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四是元后嫡子,又一貫受寵,他的府邸內務府自然不敢稍有差池,修的是美輪美奐。
知道林燁怕熱,徒四將他直接帶到了水榭裡。這裡三面環水,有白玉橋九曲迴繞。池中清水漣漣,密密匝匝的荷葉青翠可人,荷花粉黃杏白胭脂紅,挨挨擠擠開得很是熱鬧。
林燁趴在水榭外的白玉欄杆上,看着池中的錦鯉游來游去,頗有些傷感地說:“我記得小時候揚州的家裡也有這麼個池子。有一回我和姐姐也是在水榭裡看錦鯉,結果她暈過去了,請了大夫來也看不出來什麼毛病。我母親守着她不眠不休的,直到好了才罷。”
徒四過去靠在他身側的位置,有些心疼地看着林燁臉上落寞的神色。
“你知道麼?”林燁輕聲道,“我母親身體一向是柔弱的,可是姐姐那會兒她竟然是硬生生地熬了下來。還有燦兒……”
徒四忍不住伸出手去放在他的肩上,“何必如此傷感呢?若是林夫人在天有靈,也是不願看到你這樣的。”
脣邊勾起一抹苦笑,又繼續說道:“好歹你還能有十來年的母親疼愛。可是我呢,連母親的記憶都沒有。我還不到一歲,母后就歿了……後來,我幾歲的時候開始,就跟在表叔身邊,就連父皇都甚少見到呢。”
林燁撇撇嘴,“殿下是在和我比一比誰更慘?”
徒四忍不住笑了,揉了揉他的腦袋,“這不是怕你傷心?走罷,鰣魚蒸老了就不好吃了。”雖然只是一處水榭,裡邊卻是佈置的極爲用心。雕花落地的紅木窗,花梨木的大圓桌,上頭早就擺好了幾樣小菜一壺清酒,幾個丫頭便站在桌旁伺候。
林燁過去坐了,懶洋洋地靠在一張椅子上,“這裡倒是涼快。”
“這裡三面都是水汽,後邊兒還有那麼一大叢的翠竹,自然就要比別處涼爽些。要不怎麼把酒菜擺在這裡了呢。”
說着,水榭外頭的兩個丫頭端了鰣魚上來——卻是並沒有在廚房裡做,都醃漬預備好了,就在水榭另一側牆外的紅泥小爐上蒸了,也免得廚下太遠,失了鮮香。
有句古話,“春鯿、秋鯉、夏三黎”。三黎即鰣魚,它味道鮮美,肉質細嫩,吃起來有一種特殊的香味兒。林燁記得,蘇東坡還曾經寫詩讚過:尚有桃花春色在,此中風味勝鱸魚。
不過,鰣魚生性嬌嫩,據說最是愛惜身上的鱗片。若是捕魚的時候傷到了一片,它就會一動不動。鰣魚出水即亡,極難捕撈,實在是魚中進貢的佳品。
蒸好的鰣魚裝在素白的盤子裡,徒四先就夾了一筷子給林燁,“嚐嚐,這是用上好的花雕蒸出來的。若是吃着不合口,那邊還有蒸着的網油鰣魚,比這個稍稍費些功夫,略等等也就好了。”
林燁將一塊兒魚肉送到嘴裡,果然是鮮美非常。尤其魚肉的鮮香之中夾着一股子酒香,完全吃不出魚的腥氣。
眼前多了一隻白玉雕花盞,挑起眼皮來一看,徒四好看的臉上帶着笑意,“這不是酒,是上回照你說的法子弄出來的果汁。怕跟你喝得不一樣,叫幾個丫頭弄了好幾次。嚐嚐,是不是這個味兒。”
白璧無瑕的杯子裡裝着盈透的汁液,輕抿一口,林燁點點頭,是桃汁呢,這東西難爲她們怎麼弄得出來!
不過……
林燁飛快地掃了一眼徒四,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眼中的笑意和寵溺一覽無餘。
他幹嘛對自己這麼好?
林燁不是傻子。徒四對他的種種關心,那都不是一句“少年相識”所能說過去的。更何況,這傢伙總是在以爲自己看不到的時候,流露出那般明顯的意思?
