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當日行刑直至日落時分方纔結束, 期間賈珠屢次以不合禮數且己身不適爲由請求五皇子放他起身,五皇子方纔作罷。午間休息用膳,賈珠方回了駐地, 隨後的監斬筆錄工作由英啓接手。除卻馬文夢之外的諸賊酋於上午皆行刑完畢, 開膛破肚、梟首示衆, 器官爲人高價預定, 肉塊一文一塊出售。馬文夢於午間之時被餵食稀粥充飢, 下午行刑繼續,直至被剮夠一千零二刀方罷。
之後五皇子率領王師各部仍駐紮於江寧城外,以待江淮地區各府知府、知縣長官陸續到任。期間五皇子仍命各地官府並了各路王師搜剿江淮安徽地區賊兵殘餘勢力, 處置賊酋賊屬,查抄賊產, 同時亦命各路將領安撫百姓, 官府張榜曉諭。又命士卒將圍攻江寧城之時所炸燬的兩處城垣重新修繕加固, 力圖恢復至戰前之狀。待將此間諸事料理完畢,五皇子方上表申奏京師, 以近萬言詳述此間諸事,將手下衆文官武將按功勳大小敘述排列,以便論功行賞。隨後待新任兩江總督並了江蘇巡撫到任,五皇子方率領諸將並三軍凱旋歸京。
臨行之前,五皇子亦將樑思問召至跟前, 因其協助平叛有功, 賞賜黃金百兩, 之後又隨口問到他今後有甚打算, 從馬文夢的供詞之中得知之前他所效力之前任江蘇巡撫王正璽業已身隕, 屍首已從山中尋到運回。樑思問則答欲將王正璽靈柩並其家人護送回揚州祖籍。五皇子聞言亦不多問,又吩咐幾句, 方令其自去。
不料正值樑思問護送王正璽家人啓程回鄉的前夜,賈珠卻見樑思問親身前來他房中向他辭行。樑思問自謂跟隨王師南征諸日,與衆人皆生,惟受賈珠多番照顧,不勝感激,若非當日賈珠令他恢復神志,只怕自己如今仍是廢人一名;兼之雖與賈珠不甚相熟,亦覺賈珠行止爲人俱與別個不同,令他頗生親近之意。此番相別,不知日後可還有相見之日,遂臨別之前特來辭行道謝。
起初賈珠聞言倒也未嘗放於心上,若說自揚州樑思問爲王師“擒獲”之後,自己倒也與之打過幾次交道,不過力所能及地施予援手,卻也並非有意爲之。如今見樑思問竟鄭重其事地前來辭別道謝,心下不禁生出幾分受之有愧之感。
隨後只聽樑思問開口說道:“賈大人,我想請教你一件事。”
賈珠對曰:“何事,但說無妨。”
樑思問遂道:“你左手的那枚戒指,是鑽戒吧。”
賈珠聞言大驚,只覺左手一陣莫名的痙攣之感,忙不迭反問道:“何出此言?你如何知曉此乃鑽石戒指?!”
樑思問見狀笑道:“看來我猜對了?我本來也只有五分肯定,看你這麼說,那還真是鑽戒,雖然因爲沒有采用現代切割技術,看起來更像是普通玻璃……按理說這個時代這個東西還沒有出現在中國,所以,我很好奇你爲什麼會有這個……”
此番賈珠乃是暗地裡倚靠一側的桌案方能穩住身形,右手拽住桌沿將指骨拽得泛白,心中一個念頭正呼之欲出,嗓音微啞地反問道:“你、你既說這個東西不該出現在此時,你又是如何知曉此物?”
