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舅舅?
賈琮下意識聯想到了他毫無印象但在心中又勾勒過千種模樣的生母,又聯想到了明香教、葉清、孔傳禎、宋巖以及,武王……
他面色凝重,甚至無法掩飾將反感和厭惡之色流露出來。
雖然前世就曾聽說過,面對命運的青睞,如果不能反抗就躺下享受吧。
可這種無法自主,如木偶般被人操控,還可能隨時被拉進萬丈深淵粉身碎骨的感覺,讓賈琮深惡痛絕!
本以爲除去明香教頭腦後,就能暫時消停上兩年,誰知一個冬天都沒過去,就神他麼的冒出一個親舅舅來。
在這個天大地大娘舅最大的世道里,舅舅的地位其實並不比父母低多少。
誰願意無緣無故頭上冒出這樣一個“親長”?
不過在驚怒之後,賈琮又迅速制怒。
冷靜下來後,他就反應過來不對勁。
若是他生母的兄弟,是沒資格自稱他親舅舅的。
禮法上,他的母親只有一個,那就是嫡母邢夫人。
嫡親舅舅,只能是邢夫人的兄弟。
原著中趙國基死後,趙姨娘讓探春照顧照顧她親舅舅,探春卻認也不認,只說她舅舅是王子騰,才升了九省檢點,且連賈環也不拿趙國基當正經長輩,趙姨娘便無話可說。
在禮大於天的世道里,賈琮生母那邊的人,是沒資格自稱舅舅的。
況且真要是那邊的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念及此,賈琮眼神冷了下來。
若真是那邊的人,他先拿下來嚴刑拷問一番再說!
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個鬼情況!
舅舅,什麼舅舅?
他連親老子賈赦都下得去手,還在乎一個鬼冒出來的舅舅?
他快被人凌虐致死時,怎沒見過什麼舅舅?
但就賈琮猜測,來人八成是邢夫人的那位兄弟……
只是,他來幹什麼?
賈琮對一直恭候在旁的崔義家的道:“讓人領他們去偏廳,另外,問問領頭那個男人姓什麼。”
崔義家的聞言,忙領命而去。
……
偏廳。
邢忠夫婦賠着笑臉,拘謹的看着堂上八位雄壯的親兵。
他二人身上都穿着一件半舊的灰鼠皮裘。
倒是他二人身後跟着的一個年輕姑娘,身上只一件舊氈斗篷,看起來拱肩縮背的,好不可憐。
但這位相貌出衆的姑娘面上卻不似她父母二人,沒有那麼拘謹廉價的笑臉。
哪怕在這樣氣派的偏廳內她那身舊氈斗篷顯得那麼寒酸,那麼格格不入,還不如那些大漢親兵身上的玄色黑鴣錦衣光鮮,可她面上並無自卑自慚之色,平靜淡然,半垂着臻首,默默而立。
便是邢忠夫婦的女兒,邢蚰煙了……
這等心性,讓暗中觀察的展鵬,微微有些側目。
他以爲,這樣的性子若是自幼練武,必成大器!
可惜了……
等賈琮確定了來人的確是邢忠夫婦後,便換了公候朝服而來。
紫金冠、飛魚蟒服、天子劍、雙樑靴。
當他身着這一身富貴逼人的朝服出現在偏廳時,堂上八名親兵同時拜下,大聲道:“參見伯爺!”
聲勢驚人,差點沒讓邢忠夫婦腿軟的跪下去。
倒是邢蚰煙,擡眼看了賈琮一眼後,又垂下了眼簾……
賈琮“嗯”了聲,叫起親兵後,道:“你們下去,這是我家至親,不當事的。”
八名親兵列隊離去後,賈琮看了邢蚰煙一眼後,方對賠着笑臉的邢忠夫婦溫言道:“想來這便是舅舅、舅母當面,外甥本該禮敬。只是身上負有皇命,又有天子劍在身,未交皇差前,不敢因私費公,也拜不得私禮,望舅舅、舅母見諒。”
邢忠夫婦聞言,心裡隱隱有些失落,這場景與他們二人私下裡夢想的不一樣。
在他們夢想中,賈琮應該畢恭畢敬的以大禮參拜纔是,還要奉上金銀宅子……
當然,這只是他們想的最美的情形,實際上他們自己也沒怎麼指望。
邢忠忙賠笑道:“哥兒是貴人,自然要先辦皇帝爺爺的差遣纔是正經的。咱們自家人,何必外道?”
賈琮微笑着點頭,道:“舅舅所言極是,是個有見地的……不知舅舅怎會至此?”
邢忠聞言,面上笑容迅速轉成悲苦色,道:“外甥不知啊,這些年舅舅過的老苦了,也沒個定所居住,就在蘇州潘香寺廟裡租了間房居住。原本也算能勉強度日,可誰知,朝廷忽然要開勞什子新法,連廟裡的產業也要收稅,那潘香寺黑了心了,一下將租子漲了一倍去,舅舅囊中空空,哪裡有銀子交?原本是想投奔舊友,可人家說,你嫡親外甥就在揚州府當大官,何必捨近求遠,放着真佛不拜,去求他那樣的小鬼?所以……所以舅舅我才……”
“好了,舅舅不必多說了,我明白了。”
賈琮止住邢忠的訴苦後,對展鵬吩咐道:“命人即刻去租賃一座二進宅子,請牙人再買兩個僕婢服侍。讓薛故備好米麪銀財,送過去。今晚就要備好,舅舅、舅母要住。”
展鵬領命而去後,賈琮對邢忠解釋道:“舅舅,此處爲鹽政衙門公房,我也是借宿於姑丈處,姑丈如今臥病在牀,昏迷不醒,我不好待他留客。只能委屈舅舅、舅母先去外面住住。不過表姐可以留下,剛纔姑丈家表妹聽說太太家的表姐也來了,讓我請表姐留下作伴,都是至親,不必外道。”
邢蚰煙聞言,擡起眼簾看向賈琮,她目光坦然,並無自輕自賤之色,感謝的微笑了下,而後柔聲道:“此事需爹孃做主,不過請表弟代我謝謝林家妹妹。”說罷,又垂下眼簾。
似不以物喜,似不以己悲。
賈琮見之微微側目,再看向滿滿市儈氣的邢忠夫婦二人。
兩人巴不得能巴結到賈琮身上,哪有不準之理?