只是,到底什麼時候開始,他竟是對自己有了這樣的心思呢?
撓撓腦袋,林燁決定不再去想。他對這種事情本來也並不排斥,倒不是因爲什麼別的心思,實在是對女人提不起任何興趣。用上輩子的話說,他就是個天生的同。
但是徒四可以麼?
他可是個皇子!元后嫡子,往後,說不定就是皇帝!這樣的身份,對自己再上心,難道還能指望他對自己一心一計?
林燁心裡一時間翻過了無數個念頭。
一隻修長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林燁回過了神,笑問:“你幹嘛啊?”
“看你發呆了。”徒四輕笑,“怎麼,有什麼煩心事?”
想了一想,又問,“可是因爲王子騰要回京了?”
薛蟠如今還在大獄裡頭,說到底是因爲林燁進去的。自己和水溶就算是如何將這事兒往身上兜,恐怕薛家王家都不會這麼想。若自己站在薛家王家的立場上,只怕也是會認定了是林燁暗中搗鬼,仗着與皇子關係密切而咬定了薛蟠。
要是原先,也並不怕什麼。只是這王子騰一回京,這事情倒是難說了。王子騰是什麼人?原先的京營節度使,這官場多年,心智手段豈是內宅婦人所能比的?何況這次又是升遷進京,直接掌了兵部,王家之勢更勝於前。榮國府裡如今又是王氏當家,林燁姐弟三人的日子,怕是過得不能自在了吧?
徒四憑藉強大的思維,瞬間腦補出林家姐弟小白菜一般在榮國府裡討生活的情形,一時覺得十分之心酸十分之心疼,握住林燁的手,懇切道:“若是榮府裡住着不舒坦,就先搬出來罷。你府裡要是還沒修好,暫先搬到我……搬到我表叔那裡也使得,他畢竟是你義父呢。”
他本來想說,先搬到“我這裡”的,不過,好歹話到出口,想起了林燁還有姐弟,一轉彎兒,又變成了“我表叔那裡”。
“搬是要搬的,不過現下還不是時候。”林燁抿了一口果汁。現下就搬走,往後榮府真的得了罪,自己幫是不幫?要幫怎麼幫?幫不了!他知道榮府最後的結果,本來,若是有人對他們姐弟有些真心,他不介意往後伸出援手。可現在看來,別人不說,就是老太太那裡,怕是也明面疼愛,真正遇到事情,還是會把他們姐弟放在後邊去考慮的。比如那二太太和薛家母女跑到姐姐那裡去話裡話外要東西,只隔了一道牆,難道老太太真的一點兒不知道?就算是之前不知,後邊知道了,也不過是兩句無關痛癢的話罷了。這就叫疏不間親!
自家姐弟,到底是外孫子外孫女!
更何況,瞧瞧他們獲罪的名頭,什麼包攬訟詞結交外官等,看起來是罪有應得,可真要細細追究,哪個大家族沒有這些齷齪事?說穿了,四大家族最後的敗落,不過是因爲皇帝看着不順眼,要剷除這些尸位素餐還不肯老實的舊臣世家罷了。
既然這樣,自己幹嘛還要跟他們拉扯着?
現下,林燁就是在等,等一個能和榮國府光明正大翻臉的機會。榮府裡有王夫人這樣的當家太太,有薛姨媽薛寶釵那樣的親戚,他就不信,他等不來這麼個時候!
“王子騰昇不升遷的,那是人王家的事兒,跟榮國府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吃虧的性子,怎麼會讓自己憋屈不舒坦?”
徒四勸道:“不是怕你抹不開面子麼?”
林燁哈哈大笑,“我有什麼抹不開面子的?我從小就是這樣的性子,別人讓我一分不痛快,我必要還回去十分不痛快!管他天王老子呢,我先痛快了再說!別說王子騰不過是升了個兵部尚書,就是入閣爲相又如何?我跟你說,”
身子傾向徒四,壓低了聲音,“只要有什麼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名頭拖着,他……飛不起來!”
