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行宮前一百二十步,旌旗獵獵,甲冑鮮明。
身披將軍鎧甲的史鼎策馬而出。
“錢毅!”
“孫佳!”
“兩個狗賊,太上皇待爾等不薄,爾等居然勾結太子謀逆作亂!”
“挾持太上皇,圖謀不軌!”
“今陛下平叛大軍已至,爾等還不出來受死!”
聲聲句句,憤慨激昂,令身前身後的上萬將士聞之側目。
行宮前,驍騎營副統領孫佳氣的鬍子都翹起來了。
“史鼎,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你……”
極度的憤慨,導致話語斷續,顯得中氣不足,底氣不足。
但史鼎聽到孫佳的話,老臉還是忍不住有些青紅不定。
他知道,寧康帝只是需要他當着所有人的面,演這麼一場戲,至於有多少人相信他,這並不太重要。
史官會將他此刻的言行記錄下來,作爲“歷史”的重要憑證。
他也會因此,成爲戳穿太子陰謀,並隨寧康帝平叛救駕的有功之臣。
不但不會再連累身家性命,還有可能因此加官進爵!
因此,愧疚只存在那麼短短的片刻,便被強大的心理建設能力壓了下去。
爲了不讓孫佳壞事,他不等孫佳說完話,便以更加洪亮、義正言辭的聲音,當着上萬將士的面,和孫佳開始互噴起來。
後面三軍簇擁之處,寧康帝只觀摩了片刻罵戰,看史鼎不落下風便不再關注。
他回頭看向馮勝、賈璉等人。
馮勝道:“陛下,三軍已經就位,隨時可以總攻。”
賈璉也道:“已經按照陛下的吩咐,將開花彈換成實心鉛彈。以行宮簡陋的防禦工事,最多隻需要三輪齊射,便能夠摧毀大半,讓我平叛大軍長驅直入。”
“好!”
直到此時,寧康帝面上終於露出一絲激動之色。
多年夙願,今朝總算可以了結了!
就在寧康帝和身邊衆將交代最後的作戰細節之時,前面傳來吵嚷之聲,還有哭喊叫罵之語。
寧康帝擡頭看去,這個時候史鼎也已經“得勝歸來”,他對寧康帝道:“陛下,行宮內的親王、郡王以及朝中的王公大臣們想要出宮避禍,逆賊孫佳正在阻攔,但他似乎攔不住。”
寧康帝眉頭微皺。
他當然知道,自前天后半夜山上紛亂以來,山上的“富貴閒人”們好些爲了避禍,都選擇進入太上皇的行宮。
事實上也是,連他的行宮昨夜都差點被完全攻破,但直到如今,太上皇的行宮內,都是好好的。
只可惜,如今他大軍壓境,眼見雙方就要爆發武力衝突,那些愛惜自己生命的王爺們、大員們以及他們各自的親眷,自然慌張、害怕,想要逃離戰場了。
寧康帝內心雖然不太在乎這些人,但也知道不能讓這些人一股腦全死在混亂中。
於是吩咐衆將:“若是他們過來,就讓他們離開,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騷亂。”
“是。”
……
行宮內,當史鼎的話語傳入太上皇的耳中之時,太上皇徹底暴怒了。
史鼎,不過是史家非嫡非長的普通子弟,得他看中,一步步提拔,才讓他有了飛黃騰達的機會!
後來更是以對方微薄的戰功,破例加封他侯爵之位,可謂榮寵之至。
可是,就這樣一個人,居然也會背叛他,他居然敢背叛他!
不可饒恕,不可饒恕!
恰逢此時,驍騎營統領錢毅進殿稟報:“稟太上皇,前頭傳來消息,說是一直待在行宮的王爺和宗室貴胄們吵着鬧着要離開行宮……”
“讓他們滾!”