見他二人連連應下,賈琮便喚了聲,從笑嘻嘻的跑來一丫頭,穿金戴銀,遍身綾羅,還披着大紅羽紗斗篷。
若非她巴巴的跑到邢蚰煙跟前,喊她“姑娘”,請她往裡面去,邢忠夫婦只當她就是林家的正經小姐。
看到賈家連一個丫頭都穿的這般富貴,二人又驚又喜,眼中掩飾不住的貪婪之色。
等見“灰頭土臉”和“要飯乞兒”一樣的晦氣丫頭隨人進了內宅後,二人正想再開口要點什麼,就見展鵬帶了兩個錦衣親兵一身煞氣的進來,沉聲道:“大人!錦衣緹騎已經集結完畢,只待大人點驗後,即可開拔瓜洲,抄家殺頭,血債血償!”
賈琮厲聲道:“不需點驗,立刻出發!告訴郭鄖,名單上的三百逆賊,不可走脫一人!本爵要用他們的人頭,祭奠戰死的兄弟!”
“喏!”
展鵬大聲一應後,轉身離去。
這陡然煞氣騰騰的氣氛轉變,讓邢忠夫婦駭的腿軟,面上乾笑的看着賈琮。
賈琮看着邢忠沉聲道:“舅舅,我還有公務皇命在身,要前去斬殺叛逆!就先不給你接風洗塵了,等歸來再說。”
邢忠忙道:“不必不必,不必接風洗塵,大事要緊,大事要緊。”
賈琮點點頭後,不再理會,大步出門而去。
等賈琮帶人離去後,管家崔義進來,請二人離開,前去租賃的小院。
二人詫異,這般快。
崔義笑道:“我們表少爺如今在揚州府開個口,想送宅子的不知多少,更何況只是租賃一個?”
邢忠夫婦聞言面面相覷後,又驚喜起來。
兩人跟着崔義出了鹽政衙門,崔義安排了馬車送二人前往租住地。
邢忠夫婦上了豪華馬車後,幸福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正在一起默默的品味奢華,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對話:
“咱們大人當初不是快被他的嫡母凌虐的快活不下去了嗎?都中誰人不知榮國府大房嫡母不慈?怎麼大人會對這冒出來的舅舅這樣好?”
“嘿!你懂什麼?禮法當頭,大人明面上自然不能出岔子,不然如何做官?連皇宮裡的皇帝老子都要講孝道,大人還能怎麼辦?不過……”
“不過什麼?咱們大人可不是個好說話的人啊。”
“這話倒是正經!我給你說,你千萬別對旁人說,咱們大人,最善笑裡藏刀!京裡的老爺太太是他親爹孃老子,那沒辦法。而且聽說大人老子已經沒了,太太也臥病在牀,所以也計較不得。我想着大人心裡正憋着仇沒處發泄呢,誰知道上趕着來了一個勞什子舅舅!”
“哎喲!咱們大人可不是心慈手軟的,纔來南省沒半年功夫,殺了多少人?”
“誰說不是呢,大人還都是笑着殺的!那甄家的大公子,前頭還和大人稱兄道弟,可因爲得罪了大人,回頭大人就砍了他的腦袋!那可是甄家啊!”
“那車裡這對公母豈不是要完?”
“完了!肯定完了!都不用大人親自動手,大人在江南殺了那麼多綠林大盜,若是讓他們知道,大人的嫡親舅舅住在外面,也沒人護着,用不了三天,他們就得完!”
“嘖嘖嘖!真慘啊!不過活該,誰讓他姐姐當初那樣苛虐大人,多狠心哪!我告訴你,咱們一定看好他們,別讓他們跑了,得讓大人好好出口惡氣!”
“是是,原該如此……”
……
聽着外面的對話,車裡邢忠夫婦二人的瞳孔都快擴散,面色慘白,滿頭大汗。
等到了地兒,二人發現租賃的房子居然在北城門口附近,最適合江洋大盜進來殺人,二人差點唬的走不動道。
可那兩個送他們的錦衣親兵,又目光不善的盯着他們。
邢忠夫婦差點沒哭出來,好不容易進了屋子,關好門後,根本來不及看這落腳宅子的好壞。
兩人戰戰兢兢的熬到半天黑後,打開門發現守門的親兵不在,也許是吃飯去了,也許是故意給賊人留下機會殺害他們。
便再也忍不住,一溜煙兒的跑了。
爲了防止賈琮搜尋他們,還特意留信一封,說世界這麼大,他們想去闖闖,不能靠人吃飯。
只因不捨得女兒受苦,便留下來請她姑母照顧。
請萬萬不必尋找。
等隱藏在暗中的展鵬見邢忠夫婦二人倉惶逃出揚州城後,從房中取來這封信後,折返鹽政衙門,交給了賈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