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前夜, 待通報五皇子後,賈珠親身前往總督府的大牢之中探視朱學篤,彼時欽思方纔探視完畢, 將將離開。賈珠目視一回欽思的背影, 心下暗歎一口氣。隨後方於柵欄跟前坐了, 對監內朱學篤自我介紹道, 口氣倒也分外客氣:“在下兵部郎中賈珠, 與欽思素昔相厚,此番特來探望先生。”
朱學篤聞罷賈珠之言倒也絲毫不以爲意,惟問道:“賈大人此番前來可是替五王爺抑或朝廷做那說客?”
賈珠知曉礙於自己身份, 朱學篤對他難免心存芥蒂,遂此番不言眼前之事, 先從往事談起, 自報身份道:“並非做那說客, 先生矢志不渝,欽思尚且未能令先生移其志向, 在下一介晚生,又如何能夠?不過是欲與先生閒說些許往事罷了。據聞早年家師曾有幸於江南這處面見過先生,與先生有過一場未完之局……”
朱學篤爲此言勾出一絲興味,遂問道:“不知大人尊師所繫何人?”
賈珠答:“家師正是邵承祚先生,諱應麟。與先生正屬同輩中人。”
朱學篤笑曰:“原來大人乃邵承祚高徒, 失敬。”
賈珠忙自謙道:“先生過獎, 高徒愧不敢當。邵先生聲名遠揚, 平生所授之徒皆爲才子文士, 惟晚生乃名不經傳之人, 當不得如此盛名。”
朱學篤聞言卻也不以爲然,卻並未反駁, 只就勢詢問應麟北上之後的經歷,賈珠皆一一作答,隨後更是因了賈珠乃應麟之徒,只怕亦是自己平生最後能得以接觸的與應麟相關之人,甚至提出欲就此與賈珠對弈一局,以了卻平生所願,卻爲賈珠婉言拒絕:“晚生棋力平平,素昔不諳此道,先生且允了晚生藏拙,莫要獻醜於人前;且恐玷污家師之名,在下斷然不敢代家師與先生對弈,若是換做家師其餘高徒,無論子卿抑或珣玉,皆可令先生意忺。”
朱學篤聞罷則笑着擺手道:“賈大人到底過謙了,一味推諉,不能推心置腹,又言何交談?”
賈珠忙道:“先生教訓得是,晚生記下了。若是先生心有所念,若還記得當日之局,可將棋譜記下,待晚生歸京之後交與家師,令其得以將殘局完成。”
朱學篤聽罷興味頓生,亦是贊同,賈珠忙不迭命人送入紙筆,朱學篤則於監內將棋譜畫下,又一面說道:“當日因事耽擱,汝師匆忙作別,彼時在下已落一子,正待看承祚如何應對,欲以此與之一決勝負,奈何卻至今未嘗能得以繼續當日之局。若此番得蒙大人開恩,將之交與邵承祚,當可了卻在下心願。”半晌過去,終將棋譜完成,從內遞與賈珠,賈珠接過,草草覽視一番,只見此局分明便是死局,朱學篤最終所落之子已封死應麟所有棋路,接下去只怕亦惟有棄局認輸之份。饒是如此,賈珠亦未發一語,只道是定將此物交與應麟。
隨後朱學篤則道:“實不相瞞,以在下觀之,賈大人斷非如己所稱那般凡俗無奇之人。素聞邵承祚識人觀物、看相佔命之術已入化境,得以入他青目之人,斷非平庸之輩;若在下未曾錯認,此番助五王爺大破在下十面埋伏陣之人,正是賈大人。”
賈珠聞言笑曰:“晚生一介文官,先生何以認爲晚生有那身手?”