樑思問聞言本可隨意搪塞曰道聽途說抑或是從書本之上讀到之類,然不知爲何,卻對跟前的賈珠實言相告:“說起來你或許不信,我曾經與人約定,這輩子如果能和他結婚,一定會送鑽戒給他,因爲金剛石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石頭,只有這樣東西可以代表我對他的感情……從前只送給他一隻用草編的戒指,說以後會換成鑽戒,只是沒來得及……”說到這裡已是黯然神傷。
一旁賈珠聞言已是雙目圓睜,情不自禁以右手捂脣,藏於雲袖中的左手拽得死緊,指甲已深陷掌心之中。無人知曉他此番幾近耗盡了全身力氣方纔勉力壓抑住未曾慟哭出聲,壓抑住欲哭喊那人名字的衝動。方纔一席話,喚回了賈珠腦中早已忘卻的記憶,那正是自己前世的愛人曾對自己取下的承諾,從前世到今生,他一字亦不曾忘卻。原來當年的那場車禍,前世的愛人亦同自己一道穿進了此世,作爲“樑思問”存活在這裡。到底是天意弄人,他二人終是天各一方,若非這場平叛之徵,或許賈珠永遠亦無法知曉此世尚有一個他。原來揚州之時樑思問神志恢復之時口中所道第一個詞並非是那“阿諧”,而是自己前世的名字“阿燮”,只是彼時自己卻未曾明瞭;無怪乎彼時惟有面對自己之時,他登時便能恢復神志,而之前自己亦多番下意識地施予援手,皆得以解釋,便是因了他二人之間,冥冥之中擁有的一點情緣。亦無怪乎彼時總覺他行止怪異,與了此世格格不入,只因他與自己一道本並非此世之人;然事到如今改變的是自己,忘記過去的亦是自己,過去多少情難滅,情未了,欲抱情獨守,終抵不過生死輪迴流轉……
正如此暗自忖度,心事輾轉撕心裂肺,一旁的樑思問見賈珠身形微顫、面色發白,忙不迭問道:“你怎麼了?是身體不舒服嗎?”
賈珠聞言下意識否認:“不,並非,只、只是憶起些許舊事……”
樑思問聽罷半信半疑,亦不多言,又問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的戒指是怎麼來的,現在這裡應該沒有這種製造技術。”
賈珠低聲對曰:“我曾接待過英國使團,團長是開闢新航路的航海者之一,戒指便是蒙該人所贈……”
樑思問聞言恍悟:“原來是這樣,你還真時髦。”
此番賈珠是有滿腔心事欲訴,奈何卻是全然說不出口;欲就此告知他“我就是阿燮”,卻已不能夠。只得佯裝隨意地說道:“此番你若有那空閒,我想和你閒談一陣。”
樑思問聽罷頷首:“我沒什麼事,很閒。”
賈珠方問道:“我惟知你本籍姑蘇,後來方成爲王大人親衛。在此之前,你家在何處,家中親人若何?”
樑思問聞言略爲疑惑,不知賈珠爲何忽地與自己話那家常,然仍是如實告知:“我沒有親人,孤身一個……”從樑思問所言得知其生在一殷實小戶人家,然兩歲大小之時家鄉遭遇草寇,全家罹難,惟他一人爲一恰巧路過該處的僧人救下,被帶至寺廟之中,跟隨一干僧人長大,身上所習得的幾許拳腳功夫皆得益於僧人傳授。那寺廟修築於深山之中,常年與世隔絕,遂從小到大便也並未受到多少外界的影響,不過聽憑自然,仍保持原本性情。王正璽乃是那寺廟的香客,知曉樑思問習得拳腳功夫,方令其做了自己的親衛。
賈珠聽罷樑思問自述經歷,心下感慨萬千,沉默片晌方問道:“這些年,你自謂過得可好?”
樑思問則答:“不好,但也稱不上很壞。我雖然沒有家,好在王大人對我很好。”
賈珠:“……你護送王氏一家歸鄉之後,有何打算?你頗具身手,若爲朝廷抑或地方效力,不愁不能成就一番事業。”
樑思問則道:“將他們一家安頓妥當之後,我大概會找個地方買一塊土地自力更生吧,不想再爲朝廷或者官府辦事……”
賈珠聞言很是意外,問道:“如此豈非屈才?可知在此世間,若欲出人頭地,惟有效力朝廷……”
樑思問則搖首打斷賈珠之話道:“賈大人真是朝廷的代言人,這個時候還沒忘記勸人加盟……”
賈珠忙道:“我……罷了,你誤會我了……”頓了頓方道,“你喚我鴻儀罷,抑或直呼賈珠亦無妨。”
樑思問聽罷沉默地瞅了賈珠一眼,亦未多言,隨後似是憶起一事,又開口打趣道:“也難怪你會這麼說,想必你在官場混得風生水起。我見你和孝親王感情很好的樣子,你和他的關係肯定不一般……”
賈珠聽罷急道:“此事你當真誤會了,他乃兵部尚書,我不過區區一介郎中,只上下屬關係罷了。此話句句實言,絕無欺瞞。”
樑思問聞言似是兀自尋思。賈珠忙轉了話題道:“既然你意已決,此番多說無益。如今你倘有甚遺憾抑或心願,務必告知與我,我當盡力助你。”