徒四吃驚地看着他,卻見林燁已經回去坐好了,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憊懶模樣,彷彿方纔的話,並不是他說出來的。只是,那半睜半眯的月牙眼中卻分明閃動着壞壞的笑意。
徒四一笑,也不追問。有些話,心裡通透就好了。
“你們倆倒是會享受!”外頭寧朗之的聲音響起,嚇了徒四一跳。
林燁跟着扭頭過去一看,寧朗之走了進來,一身的寬袍大袖常服,將他襯得格外風姿瀟灑。不過……
翻身跳下椅子跪倒在地,口稱:“林燁見過皇上,請皇上恕小臣無狀之罪。”
宣寧帝站在寧朗之身前,含笑道:“起來罷。”
他生就一雙斜斜上飛的濃眉,眼中蘊着笑意,但是細看之下,這笑意卻是帶着幾分疏落,似是未達心底。身上的石青色長衫乃是上好的雲緞所制,繡工精細,圖紋卻並不張揚,與林燁認知中的龍袍加身頭戴冠冕的皇帝形象很有些差距。
徒四的容貌與宣寧帝並不十分的像,想來,他更多是隨了他的母親。不過,那高挺的鼻樑和薄薄的嘴脣,倒是能看出這是父子兩個。
“父皇怎麼來了?”徒四忙親自將椅子挪開,伺候着自家老爹坐下,“朝中事情不多麼?”
宣寧帝笑看了他一眼,“你還知道朝中事多?今兒下了朝就不見了人影,敢情是跑回來吃魚了?”
徒四笑道:“這不是父皇賞的麼。”
宣寧帝好氣又好笑,“原來說到底,還是我的錯了,嗯?”
林燁眼皮兒一動,這天家父子二人,說話竟是這般隨便?
“哪裡是錯呢?原是父皇一片愛子之心,兒子心裡明白着呢。”徒四又替寧朗之擺好了椅子,“表叔請坐,這鰣魚已經動了筷子,還有新鮮的,我這就叫人蒸了來。”
寧朗之坐了,又叫了林燁坐在自己身邊兒。林燁就算大膽子,也不敢在皇帝面前這麼肆意。宣寧帝倒是笑了,“不必拘束,朕也是微服出來的,想看看小四子這裡預備的到底如何。你是朗之的義子,算起來也不是外人了,坐吧。”
林燁這才戰戰兢兢地坐在寧朗之身邊兒,趁着宣寧帝不注意,扭過臉去朝徒四眨了眨眼,徒四也眨眨眼,嘴角露出一抹笑。
倆人的小動作沒能瞞過寧朗之,他眉梢一挑,一雙鳳目便瞪向了徒四。
徒四摸摸鼻子,覺得自己挺無辜。不過他在寧朗之身邊時間長了,自然知道他的性子。眼下正是要上趕着追求人家義子的時候,還是不要惹毛了自家表叔纔好。
恰好丫頭們過來撤下了殘酒,還有那條吃了兩筷子的鰣魚,又換了新的上來。徒四很是識時務地親自在宣寧帝和寧朗之跟前擺上了酒盞菜碟,又捧上了兩雙象牙鑲銀的筷子。
新鮮的鰣魚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能蒸好,丫頭送了新做的上來,寧朗之懶懶笑道:“還是小四子會享受,昨兒宮裡不過得了二十來尾進上的鰣魚,他一下子就拿走了十尾。”
林燁忍笑,看宣寧帝並未帶了伺候的人進來,只得起身,用了乾淨筷子替二人佈菜,“鰣魚好吃卻是多刺,皇上,義父,吃的時候且當心些。”
宣寧帝一愣,隨即笑了,側臉對寧朗之道:“這孩子有趣。”
寧朗之也不說話,低頭將自己碟子裡的魚肉剔了刺出來推到宣寧帝跟前。林燁看了,心裡偷偷吐舌頭——也是,人家皇上呢,哪裡有自己挑魚刺的道理?
看着寧朗之與皇帝之間似是不經意的親密,林燁心裡原來就有的那點兒疑惑算是落到了實處。他看了一眼徒四,眉尖兒稍稍一挑,眼睛一眯,意在詢問。徒四心有靈犀,略一點頭,算是肯定。
“你們兩個,這裡眉來眼去做什麼?”寧朗之一巴掌拍在林燁後腦勺,林燁齜牙咧嘴,徒四心疼不已。
“朗之不要總是欺負小孩子。”宣寧帝笑吟吟道,“多大人了?這性子還是改不了?”
