉回京的第一時間就開始準備的,目的便是爲了讓賈璉能夠以最快的時間瞭解到所有情況,防止慌亂中出現遺漏,丟失救她哥哥的先機。
見賈璉很快看完內容,寶釵忙問:“怎麼樣,璉二哥哥可有把握救我哥哥出來?”
“並無把握。”
寶釵神色一暗,果然,連璉二哥哥都不行麼……
“雖無把握,但我既然已經回京,便會盡全力一試的。閒話以後再說,現在我需要你準備兩樣東西。”
“璉二哥哥請講。”
“準備黃金五百兩,最好是小錁子的。另一幅市價至少在三千兩以上的書畫,最好是名家書法字帖。”
寶釵想了想,起身道:“璉二哥哥稍等片刻。”
賈璉點點頭。薛家是皇商,而且還在京城開着相當規模的典當行,想來黃金和書畫對薛家連說並不缺。
果然,不一會兒寶釵帶着鶯兒並另一個薛家丫鬟回來。
賈璉不動聲色的將紙箋卷好收入袖中,然後拿起寶釵取來的書帖,展開瞧了瞧後點頭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辭了。寶釵妹妹放心,但有新的消息,我會派人通知你和姨媽的。”
說話間賈璉起身,並示意阿琪阿沁取過東西帶走。
“璉二哥哥且慢。
賈璉回頭,“寶釵妹妹還有何事?”
寶釵面有遲色,面對賈璉詢問的目光,她還是上前一步,問道:“璉二哥哥等會兒可是要去見我哥哥?”
“嗯……或許吧。後日此案便要開堂審理,若想要翻案,宜早不宜遲,在此之前,能見蟠兄弟一面自是最好的。”
寶釵道:“既如此,璉二哥哥可能帶上我……璉二哥哥不知道,早先哥哥被羈押在順天府的時候,順天府還准予我和母親去探視,後來刑部將我哥哥提走,便不准我們再探望。
我已經好些時日沒有見到我哥哥了,我想去見見他……”
寶釵面色悲慼的說道。她其實不單是爲了見薛蟠,而是想要跟着賈璉去瞧瞧,賈璉面對他哥哥這件棘手的案子,是如何周旋的。
出了她哥哥這件事,越發讓她察覺到薛家的衰敗。她不由想着,萬一薛蟠真的不在了,偌大的薛家基業落在薛姨媽一個人的肩上,其必定是吃不消的。
作爲女兒,她將來得幫助母親。如何幫,一個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肯定是幫不好的,她得學得見。
從賈璉身上學,從賈璉身邊見。今日就是一個機會,親眼瞭解上層規則的機會。
而賈璉面對寶釵忽然的要求,很想說沒這必要。刑部大牢可是很陰森壓抑的地方,不太適合寶釵這樣的美少女。
但看一向沉靜內斂,旁人道城府極深的寶釵露出這般泫然欲泣的模樣,賈璉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拒絕。忽想起與薛姨媽的約定,賈璉覺得,這似乎是個機會。
自己以前不是還遺憾一直沒時機帶她出去玩嗎?
於是點頭道:“既然如此,等會兒你便與我一道出門吧。不過……你最好換一身行頭。”
賈璉看着寶釵身後的鶯兒笑道:“就她身上這一身吧,我覺得挺不錯的。等會就委屈寶釵妹妹裝扮成我的丫鬟,如此行事方便些,畢竟我等會兒要去的地方可不止刑部大牢這一處。”
寶釵並未察覺賈璉話語中的不妥之處,便點頭應下,隨即招呼鶯兒迴避。
賈璉是等過黛玉小妮子換裝的,大概知道姑娘家換裝的時間。原本以爲寶釵即便利落些也有限,但令賈璉意外的是,寶釵居然很快就帶着鶯兒回來了。
此時的寶釵將多餘的髮飾除去,簡單在腦後挽了兩個丫鬟髮髻。最關鍵的是,她身上穿着的正是之前鶯兒所穿的一身鵝黃色的裙裝,而鶯兒則換了另外一套。
這一下賈璉相信薛姨媽所言,寶釵是很聽話的。他方纔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沒想到寶釵執行力這麼強。
看着少了幾分國色,更顯少女純潔的寶釵,賈璉滿意的笑道:“走吧,我已經讓管家把馬車準備好了。”
……
西城兵馬司門口,寶釵勾着腦袋走出車箱,看着下馬走到車前,向她伸出手來的賈璉,遲疑了一下,還是乖乖伸手放入賈璉手中,搭着賈璉的力道跳下馬車。
“這便是兵馬司官衙嗎?”