“是。”錢毅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埋着頭離開。
錢毅離開之後,太上皇似乎很難自已,胸口急喘不停。身旁的老太監見了,連忙蹲下給他順氣。
但沒幾下就被太上皇一把推開。
擡頭一瞧,太上皇的情緒似乎平靜了許多,但臉色卻更加陰沉。
他撐着手從黃金椅上站起來,冷冷道:“他不是喜歡做戲嗎?朕倒要親自去看看,看看當着朕的面,他的戲是不是還唱的下去。”
於是,太上皇坐着他那輛專屬的四輪椅,由太監們推着,來到行宮門口。
外圍,因寧康帝不願意葬送那數百尊貴的性命,所以暫緩攻擊。
但上萬將士如山海一般陣列於行宮之前,已經蓄勢待發。
太上皇的龍駕突兀出現,讓全場的肅殺之氣不自覺的降低了七八分。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靜觀這平時難得一見的雙聖對峙的局面。
太上皇並沒有要任何防護,他就這麼自然而然的來到兩軍對壘之間的空地。
看着前方那些帝國的將士在他的掃視之下,全部默不作聲的垂下頭來,他的心情這纔好了一些。
“逆子,出來見朕。”
威嚴的呵斥,因爲年紀的老邁,顯得有些細弱。
但是全場寂靜,這聲音伴着山風,竟也能讓許多人聽見。
寧康帝本來就正對太上皇,他自然也聽見了。
他的嘴角不自覺的抽了抽,猶記得不久之前,他似乎也說過這句話。
這一個瞬間,他忽然覺得太上皇和他挺像的,恍惚中更是回憶起,當初那個被他敬重、敬仰的父皇。
沒有任何猶豫,他揮手示意保護他的人散開,策馬往前來。
“父皇。”
相比較太上皇,寧康帝的聲音顯得平靜許多。
太上皇眉頭一皺,似乎察覺到自己的氣度被寧康帝比下去了。
“這就是你想要的?”
太上皇問道,聲音也顯得比先前平靜。
“父皇知道兒臣想要什麼。”
“你知道因爲你的一己之私,讓多少人無辜喪命嗎?
昨夜死去的那些將士,都是帝國的底蘊,你這是在葬送我大魏的國運。”
太上皇站在道德的最高點,對寧康帝進行批判。
寧康帝終於難以自持:“父皇真的覺得,造成這一切,只是兒臣的原因?
父皇就真的一點錯都沒有?”
“朕錯就錯在,當初不該將祖宗的江山社稷,交到你的手中!”
太上皇的話,讓寧康帝沉默了。
他知道,再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他在馬上默默的對着太上皇行了一禮,然後一句話不說,轉身回到陣中。
他如此無禮的舉動,讓太上皇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隱隱又要爆發出來。
終究他並沒有在三軍面前失態。
就在所有人都在猜想,被寧康帝無視了的太上皇會做何舉動的時候,太上皇卻突如其來的喚道:
“賈璉。”
所有人隨着太上皇的目光,看向在西南面的火槍軍陣前的白馬將軍。
賈璉面色愕然,心裡卻已經在罵娘了。
太上皇你老人家打不過就乖乖認輸好了嘛,幹什麼偏偏盯着我不放?
害死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他不由得看向寧康帝,可惜被親軍營簇擁着的寧康帝似乎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只是掃了他一眼,別的指示一概沒有。
當着上萬雙眼睛的面,賈璉可不敢無視太上皇,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馬上前,彎腰拜道:“參見太上皇。”
因爲賈璉隔得有點遠,坐在輪椅上的太上皇倒也不用仰着頭看他。
“真像啊……看到現在的你,朕就好像看見當年的自己。”
看着丰神俊朗,年輕英武的賈璉,太上皇不由得嘆息一句。
賈璉愕然無語,同時頭上不由自主的浮現出幾個隱形的問號。
他相信,此時此刻,很多人都和他有同樣的疑惑。
太上皇莫不是被寧康帝氣瘋了,這個時候和臣子套起親近來了?
“都說兒孫類祖,朕那麼多的血脈之中,不管是面貌還是儀態,就數你與朕年輕的時候最相像了。”
不等衆人太多揣測,太上皇立時又丟出一個深水炸彈,將所有人炸懵。
賈璉也是怔住了,他不是很明白太上皇這句話的意思,但他本能的察覺到,情況有些不太妙。
“臣不明白太上皇的意思,臣出身榮國府,先父是已故一等神威將軍賈赦,先祖父是一等榮國公賈代善。”
太上皇笑了笑,他那一雙老邁的眼睛此刻無比的慈祥。
他置三軍於不顧,眼中仿若只有賈璉一個人。
“你不必多想,你確實是朕遺留在外的血脈,和你父親一樣。”
賈璉心頭一震。
確實是他的血脈,還和賈赦一樣?
意思難道是說,賈赦不是賈代善的兒子,而是太上皇的私生子?
所以,他……前身和賈赦都是太上皇的血脈?
“朕原本早就想將這件事告訴你。只是你的身世,終究涉及當年的一樁隱秘,實不便與世人言,所以才拖延至今。”
不理會賈璉和其他人的震駭,太上皇自顧自的說道:
“當初朕還是代王的時候,奉皇兄之命巡視邊關。當時賈代善只是禁衛軍的一個都尉,作爲朕的隨行領兵之將。
恰逢安陽侯叛亂,於是朕與賈代善領兵平叛,也就是在那時候,朕結識了你的祖母。
她是安陽侯的妹妹,生的溫婉美麗,又知書識禮,與朕一見傾心。
只是當時太祖新崩,朝局混亂,朕出於一些原因,不能將她帶回王府,便將她安置在榮國府,讓賈代善保護她。
但朕有時間,還是會經常去瞧她。
後來,就有了你的父親。
你父親是個混賬,朕十分不喜。
卻沒有想到多年之後,會有你的出現。
你可曾知道,當朕聽到你在邊關立功,當朕聽說你能文允武的時候,有多麼的欣喜。
朕,一直盼望着,和你相認的一天……”
太上皇一邊說,臉上流露出追憶的神色,臨到最後,更是一臉慈祥加親切的看着賈璉,就好像是賈母看到出門一天歸來的賈寶玉一般!
