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笑着道:“我竟是來晚了!”
目光一掃,見到那霍錦城身旁坐着的少年面白如玉,發黑似墨,眉目清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正是自己的表弟林燁。
“呃……”寶玉心裡一跳,趕緊放開了琪官兒的手。臉上熱辣辣的,訕訕地與林燁打招呼,“林,林表弟也來了?”
林燁看了一眼跟在寶玉身後半步遠的少年,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身形纖細,五官精緻,舉手投足間帶着一股子魅惑。尤其那雙眼睛,水汪汪霧濛濛,顧盼之間眸光流轉,竟是讓下首坐着的薛蟠看直了眼。
“二表哥。”林燁一點頭,淡淡道。
馮紫英笑道:“今兒竟是你們家裡親戚聚會,我們竟成了陪客了。”
很是熱絡地讓了寶玉和琪官兒坐下,又叫了夥計重上酒菜。
林燁垂下眼皮,也不多說什麼。橫豎他是被硬拉來的,冷場?看霍錦城的吧。
“林表弟,林表妹可還好?”寶玉的性子,雖然最是喜歡通靈毓秀的女孩兒,但是若男孩兒生的乾淨清秀,他也是存着一段兒溫柔小意的。
眼見林燁只是隨隨便便地坐在那裡,身上雖是穿着從六品的淺紫色官服,卻絲毫不見庸俗市儈之氣。那顏色,反倒是襯得他眉宇間越發聰穎雋永。他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頭上的冠帶已經取下,髮絲柔順地貼着肩頭,露出一段雪白柔細的脖頸。外邊的斜陽照進來,那肌膚竟有一種半透明的感覺。整個兒人清俊無雙,秀雅絕倫。
寶玉先前對林燁這位容貌出衆的表弟也是存着一段親近的心思的,只是後來接觸中才發現,他竟是一心撲在科舉仕途經濟學問上,再不然,就是拿着家裡的那點子產業當做寶,白白辜負了這麼一副好相貌。心下大感可惜可嘆可悲,便也漸漸淡了遠了。倒是林家的表妹,生就江南女子清逸靈婉之姿,兼具天地鍾靈毓秀之質。雖然當初住在榮國府的時候走動並不是很多,卻也不妨礙寶玉時常唸叨着。
“算起來有老長一段日子沒見着林妹妹了。老太太也時常唸叨她呢。”
霍錦城聽見寶玉在這裡提起黛玉,眼中閃過怒意——都是爺們兒,好好的說起人家姑娘來,就算是實心眼,可這時機夜未眠不對罷?
心裡這麼想着,卻又有一種隱隱的期待。
他自小錦衣玉食,家裡奴婢成羣。長大些,跟着一干狐朋狗友也沒少初入風月場所,要說見過的各色女子,那絕對是不少。先前,他還有過兩個未婚妻,前一個乃是定國公家的嫡長女。不過那女孩兒他連面兒都沒見過,還未及笄就因一場風寒夭折了。第二個未婚妻也是出身世家。南安王妃生怕這個兒媳也如上一個一般半路夭折,要真是那樣,兒子弄不好就得落下“克妻”的名聲。因此,是真真的千挑萬選。家世放在其次,關鍵一點便是女孩兒須得身子骨健壯。就這樣定下了在外省駐防的寧遠侯之女。這位姑娘出身行伍世家,身子骨倒真是好的,從小到大就沒生過甚毛病。本來,兩家已經商定好了大婚的日子。卻不料姑娘生性好騎射,隨着父兄出去狩獵,不知怎的跌進了一條深溝,生生窩斷了脖子一命嗚呼。
打那之後,不獨外人,就連霍錦城自己,也覺得蹊蹺了——莫不是自己真的應了那天煞孤星,這輩子就沒個成婚生子的命?
不過他也不大在意,橫豎以南安王府的權勢,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不大婚,還少了多少的牽制呢!
這樣淡定的心態卻是在那一年的寒梨寺後山被打碎了。
那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兒?
素衣裹身而不顯其薄,容顏清麗卻不流於俗。雖是山間樹下,卻是自有一種翩然若仙的風姿。
短短的一個照面,卻在霍錦城心裡留下了抹不去的影子。知道了那女子的身份,下山後他也曾動過讓母妃去求娶的心思,卻又害怕自己真是個克妻的命數,豈不是害了人家?
心下里幾經煎熬考慮,還未等下定決心,便先聽說了那林家姑娘被賜婚給水溶的消息!
這怎麼可能呢?
霍錦城知道自己的妹子心儀水溶已久,這在京裡也不是什麼秘密。畢竟,水溶的身份在那裡擺着,能配的上他的女孩兒,不光是容貌品行,這出身必定是差一點兒都不行的。北靜王不但是四王之首,水溶身上更是有着皇室的血統,對於南安王府來說,他是最佳的女婿人選!
當初南安王府裡沒有掩飾,甚至說是有些推波助瀾地放出了霍錦玉對水溶的心思,其實也是有着試探之意。其一,以南安王府今時今日的地位,既然放出這樣的口風,京中一般人家誰還能覬覦水溶?其二,南安北靜兩府身份相當,同氣連枝。這樣的流言出去,便是念着兩家的交情,這婚事也是十有八九能成的。
誰知道一道太上皇聖旨,竟是將霍家兄妹兩人的癡心全都打碎了。
霍錦城這個人,身上有着不少紈絝習氣,卻有一點極爲可貴——他爲人率真豁達。
從出身到容貌到性情,把自己和水溶一一對比後,他雖然不願意承認自己就不如水溶,卻也知道,水溶年紀比自己略小,性格確實更加沉穩。如今自己仍舊在街上鬥雞走狗,水溶卻已經接掌王位,位列朝班。
最要緊的是,人家潔身自好!