寧朗之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宣寧帝一笑,也將自己跟前的碟子推到寧朗之跟前。又問徒四:“你表叔不能飲酒,預備了別的沒有?”
徒四忙拿起自斟壺,“這裡卻不是酒,乃是用燁兒所說的法子榨出來的果子汁。”
說着,便倒了一盞出來,“表叔且喝一些試試看,這是桃子汁,正是時新的果子做出來的。若是喝不慣,還有梨汁。”
有了這兩尊大佛,徒四和林燁誰還能有心思品嚐鰣魚?
林燁有心要在帝王心中留下好印象,說話行事甚是討巧,卻並不會令人生厭。尤其是他腦子裡有多少這個時候不知道的新鮮東西,引着話題走,一時間水榭裡倒很是熱鬧。
宣寧帝乃是帝王之尊,平日裡便是幾個兒子見了他,也多是守禮自持的,何曾有過這般言笑奕奕相對的?再加上林燁本身是功臣之後,又是寧朗之的義子,倒真是得了帝王幾分歡心。
在徒四府裡用了膳,又叫徒四林燁陪着逛了一逛,宣寧帝囑咐徒四:“若是有什麼缺了,自己去找內務府罷。”
徒四與林燁恭敬地將人送到儀門處,寧朗之跟着上了車,回頭對林燁道:“你不走?”
“也就要回去了呢。”
看着車馬出了府門遠去了,林燁轉身笑道:“我也走罷。”
頓了一頓,“等哪天我搬回去了,也請你吃飯。”
徒四笑着要捏他鼻子,被他側頭躲過了——還沒想清楚呢,還是稍稍遠着些唄。
出來混了一頓飯,林燁騎馬回了榮國府。徒四要遣人去送,被林燁止住了。
笑話,這堂堂皇子要是遣人送他回去了,往後還不定怎麼被榮國府貼上呢。日子就這麼不緊不慢地過着,因八月初三就是賈母的生日了。她是昔日“八公”之中所健在的年紀輩分最高的人,又有前一年大孫女封妃之事,因此今年這壽辰定是會熱鬧的緊。榮府裡少不得又是一番預備,從七月中就開始了忙亂。
賈母倒是不必操心這些,每日裡只帶着孫子孫女們吃喝說笑。這天鳳姐兒因帶着人進來,笑着回道:“還有十來日就是老祖宗的好日子了,我叫了女紅上的人來,給妹妹們量體制衣。”
她當家井井有條,凡細緻處再不會落下。賈母夜素來喜歡她這一點,點點頭,趁着幾個小姑娘都在的時候也就量了尺寸。不但迎春姐妹,便是黛玉姐弟並寶玉賈環賈蘭等人都沒有落下。這也原是榮府的慣例,要知道,賈母壽辰的正日子裡,必是有不少故交親友王孫勳貴來的。都穿着體面了,也是這府裡的體面不是?
林燁當天並不在家,晚上回去的時候,鳳姐兒又特意打發人給他量了一回。林燁也沒有當回事。
哪知道,就是這幾件兒衣裳,引出了一番糾紛口舌。
按照林燁所想,薛家因爲算計他,將薛蟠折到了大獄裡頭,怎麼着王家的女人也要安生些日子了。至少,在王子騰進京前,是不會再出什麼幺蛾子了。不過顯然,他是高估了王家女人的智商。
黛玉住在榮國府裡雖然得了賈母疼愛,但是她一向心思敏感,又得賈敏教導多年,自然是行事極有分寸。因此,只帶着林燦在碧竹居里,除了每日裡的晨昏定省外,也就是到賈母或是三春那裡去說話。倒是林燦,因爲年紀小,屋子裡坐不住,時常與賈蘭賈環一處玩耍。
黛玉不捨得拘束弟弟,只囑咐他謹言慎行也就是了。
這天天氣晴好,林燁也沒有出去,只在曉翠堂裡用功。午後歇了晌後,賈蘭便來找林燦玩耍。黛玉先看着二人臨了一篇字,這才放了他們出去,又叫了秋容和清月帶人跟着。
賈蘭許是隨了他母親的性子,小小年紀就很是溫和。與林燦手拉手地在榮國府的園子裡逛。
天上有日頭曬着,兩個人自然是撿那樹下的卵石小路樹蔭下走。誰知道走到了一處假山旁,便聽見後邊有人在那裡竊竊私語。
“你說的竟是真的?我看未必罷,看着多好的孩子呢!”