賈璉沒有說話。
他的思緒,完全陷入了搜索回憶之中。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當年賈赦死的時候,高高在上的重華宮,一個首領太監突兀的前來弔唁。
雖然太監來得快,去得快,也沒有說明是受誰的指派,但是當時所有人都猜測,是太上皇看在賈代善的份上,賜予他長子的一份恩榮。
如今看來……
若真是這樣的話,榮國府多年來大房和二房奇怪的、令人詬病的分家制度,似乎也能找到根本的緣由了。
還有,分明太上皇對他態度不錯,當初卻強行拆散他和……
深吸一口氣,賈璉讓自己的神色平靜下來。
他知道,真正的大麻煩來了!
果然,太上皇見賈璉似乎消化了他丟出來的重磅信息,立馬就開口道:
“你是朕的孫兒,是與朕血脈相連之人!當此危難之際,你應該與朕站在一起。
你放心,等此番事了之後,朕會下旨讓你擡宗認祖……”
行宮之前,所有人都被震驚了,他們呆愣愣的看着中間正在上演祖孫相認大會的一老一少。
任是他們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也絕對想象不出,堂堂榮國公府的嫡長孫,被當今陛下一手栽培出來的鎮遠侯賈璉,竟然會是太上皇遺留在外的血脈!
寧康帝也是滿臉的不可置信之色。
他和賈璉一般,一瞬間就想起了一些蹊蹺,以前疑惑不解的地方。
難怪去年的壽宴之上,太上皇第一次見到賈璉,就表現的那般青睞……
難怪,當初自己意欲冊封賈氏爲妃,而與此事毫無瓜葛的太上皇卻突然讓他直接封賈氏爲貴妃。
當時他怎麼也想不通,還因爲忌憚太上皇,而對賈元春暗生芥蒂……
如今看來,這不過是太上皇對賈家,對榮國府的又一份補償罷了。
不等細細羅列往昔的細節,寧康帝的面色又是一變。
他很容易就能想明白,爲什麼太上皇會選擇在這個時候,與賈璉相認了!
昨夜一戰,驍騎營的戰鬥力固然令他震動,但是火器營的威猛,卻更加的令他欣喜。
如今這樣的一隻強軍可就掌控在賈璉的手中……
他下意識的看向左右,果然身邊一些聰明人也神色思慮起來。
其中武力過人者,看見他的目光,已經悄然將手放在腰間刀柄之上,並向他投來詢問的眼色。
寧康帝沒有任何表示,他甚至都沒有動,也沒有阻止太上皇對賈璉發起感情攻勢的意思,就這麼靜靜的看着。
場地中央,太上皇目光熱切的看着賈璉。
“朕還會給你一切你應得的東西,甚至讓你做世襲罔替的親王。
因爲在朕的眼中,你足夠的優秀……”
其實太上皇兒女數十人,孫子輩的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按理說,不管一個血脈後輩多麼的優秀,高高在上的他,都不可能如此“低聲下氣”的與其說話的。
甚至,他都不應該與賈璉相認,至少不該當衆相認,這實在有損他九五至尊的威嚴。
但是他沒有辦法了。
寧康帝已經把他逼到絕境,他不甘心認輸。
他絕不甘心,當初在一衆如狼似虎的兄弟和子侄們的爭搶中,都遊刃有餘,從容奪得帝位的他,最後卻敗在自己親手扶植起來的逆子手上!
縱觀當前局勢,他知道只有將賈璉爭取過來,纔有轉機。
他的勤王聖旨早在昨天下午就發出去了,算算時間,最多再有半日,肯定就會有第一波前來保駕的援兵。
所以,只要把賈璉爭取過來,以他手中的火器營之利,加上他手中的殘餘兵力,就一定還有周旋下去的可能!
爲了這個可能,他不惜當衆自曝早年德行有虧。
他相信,在他表現如此真心,許下如此承諾之下,肯定能把賈璉爭取過來。
不是嗎,宗室身份,鐵帽子王的爵位,這是任何男人都夢寐以求的身份和地位!
賈璉如此年輕,他不會拒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