這麼久了,從未聽說過水溶出入煙花之所。非但如此,水家的家風也是極正。若是不然,自己妹妹也不能就將一顆芳心寄在水溶身上了。
這麼一想來,霍錦城倒是覺得,自己輸與水溶並不冤枉。林家姑娘那般仙姿玉貌,清雅出塵,配與水溶,倒也當得起郎才女貌一詞了。
話雖是這麼說,可這人便是奇怪,越是明知不能得到的,便越是覺得可貴。霍錦城統共就見過黛玉那麼一回,卻是牢牢記在了心裡。明知道她是羅敷有夫,總是忍不住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從心裡願意結下這門親事。
耳聽寶玉問及林燁,霍錦城不禁坐直了身子。
林燁把玩着手裡的小酒杯,裡頭裝着的乃是一杯上好的梨花白。酒色清冽,酒香撲鼻。純白的酒液襯着雨過天青色的酒杯,隨着林燁的動嘴微微晃動。
“二表哥,爺們兒間說話,不必牽扯女眷。”他淡淡說道。
寶玉不懂看臉色,馮紫英卻是個油頭,見了兩人話不投機,忙笑着岔開話題:“說起來咱們也有日子沒聚了。倒是不知道,如今京裡可有什麼趣事沒有?”
“要說趣事啊……”坐在寶玉身邊兒的琪官掏出一方雪白的銀線鎖邊繡蓮花紋的帕子,掩着嘴笑道,“還是您馮大爺把仇都尉家裡的大公子打了一通呢!怎麼着,馮將軍就沒念叨您?”
就這麼兩句話,就讓林燁微微皺起了眉頭。琪官兒,是個伶人。按說,應該是最會看臉色說話纔是罷?怎麼說話如此輕狂?連馮紫英的父親都說上了?
馮紫英下意識地一摸眼眶,“還說呢,上回那個姓仇的,若不是有人攔着,我必是還要給一頓狠的!”
灌了一杯酒進去,“也不知道是誰,告訴我們家老爺子。回去後好一通教訓。你們瞧瞧,我這眼眶還青着呢。”
薛蟠果真扳着他的臉瞧了一回,嚷嚷道;“可不是麼!好兄弟,別管是誰,下回瞧見,我替你出氣!”
“得了罷你,就你那兩下子,還是留着教訓你的小廝罷。”馮紫英大笑道,“仇家也是軍功出身,手上也頗有兩下子。要說之前,他們家也不顯。誰知道偏生前幾年有個女孩兒進宮了,還封了貴人。聽說在宮裡頗爲受寵,這不是麼,仇家這也抖起來了。要擱在從前,借他們兩個膽子,也不敢跟大爺鬧啊。”
薛蟠搖頭晃腦嘆氣:“真是小人得志啊。”
一句話說的琪官險些噴出了酒,明波流轉,美目一挑,“難得薛大爺竟是能說出‘小人得志’這四個字了。了不得,來來來,我敬你一杯!”
說着,果真起身,一雙纖細柔白堪比女子的手拿起了亮銀雕花自斟壺,倒了一盞酒遞到薛蟠面前。
薛蟠一抓他的腕子,笑嘻嘻地就着他的手吃了,眼中色眯眯的。其態粗俗不堪。
“這麼說起來,那仇公子,豈不也是國舅爺了?”
琪官兒又給馮紫英滿上了酒,秀麗的眉毛微微一蹙,不勝憂愁,“馮大爺倒是要當心些呢。”
霍錦城擡起眼皮,眼睛微眯,看了他一眼。
“怕什麼怕什麼?”薛蟠一指寶玉,“這裡也有個現成的國舅老爺!我們家裡大表姐,可也是實打實的貴人!去歲也曾蒙恩省親的!任是仇都尉家裡的女孩兒再受寵,也沒見他家裡接駕呢!”
大力拍了拍馮紫英的肩頭,“好兄弟你別擔心!咱們在宮裡,也有人!”
要是可以,林燁實在是想笑。他就不明白了,霍錦城這麼一個出身王府的世子,看上去也挺精明的,怎麼就跟這幾塊貨攪和到一起了?
端起手裡的酒杯朝霍錦城一示意,自己先行飲了。
霍錦城有心事,也不推辭,舉杯回敬,自己也一口乾了。
寶玉看看霍錦城,又看看林燁,忽然嘆了口氣。輕聲開口道:“薛大哥哥這話在這裡說說也就罷了。雖說是榮華富貴,可要我說,那也是女孩兒的眼淚換來的呢。大姐姐入宮多年才得回家一次,從進了門,那眼淚就沒斷過。和老太太、太太、老爺說話都不得親近了,就算再多的榮寵,究竟又有什麼意思呢?”
“依你說,難道女孩兒們嫁到寒門倒好了?”馮紫英笑問。
寶玉垂着眼皮看着手裡的酒杯,“那倒也不是。女孩兒麼,若是能在家裡嬌養幾年,纔是好的。何必早早嫁人,沾染俗氣?又不得自在,又失了天地靈氣。”
擡眼皮掃了一眼林燁和薛蟠,“寶姐姐倒好,尚未下定。可惜了林妹妹了……”
沒等說完,“啪”的一聲,林燁將手裡的杯子擲到了地上,恨恨起身,“你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