聽聲音,是個年紀不大的丫頭。
又一個歲數兒大些的聲音道:“你懂什麼!你知道那林家的哥兒是什麼時候出生的?七月十四!鬼節呢!”
“……嘶……這出生的日子是不大好!”又一個聲音附和。
“豈止不好呢?這日子出生的人,個個都是有講究的!你沒見林家哥兒一出生,咱們家裡姑太太就沒了?親孃的孝期才過了,姑老爺也沒了?焉知不是他命硬,克父又克母呢!”
無父無母的孩子向來早熟。林燦就算是年紀不大,也聽出來這說的是自己了。
他臉脹的通紅,眼淚在眼圈兒裡打轉,卻是倔強地不肯落下來。賈蘭手忙腳亂地要替他擦,小聲勸道:“好叔叔,你別哭啊!我去教訓那些個沒規矩的奴才!”
嘴裡這麼說着,心裡卻是爲難了。他已經聽出了方纔說出那刻薄話的人是誰,那可不是一般的婆子。
清月等人也是氣的臉色發白,她們從小看到大的小少爺,怎麼就能讓人這麼說嘴?這克父克母的名聲若是落在了少爺頭上,往後這一輩子就都毀了!她心眼兒活泛,暗暗朝身邊兒一個小丫頭使個眼色。那丫頭也是機靈,一轉身便朝着外頭跑去——卻是去找林燁了。
秋容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當下就衝了過去,指着假山後頭那幾個嚼舌頭的丫頭婆子喝道:“你們油脂蒙了心不成?滿嘴裡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們家主子也是你們能嚼舌頭的?”
冷不防的,那幾個丫頭婆子嚇了一跳。丫頭歲數小些,慌了神,立時便垂了頭下去。
中間一個穿着甚是體面的婆子,四十來歲,圓圓的一張白胖臉,肉泡兒眼,先是一怔,待看清楚了秋容身後的幾個人,又定了心神。
挑起眉毛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林姑娘院子裡的人哪。哎呦呦,我們這裡聊個天,難道礙着姑娘了?很輪不到你來教訓呢!”
“好!好!這話說的好!”秋容氣的渾身發顫,“你編派主子倒是有理了?這話,咱們到老太太跟前去分說分說!”
說着就要上前去扯着那婆子。
那婆子哪裡將她放在眼裡?她又長得高大,伸手一推,秋容一個趔趄,險些摔了。
“我勸姑娘一句,在這府裡住着,吃用都是我們供着,還是長些眼色纔好。不然,這毛毛躁躁的,若是摔了可怎麼好呢?我們不比你們,你們都隨了林姑娘,嬌嬌弱弱的。若是擦破點兒油皮兒,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那婆子得意道。看看周圍沒有別人,又瞧瞧林燦,嘴角往下一撇,“再說了,我們在自己家裡,難道還不能說話了?又沒有吃別人的住別人的,更沒有連着衣裳都要別人來給做,怎麼就不能聊天說道說道?”
