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三日後, 正是孫家與應麟議定交付煦玉庚帖的日子。該日既到,應麟乃是正裝冠帶乘車前往的尚書府。彼時禮部侍郎李文俊已是親自候於尚書府門口,見應麟在府門外下了車, 忙上前見禮道:“邵先生大駕光臨, 有失遠迎, 還望先生海涵。在下身爲尚書大人所聘請的媒人, 此番本應由了在下親自登門拜訪, 將林少爺的庚帖帶了來,卻累及邵先生親自奔波一遭……”
應麟則對曰:“李大人客氣了,此乃兒女親事, 玉哥兒乃是在下學生,爲其奔波來往一番, 乃是在下分內之責;何況爲其親事, 家長自當親自登門拜訪, 方纔合乎禮儀……”
二人正說着,便見那孫家鼐已親自迎了出來, 對應麟拱手說道:“邵承祚先生,在下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啊!若非因了小女婚事,在下怕還未嘗有此機會能得見尊顏呢!……”
應麟躬身對曰:“孫大人有禮了,在下一介草民, 不過得了京師諸公謬讚的虛名耳, 當不起大人如此之稱, 在下此番不過代了林大人前來將哥兒的庚帖交付與孫大人……”
孫家鼐揮揮手說道:“邵先生是過謙了, 衆所周知邵先生乃是名士大賢, 大儒王心朝先生的傳人,可謂博古通今、才貫二酉, 如今更是教導出京師兩位才子,豈是默默無聞之輩?”
應麟則答:“尚書大人過獎了。”
隨後三人便一道入了孫家鼐的書房商談。此番待應麟落了座,家人奉茶,應麟便也忙將煦玉的庚帖從懷裡取出親手遞與了孫家鼐。孫家鼐亦是伸出雙手接過,眼光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其上內容,便也止不住眼皮一跳。一旁應麟則端起茶盞飲茶,佯裝並未注意到孫家鼐的異樣。
之後孫家鼐便將庚帖放置在一旁,應麟又取出聘禮作爲上回孫家聘禮的回贈。隨後二人俱是心照不宣地閉口不談煦玉生辰八字的問題,轉而談起他事,將那早年的求學取試經歷再度追憶了一番。這孫家鼐甚是感嘆了一回自己當年取試乃是幸運萬分,得了聖上賞識而躋身三甲,榜眼及第,此番一晃二十年過去了。轉而又感嘆應麟當年亦是會試通過,結果卻因了時運不濟錯失了當年的殿試,真乃遺憾之事。提起往事應麟倒也分外灑脫,只道是個人有個人之命,萬事強求不得,此言倒也意有所指。
飲過兩回茶,應麟道是此番庚帖奉上,孫家可自行尋人合這八字,待卜問合清之後便可將結果告知於他。隨後便也提出告辭,孫家鼐親自將應麟送至府門口登車,方纔返回。
此番孫家鼐則是直接手持庚帖入了內院尋了陳夫人商議,面上神色很是難以置信。陳夫人見狀忙地詢問此番與應麟見面他二人商議的結果,孫家鼐並未開口,只將手中庚帖交與了夫人覽視。他夫人細細閱畢,亦是一副疑惑萬分、不知所措的模樣,說道:“老爺,這可如何是好?這、這帖子上的八字,可與淑兒俱是相剋的啊!……”
孫家鼐對曰:“方纔我拿到之時未及細看,待邵承祚離開之後便又再度取出細看了一番,竟全然與了淑兒的八字背道而馳,無一絲相合之相。且看這生辰,這林煦玉生得日子亦非絕好。他命中主木,而淑兒命中主土,天生乃是克淑兒之命。可知木生春日最上,爲旺,而夏之木不佳,爲休,他偏生是那夏季之木。”
陳夫人亦道:“想來他年長我家淑兒三歲,卻偏生屬羊,與淑兒屬狗乃是三刑恃勢,屬性不合。且他生於己未月,淑兒生於辛丑月,便連這未醜亦是相剋的。除此之外壬子日與了戊申日,壬戊又克;淑兒生於午時,戊午主火,他卻生於甲辰時,甲辰主木,卻又是淑兒克他了。總歸此番便是命相不合,這樁婚事怕是不妥……”
孫家鼐則道:“然之前老夫亦曾與如海魚雁往來,彼此於這樁親事俱是甚爲滿意。老夫只道是他如今外任,有老夫坐鎮京師,只管將此事交與了老夫,老夫定能依禮將此事辦妥。奈何此番出了這番茬子,老夫又當如何向他交待?”