朱學篤對曰:“賈大人不必隱瞞,大人雖文質彬彬,一派斯文,然與五王爺一道具有武人所有之精氣神,斷非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書生可以相提並論。在下雖不懂劍術,然欽思那點身手到底乃是在下依據劍譜逐字逐句教導訓督之果,大人身手與否在下自是識得。”說罷亦自顧自嘆息道,“回首在下一生,雖說邵承祚一生亦是運蹇時乖,然若說在下有甚歆羨邵承祚之處,便是他得以收徒授學,將一生所學傳授下去……不若在下,惟有欽思一徒,雖待他如半子,然除卻授他識字習劍之外,其餘經史子集、諸子百家、雜學旁類等皆未能傳授,當真乃是憾事一樁……”
賈珠:“……”
朱學篤又轉向賈珠說道:“在下觀大人迥異於此世間凡俗之輩,乃是胸有別才之人,想必教導大人亦是承祚引以爲豪之事。邵承祚雖集此世經史百家之大成,所學頗雜,然爲人倒頗爲正統,此番竟亦教授出如大人這般離經叛道之徒,通曉陰陽五行、奇門遁甲之術,當真奇事。”
賈珠則道:“晚生所習當屬不務正業,素昔亦常爲家師嗔誡,奈何不知悔改。然家師爲人亦極其豁達開明,斷非那等惟聖賢之書皆蔑爲旁門左道之人,遂晚生讀書有幸得以從心所欲。”
朱學篤道:“在下此番當不諱言,若非託大人之福,五王爺並了王師南征未必便能如此順遂;若非大人橫加插入,大抵鐘山之役在下之陣終能擒下五王爺,彼時王師惟有羣龍無首、全軍縞素。”
賈珠惟搪塞一句:“王爺帳下能人異士甚多,王爺本人更是足智多謀,能得今日之勝,斷非晚生一人之故,俱是衆人智慧之結果……”
朱學篤聞言終是嘆息一聲:“此言亦是在理……到底此乃天意,開陽與開陽增一乃相伴而生,於此在下亦是無能爲力……”
賈珠沉默片晌,終無言以對,只得轉了話題道:“如今先生尚有何憾?若是力所能及,晚生當代先生完成。”
朱學篤搖首答道:“除卻上述所言之事,在下已無憾。如今,但求死耳。”
賈珠追問:“先生可曾有過那麼一刻悔恨自己協助馬氏之舉?”
朱學篤搖首否認:“不過求仁得仁,亦無怨懟。”
賈珠道:“便如當日王爺所言,此乃兵災人禍,對於江淮地區百姓而言,無論馬氏所謂興兵舉義抑或是王師平叛剿賊,皆是興師動衆、生靈塗炭,先生若常懷仁義之心,又如何忍見此景?”
朱學篤對曰:“大人研習《易》,當不會不曉所謂否極泰來、不破不立,可知事無常全,皆是周而復始,若非壞至極致,安如何得生?以亂治亂,未嘗不可求得亂去安來……”
賈珠又道:“便是不說百姓之苦,單就欽思一向視先生爲父,先生如何忍心撒手而去,與欽思天人永隔?”
朱學篤聞言笑道:“欽思亦有其命定之局,斷非在下所能主宰。若是在下能夠抉擇一二,在下惟盼欽思此生與在下皆爲陌路方是,如此當不會有此訣別。”
賈珠聞罷此言,其決絕之意已是呼之欲出、顯而易見,賈珠無法,自知朱學篤是萬難說動,最終只得吩咐獄卒勿要苛待,便告辭而出。
話分兩頭,正待賈珠前往總督府議事廳回稟面見朱學篤諸事之時,只見此番議事廳內正聚集了爲數不少的將領官員幕僚謀士。賈珠本道是明日便是行刑之日,五皇子怕是有那要事召集衆人商議,不料卻見欽思正跪於五皇子座前泣訴乞請道:“……欽思自知師父之舉乃是大逆不道、罪大惡極,斷無寬宥之理;欽思不敢妄想此番能夠赦免師父之罪,免其一死……然欽思到底受其教養之恩,當需以父禮敬之;孝道乃人倫之首,欽思斷不敢違逆了。此番欽思懇請殿下看在欽思份上,免其寸磔之刑,賜其速死,以全其最後的顏面……”言罷連連磕頭。
一旁站立的衆官員皆是一聲兒言語也無,惟從旁沉默。人羣之後的賈珠見狀,又憶起方纔獄中朱學篤言語中所流露的對欽思的照拂之意,心下悲涼之感頓生,遂將頭轉向一旁,不忍卒視。
只聽座上五皇子急道:“欽思,你可知你此舉將有何後果?”
欽思聞言頓了頓,方沉聲答道:“弟……自是知曉,然弟亦是無怨無悔……”
五皇子又道:“欽思,本王尚待你效力於本王麾下。”
欽思聽罷忙叩頭對曰:“殿下擡愛,欽思不敢不從。此間事畢,欽思誓死追隨殿下!……”
五皇子聞言,閉目長嘆,道句:“你既以人子之道相求,本王何忍相拒,當成其所願。明日朱學篤於市曹斬首,允你收斂其屍安葬。”
欽思聽罷這話叩頭:“欽思多謝殿下成全。”
賈珠見罷此景默默無語,心下長嘆,只道是此舉於五皇子而言不啻爲仁義之舉,於欽思而言……則不說也罷。賊酋之中,惟朱學篤得以速死,其餘衆人,則均是極刑……
正如此念着,便聞五皇子喚道:“鴻儀,見過朱學篤了?此番耗時彌久,你二人談甚?”
賈珠聞言忙答是,上前行禮,隨後將他二人談話詳述一番,將棋譜遞與五皇子看了。五皇子見罷亦不甚在意,只道:“明日你做那監斬副官,與本王一道監斬。”
賈珠聽罷雖心下不願,極爲牴觸,然心知兩江總督孫樹身隕,無人可替,亦無可奈何,只得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