這話說的歹毒——這是賈家,卻不是林家。賈家的人,自然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賈蘭早就認出了這是王夫人的陪房,鄭華家的。雖不比周瑞家的有體面,卻也是王夫人的心腹了。看看林燦,又略帶着些歉意垂下了頭。
林燦雖然小,但是從小是被黛玉和林燁嬌養着長大的,脾氣實在說不上好。他往日裡看着乖巧,其實倔得很。
聽了婆子這話,如何忍得?小炮彈似的衝了過去,照着那婆子便是一拳——不過他年紀尚小,將將也就是捶到了那婆子的肚子。
一個小孩子,能有多大力氣?鄭華家的卻“哎呦”一聲,就勢坐在了地上。旁邊兒的一個丫頭一個婆子忙忙地扶起來,問有事無事。賈蘭忙拉了林燦,“小叔叔別生氣,等我教訓她們。”
“不必了,蘭哥兒你且先回去罷。”
冷清淡漠的聲音傳來,賈蘭聽得心裡一緊,林燦卻是眼圈一紅,轉身投進了哥哥的懷裡。
“哥哥……”
小孩兒的眼睛裡含着一包眼淚,終於見到了親人,委屈憤怒的眼淚就那麼流了下來。
林燁心疼地替他擦了擦淚水,溫聲道:“站好了,不許再哭。燦兒,你記得,你是林家的兒郎,堂堂的林家二爺。若是誰得罪了你,不必你自己動手,自有人替你去教訓。眼淚不是咱們家裡男人該流的。”
林燦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點着小腦袋,“我知道了。”
站直了身子,林燁含笑問道:“這位媽媽看着眼生,倒是哪個院子裡的?”
鄭華家的心裡惴惴不安,訥訥不肯說——笑話,誰不知道林家大爺又有功名又有爵位,輕易不能得罪?今兒算是自己倒黴,偏生碰到了他在家……
不過,她倒也沒有過於憂心,橫豎自己是這府裡的奴才,他不過是親戚,難道還能越過太太教訓自己不成?
秋容看着她,冷笑一聲纔要說話,卻被林燁一擡手製止了。
“媽媽既是不說,那也無妨。能在這個時候有空閒嚼舌頭的,必然不是做粗使活計的。對不對?”林燁嘴角上揚,彎出一抹笑意。只是鄭華家的看了,卻是說不出的害怕,這笑,也太瘮人了些。
“都散了罷。”林燁不輕不重地說着,一挑眉尖兒,“還等着領賞不成?”
鄭華家的實在沒想到竟是這麼就被放過了?當下福了福身子,跟另外兩個匆匆跑了。
“林表叔……”賈蘭湊了上來,目光有些不敢與林燁相接。
林燁看着他,淡淡道:“蘭哥兒,今日之事與你無關。那婆子是二舅母身邊的罷?也難怪你不能說話。且回去玩吧,我也要帶燦兒回去了。”
說着,轉身領着林燦走了。賈蘭站在原地,眼睛也紅了——他又何嘗不想幫着林燦?可是,他的處境,能說什麼?按說,他是這府裡第四代的長孫,該是被捧着長大的。可是,才一出生,父親就去世了。用祖母的話說,他就是個天生命硬克父的。別說疼愛,便是平日裡多看兩眼也沒有過。親爺爺呢,整日裡除了跟些門客說詩詞論文章,見了面不過就是訓斥。母親寡居,在府裡沒有什麼話語權,還要每天哄着幾個小姑姑和小叔叔。他一個堂堂的榮府長孫,竟是隻能和庶出的叔叔一處作伴。就這樣的處境,他又怎麼敢數落祖母的心腹?便是爲了母親,也是不能啊!
林燁走出幾步想了一想,回頭一看,賈蘭還垂着頭站在那裡。他也不過七八歲,長得文文弱弱的,這麼看着,怪可憐的。
“哥哥……”林燦扯了扯他的袖子。
林燁蹲下身,“燦兒,你想說什麼?”
林燦將嘴湊到他的耳邊,軟軟糯糯地說:“讓蘭哥兒跟咱們一起走罷。剛纔那婆子胡說的時候,他也要哭了呢。”
看來弟弟也有了自己的主意呢。
林燁點點頭,“燦兒自己去領他,可好?”
林燦跑回去,“蘭哥兒!”
賈蘭擡頭一瞧,林燦揚起小臉,“你跟我一塊兒回去罷?”