樑思問很是意外,對曰:“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此番賈珠頓了頓,斟酌詞句答道:“不知你信否,人與人之間,冥冥之中或可有些因緣,我自覺與你緣分匪淺,由此方欲盡力助你。”
樑思問聞言亦是認同:“我相信,並且我感覺和你之間有些說不出的熟悉感,如果你和我沒有緣分,當時我恐怕也恢復不了了。”
聽罷這話賈珠勉力從臉上抽出縷淺笑,卻只如哭泣一般:“是嗎……”
此番樑思問卻是自顧自說道:“如果說我現在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的話,就是希望能找到他,雖然我不知道他在不在這個世上……只是我想他和這裡的一切迥然不同,如果在這裡,我一定能從茫茫人海之中認出他……這些年在山中生活,感覺時間過得很慢,像是什麼也沒有改變,但是過了這麼久,找到他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或許只是我自己不甘心罷了,才一直堅持,我因爲陰錯陽差來到這裡,而他卻根本不在這裡,已經轉世投胎了……”
一旁的賈珠聞言早已是九曲迴腸、慘然大慟,幾近拼盡全身力氣方按捺住不令了懸在眼底的淚水就此奪眶而出。千願萬願,千恨萬憾,惟有此事是他無法助他實現之事,他不能亦無法開口告知他他尋找的那人尚還存在於此世間,無力應承亦無力取諾,那人抱守殘生連來世均無法再行交付。
半晌,待樑思問說完回過神來,方覺察賈珠許久不曾言語,遂道句:“你覺得很無聊是吧,說的都是與你沒多大關係而又虛無縹緲的事情……”隨後見賈珠神色有異,又道,“你的臉色一直很不好,你先休息吧,我不打擾你了。”
賈珠聽罷這話深吸一口氣,將心頭眼底泄漏的慟哭勉力壓了下去,方擡首淡笑着對樑思問說道:“大抵未過多久我亦需隨王師歸京,今後你若有甚需要我相助之處,且遣人來京尋我,打聽榮國府便是;若是彼時我已不在,你只需尋到城外的趣園,該處乃是一私家宅邸,我將三千兩銀子裝進箱子裡埋於園門處刻着《趣園序》的大石的地下,你若需要,可前去掘出救急。屆時以此物爲憑便是……”說着欲從身上取出一貼身之物當作信物,翻找半晌,只見此番戴於身上的皆是要緊之物,諸如煦玉的家傳玉佩、元春親手縫製的荷包、冰彩玉髓,便是脖子上戴着的藍玉髓亦皆是不可與人之物。此番無法,賈珠只得將頭上的一隻碧玉簪子權作了信物贈予思問。
樑思問接過鄭重道謝,又打趣一句:“其實我更希望你將你那鑽戒當作信物給我。”
賈珠知曉此不過戲言,然此番聽在耳裡卻是意味深長,只得強笑作答:“抱歉,若是他物我亦不作計較,只這戒指乃我成親之信物。”
樑思問聽罷亦不在意,擺手笑道:“我開玩笑的,你不要在意。”言畢卻又肅然說道, “不過說真的,現在我倒希望有一天能在北京見到你,不爲你的銀子,只是單純想見見你。”
對面賈珠聞言已是痛腸欲裂,只得強作歡顏對曰:“好,我於京掃榻以待。”
隨後樑思問將那玉簪收了,告辭自去。房裡賈珠目視樑思問離去的身影,再難支持,雙膝一軟,跪倒在牀榻邊上,失聲哭喊,痛淚盈腮,口中無聲呼號一個名字:“秉章!……”雙手握拳無意識地砸在牀榻之上,一拳又一拳,直至雙手鮮血淋漓,亦不及心上的痛楚半分。
爲何!爲何前世他二人一道赴死,上天既令他二人來到同一世界,卻爲何又令他二人南北相隔!這許多年來從不曾令自己知曉這世上還有一個他!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如今既要令他出現,又如何不令自己先於煦玉遇見他!偏待自己已賠盡了感情賠盡了心,便連來生都盡皆賠了進去之時,方告知自己他亦在這個世界,尚還信守他二人從前的諾言!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只如今朱弦已斷,舊情難遣,空餘無邊悔恨銜怨,千迴轉。
翌日,賈珠起身之時方覺自己雙目紅腫,難以示人。樑思問等人辭別歸鄉,賈珠只得推說身體不適,命千霰代爲前往城外送行一回。自己則悄然將手上鑽戒摘下,以麻繩串起繫於脖子之上,垂於心臟上方。麻繩質地粗糙,磨礪着頸間的肌膚疼痛難忍,宛如那逝去的感情磨礪心上的肌膚那般,直至歸京後與煦玉再度重逢,方纔摘下重又戴回手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