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似乎沒想到賈芸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來,聞言怔了片刻,左思右想的竟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按着以前的寶釵,只怕是毫不猶豫的會選擇曹大家,可是自看了那出《蔡文姬》的話劇後,又覺得似乎那樣的人生纔有意思,纔有趣味,偏偏又不好意思在賈芸面前表露出這番心思,左右爲難間,竟是被賈芸生生的問住!
賈芸微微笑着,這纔是他帶着薛家母女去看戲的真正用意。原著中的寶釵,實在是太過端莊沉穩,太過練達老到,也太過溫柔豁達了,彷彿人前人後,都是爲了別人而活着。賈母幫她過生日,她卻只是順着老太太的意思,專點老年人喜歡的爛甜食物和熱鬧戲文,就像在當日的紅樓戲院中,爲了自己的家族,她也可以硬着頭皮以自己爲質,懇求賈芸的幫助。
可是,她畢竟只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女啊,難道那懵懂的情懷之中,真的就沒有一絲兒的浪漫和張狂麼?不!四下無人之際,我們可以看到她持着一併團扇,追撲一對大蝴蝶,直到香汗淋漓,面紅耳赤。我們也可以看到,面對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奚落,她也會偶一露崢嶸,三言兩語的譏諷一下那個憨憊的寶玉。
這纔是一個花季少女的可愛之處啊。
其實,賈芸心中所希望的,是寶釵能夠在自己的影響下,鮮鮮亮亮在所有人面前舒展上一回自己的美麗和智慧,曹公說:“任是無情也動人”,誰能否認作者對於這個人物由衷的喜愛和用心,可是,誰又能不感慨,寶釵的悲劇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只怕倒是來自於自身的。永遠把自己自覺的當成家族的一枚砝碼,到最後,換來的,終究只是無盡的痛苦和落寞罷了。
賈芸並沒有奢望着自己能夠折下這支金釵,可是他希望,在寶釵的結局中,無論有沒有自己的位置,總是要擺脫掉原著中的那份悲悼纔好啊。
秋風颯然,雪芹軒外的小池塘中飄進了幾瓣枯葉,抖出一圈淺淺的波紋。薛家母女和賈芸只是沉默得低頭吃着茶,鶯兒、小紅和四兒這些丫頭們則乖覺的圍攏在不遠處看着,萬籟俱寂,彷彿都在等待着寶釵的回答,良久,這個美麗的少女才終於擡起頭來,深深的注目賈芸,檀口輕啓,說道是:
“若得漢使董祀郎,便做文姬又何妨!”
月淡星沉,那一夜的賈芸輾轉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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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二爺,快些起牀吧,老爺差人叫你呢……”
第二日的清晨,賈芸猶在迷迷糊糊的回味着寶釵mm那一句告白似的誓詞,小紅卻高聲喊着衝進了裡屋,身後的四兒抱着一大堆衣褲,手忙腳亂的幫着賈芸打理整飭。
“怎麼回事?”
賈芸的腦子裡依舊一片混沌,只得任由兩個小丫頭擺弄自己。一旁的小紅說道:
“誰又知道呢,一早外頭就來了玉釧兒姐姐,說是奉了老爺夫人之命,請芸二爺去一趟正廳。”
“不知道又有什麼事兒了?”
賈芸無奈的搖搖頭,走出了臥室,只見一個年輕的白衣少女正揹負着雙手站在門口,打量着自己屋子裡的景象,看見賈芸出來,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行了一禮,說道:
“我是太太房裡的玉釧兒,當日的事情還要謝謝芸二爺的救命之恩呢。”
“謝我?”
賈芸一愣,玉釧兒忙說道:
“我聽寶玉房裡的晴雯說,寶二爺肯去跟太太求情,還是吃了你的激將法呢。”
賈芸明白了過來,當日金釧兒被王夫人要逐出賈府,卻是賈芸登門請寶玉去安撫了他老孃的怒火,這才保下了金釧兒,否則,按着書裡的描寫,回去幾天之後,這個剛烈的姑娘就要投井自盡的,這麼想來,自己倒也的確當得起救命恩人這個說法。只是沒想到,那個晴雯倒是個心直口快的,把自己也供了出來,並未專美於自己的寶玉主子。
“可知道老爺傳喚有何吩咐?”
賈芸笑着詢問,玉釧兒卻搖着頭說道:
“老爺上朝回來就急匆匆的命我傳你,究竟所爲何事,我也不知呢,不過,看老爺夫人的神色,並無慌張惱怒之氣,想來該是好事兒吧。”
賈芸稍稍的放下了心來,先前,他還以爲賈政又要和自己商談關於紅樓戲院歸併官中的事項呢。
“如此,咱們便走吧。”
賈芸和玉釧兒兩人一前一後起步出門,炷香功夫,便來到了榮禧堂上。賈政、賈赦、賈珍、賈璉等色色都在,望着賈芸的臉色也多多少少有些奇怪。
“二老爺喚我有事?”
賈芸上前一禮,語態謙遜。自己關在大觀園中已經很久了,賈芸實在很想能說服這個賈政鬆開禁令,允許自己出門。
“嗯,你倒果然是個能惹事的,就算關在園中也是無用,你瞧瞧,當今太后的懿旨,說起來,咱們家還是頭一回奉接呢。”
賈政依舊是一副嚴肅方正的表情,只是指着桌上供奉的那一卷帛書侃侃而談,賈芸皺了皺眉頭,顯然並不明白其中的關竅,直到上前打開了懿旨,才知道竟是宮裡也聽說了自己的新劇《蔡文姬》,特意邀請紅樓戲院二赴大內演出,並專門點明要讓戲文的作者“莎翁”賈芸一併前來。
“如何,你可真是有天大的面子啊。”
賈政不無譏諷的說道,
“自先皇賓天,太后多久沒有召見過臣工了?沒想到,竟是由你來破例,咱家的芸哥兒着實是了不起的!”
一旁的賈璉也笑道:
“難怪太后當日會親下懿旨令京兆尹放人,原來竟也是紅樓戲院的戲迷呢,真真是再沒想到的,這下九流的戲子竟然也會驚動了她老人家,以至於出入宮掖,有如家常便飯一般,聽戴太監說,那個柳五兒還被賞了一塊腰牌,大是得寵呢,就連園子裡的柳家夫妻,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聽說正在張羅着要回鄉買地,作富家翁去了。”
“誰叫生了個乖巧的好女兒呢。”
賈珍拍手說道,
“那白香山的樂府詞怎麼說來着——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就是這個道理了。”
衆人轟然一笑,卻都望着賈芸不語。那柳五兒說起來,不過是因爲演了一出《奴隸將軍》的話劇罷了,說白了,都是賈芸造就而成,如今,太后懿旨,令其帶隊進宮,只怕這終南捷徑,再沒有比這條更便宜的了罷。
“芸哥兒,好生答應着吧。”
賈薔鼓舞得說道,
“當今這天子最重孝道,只要老太太一句話,當場擢拔也是有的,只看你的造化了!”
賈芸苦笑着點點頭,轉眼望着賈政,賈政板着臉說道:
“你只看着我作甚,既然太后下旨,我且鬆了你的禁令,趕緊去戲院中準備準備,明日一早,我自會派車馬送你們入宮便是。”
“是!”
賈芸答應一句,轉身離開。不管怎麼說,託老太后的福,這禁足令算是解除了,只是不知道,明兒進宮演出,能不能碰上許久未見的五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