說着也不管賈蘭怎麼想,拉起他的手就往回走,“走,哥哥一會兒會給我們出氣的。”
林燁將兩個孩子送回到黛玉那裡,恰好方纔迎春三人來找黛玉,黛玉便與她們一起往賈母那裡了。只有兩個教養嬤嬤在那裡看家。
林燁吩咐:“秋容,去二門外叫跟着我的小廝,往林府裡去一趟,讓管家預備了車馬來接我們姐弟。你和清月一個帶人收拾姐姐這裡,一個去我那裡說一聲,都收拾好了,咱們立刻就走。”
賈蘭在後邊跟着嚇了一跳,眼見林燁又往賈母這邊兒來,一邊心裡叫苦,一邊只得跟着上去了。
賈母是個喜歡排場的人,起了晌,就有孫子孫女們來請安。也是巧了,要是往日,這會子可能鳳姐兒王夫人都不在,今兒卻是齊全。
林燁領着弟弟進去,鳳姐兒先就笑了:“瞧瞧,說曹操曹操就到呢。剛說了外頭做的衣裳都得了,就等着你們去試試了!”
林燁似笑非笑,“是麼?那倒是有勞二嫂子了。我們這裡住着,吃喝不算,竟還要另外拋費做衣裳,倒叫我不好意思了。這麼着罷,我看外邊兒女兒坊裡上了一批好料子,回來叫人送一些來,給老太太和姐妹們嫂子們都挑上一些,也算儘儘我的心。”
鳳姐兒聽這話口氣不對,不過她口齒一向伶俐,接着話茬兒就笑了:“老祖宗您看,林表弟多細緻的人呢。”
賈母笑呵呵道:“燁哥兒是個懂禮數的孩子。不過在外祖母這裡說這話,卻是該打!一家子人,說這樣的話就生分了!”
“外祖母……”林燁放開林燦的手,眼圈紅了,毫無預兆地跪在了地上,唬得黛玉一下子站了起來,臉上驚疑不定。
滿屋子人都愣了,這是個什麼情況?
賈母忙叫寶玉:“去把你表弟扶起來,這是怎麼話說的?”
林燁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起身肅容道:“並不是要跟外祖母生分,只是有些話,請外祖母容我放肆,直說了。”
“璉二嫂子。”
鳳姐兒“哎”了一聲,心裡叫苦。看着這小祖宗的意思,是有什麼不好的事兒要說了罷?
“我們姐弟來到這裡,原是外祖母憐惜我們姐弟失怙失恃,也是因爲我的侯府尚未改建完畢不好住人。住在嫡親的外祖舅舅家裡,我原想着,姐姐弟弟怎麼着,也不能和在別處一般。可是……”
說到此處,林燁哽咽了。
賈母急的一疊聲兒問:“這是怎麼了?有話好好說!”
黛玉何曾見過弟弟如此?幾步走過去,“燁兒,你這是……”
“姐姐……”林燁扭過臉去,避開了黛玉清亮焦急的目光,“……我再想不到,在外祖這裡,竟有人這樣的污衊燦兒。”
一行流淚,一行將方纔的事情說了。黛玉氣得怔怔的,身子晃了一晃,眼淚也止不住落了下來,“這是誰啊這麼大仇?燦兒不過是個幾歲的孩子,竟然將這污水一盆盆潑到他的身上?”
屋子裡尚有邢王二夫人,薛姨媽母女,李紈迎春等。別人聽了林燁轉述猶可,唯有李紈,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這樣的話,聽起來多麼耳熟!自己生下蘭哥兒的那天,尚未收拾好血房,便有這樣的話進了耳朵罷?
看看底下站着的兒子,李紈的眼淚也忍不住落了下來。
賈母氣得手都抖了,指着鳳姐兒道:“你怎麼當的家!”
鳳姐兒這叫一個委屈——自己怎麼知道會有這樣刁鑽的奴才?往日府裡不是沒有託大的奴才,可這般議論主子的,還真是沒有過……
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王夫人,鳳姐兒咬了咬嘴脣,忙過去扶着黛玉,親自掏出帕子爲她拭淚,柔聲安慰道:“妹妹別急,嫂子這就去找了那禍頭子出來給妹妹表弟出氣!”
將黛玉送到賈母身邊,賈母心疼地摟住黛玉,好言安慰了幾句。又厲聲喝道:“鴛鴦!”
鴛鴦是她跟前頭一個心腹大丫頭,忙上前一步。
“去,叫人給我找!是哪個奴才舌頭長了,都綁了過來!”