陳夫人則道:“可是老爺,這哥兒八字與了淑兒的不合,若是勉強撮合成婚,婚後若是有甚不測,又當如何是好?”
孫家鼐:“這正是老夫憂心之事。老夫只淑兒這一獨女,老夫爲她覓一佳婿,又如何肯令她受甚委屈?然而在此之前我早已去信答應瞭如海,如今若是貿然悔婚,卻令老夫如何說得出口?”
陳夫人:“老爺便權當是爲了淑兒好……”
孫家鼐又道:“若說是別家的公子哥,即便去了一百個老夫也不心疼。只這林煦玉老夫是見過的,林家長子,師出名門,加之又是我門下考生,可謂是才貌雙全、學富五車,未及弱冠便也是萬卷羅胸,除卻他同門師兄侯孝華,也稱得上是一世無雙了。當年取試,若非太子定要舉了另二人佔據頭二名,以林煦玉的殿試策對,奪得魁首不過如探囊取物一般。我只怕舍了此家,便再難尋到能與此相較之人了……”
陳夫人道:“老爺之言固然無錯,這林煦玉固然是個才華過人的,然我亦曾聽聞近日裡京師傳得風言風語的,這哥兒因了高堂俱離而在外眠花宿柳……”
然孫家鼐聞言倒也不以爲意:“少年才子年輕之時風流一些亦無關緊要,到底古往今來那才子便也思慕佳人……”
陳夫人對曰:“我只擔心若是照這般性子,咱淑兒嫁與他之後他會冷落正妻,而令了側室得勢,我這做孃的到底不欲見自家女兒嫁去了受委屈。此番便是嫁得一個不是那般光彩照人的,只要能對了女兒好,便也是了……”
孫家鼐聽罷則搖首不答。
卻說另一邊,正值這孫家夫婦二人正在書房中閉門密談女兒親事之時,卻不知房門外一直有一個丫鬟悄無聲息地趴在該處偷聽,待他二人將這事談了個七七八八,這丫鬟便又輕手輕腳地去了。隨後便見這丫鬟穿過花園,跑進了後院孫小姐的房中。
此番孫小姐正攪着手帕在房中坐立難安地等待着這打探消息的丫鬟歸來,見這丫鬟氣喘吁吁地進了屋裡,激動地忙立起身來問道:“紅兒,打聽得怎樣了?我爹孃如何說?”
不料這名紅兒的丫鬟卻哭喪着臉答道:“姑娘不好啦,我聽老爺太太說那林少爺與姑娘的八字不合,老爺太太商議着要退親呢!……”
孫小姐聽罷怔了怔,隨即便紅了眼眶:“退親?!先不是都說好了嗎?怎的突然要退親?那八字又是怎麼回事?”