寶釵跟在賈璉身後往前走,目光不由自主的打量起眼前高懸“西城兵馬司”字樣的衙門。
在她眼中,兵馬司衙門並不奢華雄偉,相反,甚至顯得有些簡樸。只不過這簡樸之中,卻處處透露出威嚴的氣息。這是權力的氣息。
“參見大人!”
門口侍立的衛兵響亮的吼聲,令寶釵心內一震,腳步不由自主的跟緊了賈璉一些。
隨着賈璉來到後堂,其間不少軍官都來問候報到。寶釵看的明白,儘管賈璉只是很隨意的將這些人打發,但是這些人看向賈璉的目光,無一不帶着崇敬之色。
顯然賈璉這個主官,早已將整個兵馬司上下收攏,成爲他自己的勢力。
寶釵沒有說話,她安靜的站在賈璉身後,充分充當自己婢女的角色。
“大人,您怎麼突然回來了?”一個略顯精瘦的中年軍官匆匆趕來。
賈璉問他:“孫紹祖何在?”
“回稟大人,這小子在咱兵馬司大牢呢!”
解雋大概猜到賈璉回京的目的了,因此急忙解釋:“當日這小子跟着薛家大爺去錦香院,沒想到薛家大爺出事,這小子卻趁着混亂溜了。
他還想收拾鋪蓋捲逃走來着,若非大人叫我等一直盯着他,在半道上將他拿住,只怕他早就逃之夭夭了。”
賈璉點頭。
當初他讓人將孫紹祖抓進兵馬司牢獄折磨,沒成想那隻剩下病媳寡母的孫家居然有本事求到賈政的手裡。
賈政念及兩家祖上有些交集,孫紹祖也沒犯大過,便寫信給賈璉說情。賈璉一想單純讓中山狼享受牢獄之苦未免失於單調,也不是他千里迢迢將孫紹祖騙到京城來的初衷。因此便讓解雋放人,改爲嚴密監視,並給他生活多多增添光彩。
他碰上薛蟠並巴結上是意料之外的事,但他到賭坊賭命是解雋等人的指引、安排。
“帶我去瞧瞧吧,也是時候會會這中山狼了。”
吩咐解雋帶路,賈璉回頭笑看着寶釵:“可有膽量一起去看看?”
寶釵點頭,心裡卻在納罕:聽起來哥哥新結交的這人,莫非還與璉二哥哥有仇不成,怎看璉二哥哥對此人十分厭惡的樣子。
解雋早就發現賈璉今日竟帶了一個標緻丫鬟過來,此時看賈璉如此與對方說法,便知道寶釵並不簡單。打眼一瞧,頓時爲寶釵的花容玉貌所震動,心裡十分豔羨,深覺自家大人不愧是人中龍鳳,連身邊的女子,也是一個賽一個的絕色。
……
陰暗的牢房環境,確實給寶釵帶來一些不適,但她並未表現出來。
跟着賈璉來到一個牢房之前,看賈璉站住,她也就乖乖杵在賈璉身後。
賈璉靜靜看着牢門裡面的孫紹祖。孫紹萎靡在地,卻也狐疑不定的瞅着他。雖然孫紹祖至今還不認識賈璉,但是看其架勢,也知道來人身份定不一般。
賈璉看了兩眼便沒有興致了,淡淡的吩咐道:“將他帶出來吧。”
“是。”
孫紹祖如蒙大赦,以爲是救星降臨。卻聽賈璉補充:“將他雙腿打斷。”
兵馬司的官兵對賈璉的吩咐執行力何等高絕,齊刷刷衝出幾人,立時將孫紹祖按住。這嚇得孫紹祖連忙高聲哀求:“這位大人饒命啊,不知小的究竟犯了何錯惹得大人如此,還請大人明示,小的定當悔悟反省……”
賈璉卻根本無意理會他。
倒是解雋,他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賈璉對孫紹祖的厭惡的,此時看他哀嚎的樣子竟有種變態的快意。只見他按住孫紹祖獰笑道:“小子,怪就怪在你不該作惡,更不該犯在我家大人手裡!下輩子投胎,記得做個好人。”
孫紹祖愣住了。在解雋手裡吃了幾次虧,他早就知道對方的身份了。此時聽解雋如此尊敬的稱賈璉爲“我家大人”,不但立馬反應過來賈璉的身份,而且頓時有種幡然醒悟,撥開雲霧見光明的感覺!