眼見賈母氣得狠了,滿屋子人都站了起來。
薛姨媽母女對視了一眼,都瞧見了各自眼中的幸災樂禍之意。
鳳姐兒也風風火火地出去了,不多時,已經押了幾個人進來。林燁眼睛一眯,果然就是那三個丫頭婆子。
鄭華家的原本想着,既然當面林燁都沒有發作,想來這事兒也就過去了。回了王夫人院子纔要跟周瑞家的表表功,就被鳳姐兒帶着人追了過來,不由分說,堵嘴綁人。
這一進了屋子,賈母一杯熱茶先就砸了下來,罵道:“黑心爛肺的奴才秧子!竟然敢毀謗主子!”
鄭華家的嗚嗚做聲,跪在地上磕頭不已,看向王夫人的目光中露出求救的意思。
王夫人垂着眼皮不去看她,卻也起身了。畢竟,這是她陪嫁的心腹,雖然辦事不如周瑞家的,卻也是忠心的。
“老太太且彆氣壞了身子,外甥外甥女也不要再委屈了。奴才有錯,自然該罰該打!外甥有氣,只管罰這幾個奴才秧子!只是略收收眼淚,也免得老太太跟着着急不是?”
讓我說打說罰?林燁冷笑,這二舅母真是好算計,自己一個做客,倒要打罰主人家的奴才,說出去好聽?
“打罰不必,這位媽媽是二舅母的人,外甥不敢僭越。”林燁已經收了眼淚,眼圈雖是紅着,臉色卻清冷,“我已經叫人收拾東西了,林府裡也有人告訴去備車了。我們姐弟今兒就回侯府去,這也算是來跟外祖母辭行罷。”
王夫人心裡一堵,這小崽子說話真真是尖刻!
賈母看着外孫女外孫子哭了一場,心裡針扎似的難受,哭道:“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話?你們小小年紀,如何能照顧好自己?外祖母必不會讓你們白委屈了的,好孩子,快坐下,快別說回去的話了。”“老太太說的是呢。”薛姨媽手裡帕子一沾眼角,“林哥兒你們年紀尚小,離了這裡,可有誰能照顧?好歹這是親戚家裡,只管安心住着。方纔姐姐也說了,那些個小人奴才,打了罰了也就好了,往後再沒人敢說你們的。”
林燁冷笑道:“薛太太說的哪裡話?自我們姐弟到這裡,一應東西都是最好的。我們姐弟知道這是外祖母疼愛,可是,難免有些小人以己度人,說我們來白吃白喝打秋風——就連外祖母爲我們姐弟做幾件衣裳,都要被說道一番,還有何意思呢?不但我們,便是外祖母臉上也不好看。我那府裡原本就已經弄好了,我是怕才粉刷過的,有些潮溼,傷了姐姐弟弟的身子,原想着過些日子秋涼了再搬的。如今看來,倒是早些走纔好。親戚是親戚,情分是情分,但是親兄弟尚且要明算賬,我們有宅子有住處,沒的一直住在親戚家裡的道理。橫豎離着也不遠,若是老太太想我們了,打發人去說一聲,我送了姐姐弟弟過來說笑一日,難道不好麼?我林家人,何苦讓人說道呢?”
這話卻是將薛家也繞進去了。薛姨媽大怒,旁邊兒寶釵微不可見地拉了拉她的衣角,輕輕搖了搖頭。她的目光掃過一旁的寶玉,寶玉猶自未覺,圍着黛玉團團打轉,輕聲勸了又勸。
賈母淚眼朦朧,看向林燁。卻見他微低着頭,垂下去的眼簾擋住了眼睛,看不清楚什麼神色,只能瞧見那兩扇極其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着。
心裡怒火高漲,賈母豁然起身,指着地上鄭華家的,厲聲道:“鳳丫頭!”
鳳姐兒忙應了一聲,上前一步。
“將這三個眼裡沒有主子的奴才灌了啞藥,立時叫人牙子來,給我發賣了!”
看了一眼王夫人,“誰也不許求情!若是往後還有這樣毀謗主子的,一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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