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燁接過清月遞上來的一盞茶,輕輕啜了一口,感到那股子茶香從口中一直蔓延到心底。
他也不着急,素白圓嫩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子。
“按說呢,你不是我家裡的人。外祖母雖然將你送到姐姐這裡來,但是身契卻還是在榮國府裡呢。姐姐往後要是出了閣兒,你又要何去何從?是跟了姐姐去,還是留在這裡,或是回了榮國府?總得你自己拿個主意纔好。若是你思念情人,捨不得,我少不得要好生送了你回去。”
一邊兒說着,林燁一邊拈了一塊兒杏仁薄脆放在嘴裡,細細地品着。
紫鵑垂着眼皮,看着自己蔥綠色繡黃色小碎花的繡鞋,心裡也是天人交戰。要她本心來說,她當然願意回去榮國府。當初老太太的心思,不說闔府人都知道,起碼她們這些個在身邊兒伺候的人是看的清楚的——老太太的意思,只怕是要將林姑娘配與寶玉呢。要不然,能那麼疼愛她?
剛被派到黛玉身邊兒的時候,紫鵑還爲此竊喜過。雖然一時林姑娘還沒有重用自己的地方,但是,看看她的幾個大丫頭,清月秋雁等,年紀都是大了幾歲的。往後姑娘出閣兒,自然不會作爲陪嫁的丫頭跟着。至多,配了人做陪房也就頂天了。
自己卻是不同的。年紀本就與黛玉相差無幾,又是嫡親的外祖母所賜,往後等到清月等人出去,林姑娘身邊兒的頭等大丫頭,非自己而誰?
大家子裡的規矩,凡是姑娘們出閣兒,身邊的丫頭一般都會陪嫁過去。若是有顏色生的齊整些,人又忠厚老實的,往往被當做籠絡姑爺之用。譬如這榮國府裡的周姨娘,就是當年太太的陪嫁丫頭呢。還有璉二奶奶身邊的平兒,雖然還沒有擡成姨娘,卻也是過了明路的通房……
每每想到這裡,紫鵑就覺得揣了只兔子似的,心肝兒都不受控制地亂跳,且臉頰上也是熱辣辣的。若是林姑娘真的能和寶玉一起,那,那往後……
要說這個時候,紫鵑一直未得到黛玉身邊來伺候,黛玉也並不倚重她。兩個人之間並無什麼多年的似主僕又似姐妹的感情,紫鵑爲自己想着多些,倒也是人之常情。
誰知天不從人願。一道賜婚的旨意下來,黛玉竟是要嫁給北靜王府的!
那自己,到底是要怎麼辦?紫鵑不是傻子,相反,她是個很聰明的丫頭。
回去榮國府嗎?最好的結果也就是繼續留在老太太身邊。可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姐妹裡,老太太更爲器重鴛鴦琥珀。回去,不過是繼續做個二等丫頭。就算是暫時能留在老太太身邊兒,自己的終身又指靠誰?自己的年紀也不是很小了,或許也就會這麼稀裡糊塗地被放出去配人也未可知。
寶玉……寶玉身邊兒論溫厚有襲人,論嬌俏有晴雯,論及能言善道有麝月。自己,也並不出挑。不說寶玉了,就是老太太和太太要往寶玉房裡放人,怕是也想不到自己!
若是跟着林姑娘……一來如大爺所說,身契還在榮國府。二來,真也就要棄了本家了。
咬了咬嘴脣,紫鵑低聲道:“奴婢是老太太給了姑娘使喚的,自然是聽姑娘和大爺的。”
林燁看了一眼黛玉,見姐姐正垂眸撫弄手裡的菱花形小紈扇,看不出眼中是什麼情緒。
“紫鵑,這事情說大不大,不過是我們一句話的事兒。說小卻也不小,到底關乎着你往後的前程呢。這樣吧,你先回去好好想想,不管如何,我總是要以你的意思爲重的。”黛玉淺笑道。
“是。”紫鵑低低應了一聲,自躬身退了出去。黛玉扭頭,“眼看着就會試了,你且收起來這個心,別總爲我想這想那了。先好生預備着入場纔是。我的事情我自己都不急呢。”
“姐姐不急有人急呢!”林燁笑道,“義父說了,我年紀還不大,這回就當是試試身手潤潤筆。就算是不得中,三年後也還沒到了及冠的時候,且不用緊張呢!”黛玉一伸手,小巧玲瓏的紈扇便乎到了林燁臉上,含笑斥道:“還沒下場先想着落第,你可真是好呢!”