“是你!一直以來都是你?是你害我?!”
孫紹祖並不傻。從去年初開始,他們孫家,特別是他孫紹祖便仿若惡咒纏身一般,從一箇中等軍官世家,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或許一開始他還以爲是命運不公,甚至以爲是他多年作惡的報應。
但是時間愈久,他也不禁反思,是不是有人在存心害他?只是一直找不到蛛絲馬跡,也沒有辦法確認。
就在今天,就在解雋簡單一句話中,他忽然明白過來,他們孫家,尤其是他孫紹祖身上遭遇的一切,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賜!
這個人,便是賈家榮國府的承爵人,兵馬司指揮使,也是名傳天下的鎮遠侯爺!
一切都能解釋的通了。可笑,他一開始還以榮國府門生自居,企圖通過這一層關係,讓孫家東山再起!
仰望着賈璉冷漠無波的眼神,孫紹祖確認了心中想法。又眼見自己的一條腿已經被兵馬司的衙差強行架住,而解雋已經抽出刀鞘預備就此將他的腿活生生打斷。
孫紹祖本就不是良善之輩,此前在薛蟠面前表現出來的溫順不過是苟且求生的慾望所致。此時真正明白自己處境的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滔天的恨意,竟不知哪裡爆發來的力氣,幾下將制住他的衙差掙脫,奮命向着牢房門衝去,向着房門外的賈璉衝去!
“老子就算死,也要你小子償命!!”
“大人小心!”
“保護大人!”
突然的情況,讓所有人大驚。
解雋也被孫紹祖掀的一個趔趄。雖然他知道,賈璉非手無縛雞之力之人,也知道雙手被縛,手無寸鐵的孫紹祖不大可能對賈璉造成什麼傷害。
但他還是本能的擡起手中的佩刀,狠狠朝着奪路的孫紹祖砍去。
他本來就準備用刀鞘打斷孫紹祖的雙腿,此時竟連抽刀的步驟都省了。若非知道賈璉留着孫紹祖應該還有作用,故意留了三分餘地,這一刀就足以要了孫紹祖性命。
但即便如此,鋒利的鋼刀從身材高大的孫紹祖背間劃過,那刀身帶着的鮮血飆濺而出的場面,還是那般的令人觸目驚心。
寶釵早在孫紹祖暴起發難的時候就被嚇到,再目及如此駭人的一幕,女孩子的天性讓他立馬撲進身邊最有安全感的人懷中。
賈璉從始至終自然平靜的很,只是下意識的退後將寶釵護住。見其花容失色,又撲到自己懷裡,賈璉連忙抱緊她,輕拍其玉背在其耳邊安撫道:“別怕,沒事的……”
心裡實則對寶釵更高看一籌。不錯,居然沒有被嚇到尖叫。
回頭看了一眼即便倒在地上抽搐,卻仍舊目光死死盯着他的孫紹祖,賈璉冷道一聲別讓他死了,便考慮是不是將寶釵抱起來帶走。
只是寶釵畢竟心性不一般,而且她已經十六歲,並非懵懂的女孩子。她很快反應過來投在賈璉懷中是不妥的,因此收拾好心境,脫出賈璉的懷抱,並對着賈璉歉然一眼。
賈璉儘管心內略覺遺憾,倒也沒有多餘的動作,擡腿離開。走了不幾步,見寶釵面目沉吟,賈璉又恐今日所見在寶釵心裡留下不好的陰影,因此問道:“丫頭可有覺得我對此人太過兇狠?”
寶釵搖搖頭。
“此人本就是奸惡之徒,死不足惜。而且,對待敵人便不能心懷慈悲之心……”
說到這裡,賈璉眉頭一皺,忽然站住腳步。看着凝着眉頭,若有所思的寶釵,賈璉幡然改口:“不過女孩子還是要保持善良的,這樣才招人喜歡。尤其是在確定對方是生死之敵之前,絕對不能輕舉妄動,率先露出破綻,女子還是當以自保爲先……”
寶釵雖然不解賈璉忽然與她說這些雲裡霧裡之言,但她還是禮貌的點頭回道:“我明白了,謝謝璉二哥哥教導。”
賈璉抽抽嘴角,不再多言。希望今日之行,沒有對寶釵造成什麼壞的影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