紅兒解釋說:“我聽見的,老爺也很是爲難,但是實在是因爲那少爺與了姑娘的八字克得太厲害了……什麼姑娘屬狗,那少爺屬羊,和姑娘三克啥的……”
孫小姐插言道:“是三刑。”
紅兒忙道:“對對,是三刑。還有什麼小姐主土那少爺主木啥的……總之就是那少爺雖有千般萬般的好,然就是因了生辰八字不好,這親事也成不了……”
一旁的孫小姐聞言早已是禁不住愁淚千行化作了珍珠兒滾。她心下自是不信甚姻緣前定的,對那生辰八字亦並無在意。她惟知之事便是自從她那年第一次隨了父母踏入那林府、在臥雪聽鬆室見過煦玉的自畫像之後,便對着這未曾謀面的公子哥兒將心許了進去。之後更是經由了父親耳提面命、多次詳述煦玉在榮恩宴上是如何的才華橫溢、力壓羣雄,心下早已癡迷了大半。又一次她隨了家人前往南安王府赴宴,彼時女眷俱在湖中的畫舫裡落座,一干公子哥兒則在湖邊吟詩作對。她於百無聊賴之際輕挑畫舫的竹簾的一角,從一個細縫間往外偷覷,即便是在人羣之中她亦是一眼便識出了其間的煦玉,正如那自畫像中那般瓊枝玉樹、溫潤風流,骨凝秋嶽、眼湛辰星,正與一幫人一道拈鬮作詩。似是因了他才高八斗,他人便也故意爲難他,令他拈了一個“泥路”的鬮。然他不過徑直往前行出幾步,隨後一手負於身後另一手則手持摺扇指着腳下便信口吟出一詩,宛如那傳聞中文成七步的曹子建,直看得周遭一干人等目瞪口呆。而這邊她亦是看得癡了,挑着簾子的手便忘了放下。直到後來南安郡主,南安王炎煜的妹妹炎煐步至身旁詢問她出了何事,她方纔慌忙回過神來,一張臉羞得通紅,忙地拿話來支吾。然自此之後,她便也睡裡夢裡俱是煦玉的容貌身影。心下只默默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身披嫁衣嫁入林府的那一日,只道是大抵世上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自古亦難逃“青年才子,弱冠登科,遂惹來名宿傾心,美人解佩”吧。這般念想了許久,直至聞說林家亦有與孫家結親之願,遂以爲自己心下所願終將實現,求得個才子佳人,福慧雙修。不料卻忽聞此退親的噩耗,心下只如被反覆□□攪碎一般,惟有掩面而泣。
一旁紅兒見狀,已是手足無措,只得忙不迭勸解寬慰。正值這時,便聞見門外的丫鬟報曰“太太來了”,這孫小姐只得止住哭泣,拿手帕將淚水拭了。見陳夫人進了屋,忙地起身前往迎接。
陳夫人見愛女滿面戚容,忙問是出了何事。
這邊孫小姐聞言不答,一旁紅兒率先開口說道:“太太,姑娘那親事……”
陳夫人驚訝反問:“怎的,你們已經知道了?”
紅兒又道:“太太,姑娘那親事是不是出了什麼變故?”
陳夫人嘆了口氣答道:“此番實不相瞞,那哥兒與咱家大姑娘的八字太過不合。之前我與老爺商議,若是草率地將姑娘嫁過去,怕是違背天意,若是有甚不測,屆時便是後悔莫及。我與你爹惟有這一女,自是捨不得將姑娘嫁進那府中受甚委屈……”
這邊孫小姐聽罷只拿手掩面而哭,倒是一旁的紅兒替她問道:“太太,姑娘這親事便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本來這親事咱家早便爲姑娘定下了,現在突然退婚,咱姑娘怎麼承受得住?……”
陳夫人道:“我正與老爺相商,看能否尋個委婉體面的理由將這親事給推了……咱姑娘放心,想來這京城裡的貴公子哥兒也不是隻有他家,憑了老爺的在朝中的權勢地位,什麼樣的公子哥兒咱家尋不來?你爹孃會再爲你尋上一名佳婿,定不會令你委屈了……”
隨後陳夫人又再三解勸,這孫小姐雖面上止住了哭泣,奈何心裡卻也難以釋懷,只道是自古女兒家謀求親事便如廟裡求籤一般,在拾起籤讀到卜辭之前俱不知是好是壞。此番自己好不容易盼得能提前見到未來的夫婿一眼,且對方各方面均令人意滿情忺,而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如黑夜裡亂撞。不料卻忽地被告知自己與了該男子八字不合,不過是有緣無分,終還是修不成正果。如此念着,便也沒有任何一個時刻如現下這般痛恨這婚姻合八字之俗,只道是若能都如戲裡所言那般男女雙方看對了眼便也私定終身該多好,省得如自己這般將那終身幸福交與了他人來決定!而因了這等心結,這孫小姐遂也大病一場,此乃後話,此番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