見弟弟張嘴要說話,水眸一瞪,俏臉一板,“快回去溫功課!”
林燁大笑,“姐姐誒,臨時抱佛腳要不得!”
一溜煙兒地跑了。
二月初九,春闈會試。這一日林燁天尚未大亮便已經起來了,換上了竹青色八成新的錦衫,頭上烏木簪子挽了髮髻,看上去清秀乾淨,並不打眼。唯有那一雙如秋水似寒星的眸子,十分的清亮中更帶了一股子勢在必得的堅定。
黛玉手裡捏着帕子,領着林燦,送到了門口,絮絮囑咐:“別的也都罷了,如今天還冷呢,尤其一早一晚的,可不能掉以輕心。別的都是小事,自己身子骨要緊。”
她實在是不放心。按照律例,這爲了避免下場的舉子作弊,入場前均需“解發袒衣,索及耳鼻”,且不得穿着有夾層的衣裳。二月雖是進了早春,早晚卻是寒意十足的。因號房都是連着的,未免失火,也不準用火盆等物取暖。
黛玉想想那情形,就覺得心裡頭往外冷。
林燁怕她擔心,笑道:“預備了厚實的大氅呢。姐姐別擔心了。好生在家裡等着我,九天以後我就回來了。”
說完,又檢視了一番浮票等物,一一齊全了,朝着黛玉比劃了一個手勢,上了馬車。
車行至與貢院相鄰的那條巷子,前邊不出意外地看見了徒四。
跟着車出來的大管家林勝認得徒四,忙請人上了車,殷殷勤勤地放下了簾子。
徒四先打量了一番林燁,見他身上的一件兒狐狸皮褂子穿着,顯得伶伶俐俐,嘆了口氣,將自己抱着的一包給了林燁:“特意叫人給你做的,玄貂皮子的,雖不比紫貂,卻也很厚實了。進了場,就由不得別人照看了,你自己多當心……”
林燁也不客氣,將大氅接過來披在身上,笑道:“若是今兒錯過去了,你這好東西我可就得不着了。”
伸手將人抱在了懷裡,不敢過於放肆,只將吻印在林燁微涼的脣角處,徒四輕笑:“小的預祝林大爺馬到功成。”
按照規矩,車馬是不能行到貢院巷子裡的,只能停在巷口處,舉子不管是高門子弟,還是寒門學士,都是一樣,走過去。這會子天才矇矇亮,隱約聽見貢院大門吱呀一聲,隨即便能兩排軍士列隊而出。
林燁身上披着貂裘大氅,手裡提着小籃子,跳下了馬車。
大管家林勝道:“我們就在這裡候着大爺。”
徒四在車裡,墨色的雙眸趁着熹微的晨光,
林燁也不說話,往前就走,朝着後邊管家車伕並小廝擺擺手,示意他們回去。
一連九天,共計三場。四書文,五言八韻詩,五經策問。等到林燁出了場的時候,已經覺得不會走路了。
暈暈叨叨地隨着人流兒到了巷子口,早有林府的馬車在那裡接着。林勝眼尖,拉着小廝一溜兒小跑,將人扶上了車。
“哎哎,怎麼都這樣了啊?”徒四自然不會落下接林燁出場這麼個大事,水溶湊着熱鬧,倆人都跟在林家的馬車裡呢。
見了小舅子如此,水溶取笑了一句,忙讓着林燁坐好了。
林燁抽抽鼻子,“困……”
徒四看着他皺皺巴巴的衣裳,尖尖俏俏的小臉,心疼不已。拍了拍肩膀,“睡會兒?”
“不了,回去再說。”
林勝也怕他路上睡着了着涼,一邊兒叫人趕了車往回走,一邊兒坐在車轅上笑着回道:“大爺,前兒榮國府裡的表少爺被擡出來了。您知道不?”
林燁一怔,“誰?”
“聽說是寶二爺。”
寶玉竟然也下場了?他身上不是沒有功名麼?
水溶手裡拿着把摺扇裝翩翩佳公子,扇子骨點着掌心,笑道:“聽說是捐的監生。”
“哦。”林燁納罕,“他不是最討厭經濟仕途?大凡科舉入仕的,都被他罵做國賊祿蠹了。怎麼也上趕着受這份罪?我那外祖母竟然捨得?”
他嘟嘟囔囔的,其實也就是混過困勁兒去。榮國府自打建了省親別墅,迎接了貴妃的鳳駕省親後,那是元氣大傷了。爲了那一日的榮耀,將家底兒敗得差不多了,說不定還拉了不少的饑荒。再加上元春在宮裡遭到貶斥,失了聖心,如今不過身居嬪位。要想再得聖寵復位,勢必要上下打點。銀子從哪裡來?再者,王子騰也曾與賈政等說過:“娘娘在宮裡的立足之本是什麼?須得時孃家人爭氣,能在朝堂上立得住!只要父叔兄弟有能夠撐得起來的,何愁娘娘不能入了萬歲的眼?且要分清楚輕重,哪裡就能夠只顧着拿銀子去給內侍花用?讓人知道,又是一條罪過。”
他如今身居尚書之位,手裡有權,名望又高,儼然四大家族中的領軍人物。他的話,賈母賈政倒是都能聽進去。因此,賈母費了大力氣,下決心讓賈政看着寶玉唸了些日子的書,又託人捐了個監生,忙忙地打發寶玉下了場。
寶玉一貫嬌生慣養的,不說這段日子被賈政三天一次小數落,五天一回大教訓,單是這貢院裡的環境,便讓他受不得。往日,鋪蓋的非綾羅錦緞不成,吃的非山珍海味不入口。這樣的天氣裡,屋子裡還是熏籠火盆都點着呢。貢院裡哪裡去有給他如此享受的地方?便是那主考官,也還得天天風裡溜達呢不是?
因此上,在貢院裡勉強撐過了六天,寶玉便一頭栽倒人事不知了。似他一般的舉子也不止一人,那些個軍士早就有了經驗,擡着往外頭去,交給舉子家人便不再管了。
不說寶玉被接回去以後,榮國府裡如何忙亂,又是請太醫,又是熬湯藥,賈母又是如何罵賈政,賈政又是如何在王夫人跟前數說寶玉。單說林燁回了府,到了門前,徒四水溶都沒下車。徒四道:“不管如何,你這回帶着爵位下場,頗引人注目了。我們暫且避嫌,等到放榜那天再過來。”
“走罷走罷。”林燁困得不行,搖搖晃晃地進了自家大門。
黛玉林燦帶着人早就候着了,看他雙眼赤紅滿面疲色,不敢問別的,忙忙地熱了燕窩粥,預備了洗澡水,叫秋容等人伺候着洗漱吃了東西。林燁一頭便栽倒在牀上,呼呼大睡了起來。
這一睡,直睡了一夜一日。次日黃昏時分扒開眼皮,吃了點子東西后,繼續又睡。
黛玉不放心,叫人請了太醫來看。老太醫問明瞭情況,又看看林燁的臉色,連脈都不必把,“只是過於疲累了。不必吃藥,好生休息,歇夠了便好了。”
黛玉這才放了心。
十日後放榜,林燁自己沒覺得怎麼着,反倒是黛玉林燦都是一臉緊張樣。
大管家林勝親自帶了四個小廝往貢院去看榜。眼瞅着日頭高升了,才跌跌撞撞地跑回來。
“……”四十來歲的大管家沒了往日精明強幹的樣兒,臉色發白,抖着嘴脣說不上話來。
黛玉心裡一咯噔,怕是弟弟沒中。剛要想些什麼安慰的話,便聽林勝帶着哭音兒:“大爺,大爺中了……頭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