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春秀便成了千霰的跟班, 然素昔千霰前往榮府當值之時,卻仍只是領着四兒前往,只將春秀留在家中。春秀因之埋怨了數次, 千霰只道是自己是去伺候人的, 不是去享樂的, 領了他前往亦是無用, 叫人瞧見難免多嘴多舌。而另一邊, 千霜見弟弟只一味跟了一個小旦胡羼,亦不屬意着取個親,心下着急, 便私下尋了賈珠,請賈珠幫忙勸說千霰一番, 抑或就此指一適宜之人令千霰娶了。賈珠聽罷則忖度道若是他自己不願娶親, 抑或實則心下有了心儀之人, 便是由自己出面勸說,亦是莫可奈何。何況強迫家人娶親, 亦非自己秉承之理。不若待他喚了千霰前來親自詢問他意欲爲何,方可着手應對。
待此番喚了千霰前來,賈珠試探道:“此番我屋裡碧月的爹媽託我這主子爲她尋個跟你哥哥一般有能耐的小子,我想着你哥哥亦曾拜託我替你物色,別人我不敢擔保, 惟我屋裡幾個丫鬟, 伺候了我許多年, 品性我皆是知曉, 你又見過, 遂此番專程詢問你之意,你可願意?”
千霰乍聞賈珠喚自己前來是爲商議娶親之事, 登時從座上立起身來,忙不迭開口推卻剖白:“大爺明鑑,千霰並沒有娶親之想。”
賈珠聞言淡笑問道:“可否告知我你作何之想?你哥哥很是憂心你之親事……”說罷頓了頓又接着道,“可是心裡有了那心儀之人?”
千霰驟然聞見賈珠猜中自己心事,登時羞得滿面通紅,垂了頭不敢吱聲。
賈珠見狀心下已是明瞭七八分,遂又道:“有了心儀之人又不肯答應成親,想必定是無法與心儀之人成親之故……如此想來,若非是門不當戶不對,便是該人是男性,我所言可是屬實?”
千霰聞言心下大駭,只道是賈珠竟猜得分毫不差,這兩條理由倒是皆佔了。
正尋思着,便聽賈珠又道:“你心儀之人,可是那日前來府裡尋你的少年?”
千霰忙答:“不、不是。”
賈珠靠上前來戲謔追問一句道:“當真不是?”
千霰見賈珠湊上前來,經不住心跳如鼓,面上更是熱得發燙,怕賈珠誤會,欲剖白己心一般,連聲擔保道:“當真不是,當真不是!”
賈珠見狀方將身子拉遠了些,又尋思一回,隨後忽地轉身,對千霰說道:“你且直說罷,你心儀之人到底是誰,我看有甚法子可以助你。”
千霰苦笑,心下暗道:“我的心正是在了你身上,這令我如何說得出口?”
賈珠見千霰不言,心下起了調笑的心思,方道:“此番我且猜上一猜,你素昔皆是在咱府裡當差,接觸之人除了我與珣玉並了一干府裡親戚、小子等,便是我屋裡的丫頭。方纔令你娶碧月,你亦是推託不肯,如此看來不是那幫丫頭……”說着猛然回過身來道句,“可是家裡某個姑娘?二姑娘?三姑娘?……”
千霰見狀直對賈珠作揖道:“大爺且放過千霰罷,這玩笑豈是能開的?千霰雖愚鈍無知,然這點子自知之明是有的,府裡的姑娘們都是些金枝玉葉,千霰何敢有那非分之想,不怕被頭上老爺知曉,一發打死了……”
賈珠聞言笑了,卻並不就此放過千霰,接着打趣道:“若不是府裡的姑娘,別府裡的你亦無法得見,排除姑娘們,剩下的便是爺們了……”
千霰聽罷賠笑,笑得十分狼狽。
賈珠道:“上回你跟隨我出征,所見之人倒皆是本朝驍勇之將,軍功顯赫,只年紀卻皆是不小,大多已過不惑之年。我見你平日裡亦並非那等重口味之人,不會喜歡大叔吧?……若論軍功與那年齡,倒是王爺乃衆將之中軍功最高且年紀最輕之人,又位高權重、相貌堂堂,你不會是心儀王爺罷?若是如此,這樁事業成就起來,卻是有些棘手,怕是任重道遠了……”
千霰聽罷這話,惟對賈珠長揖:“大爺,您今日可是鐵了心要拿了千霰作那消遣罷……”
賈珠聽而不聞,又自顧自接着道:“……我再想想,若此番不是王爺,那便是咱們認識的幾個府裡的爺們了……是北靜王爺、南安王爺?……等等,莫不要是寶玉罷?若是這般亦是成不了的,寶玉偏生喜歡女孩兒嫌棄男子;若是環兒的話,適或還有那可能……至於其餘的,可是子卿抑或是文清?他二人皆有心儀之人,是萬萬不可的……”說着賈珠一面踱步一面忖度,隨後做出一個恍然大悟之狀,把手一拍,轉過身來指着千霰驚道,“你莫不是喜歡珣玉吧,那可不成啊!大少爺雖然宛如那黃金白銀,人見人愛,但他是我的人,好歹‘入贅’在我家了,別人是不可覬覦的……”說着便連自己也掌不住,捂着肚子狂笑起來。
千霰再次對賈珠長揖一回,懇求道:“大爺,我的好大爺,您便放過小的罷。”心下又暗道方纔賈珠將周遭衆人皆胡亂猜測一回,卻偏偏未將自己算進去,此舉雖爲打趣自己,卻不知他是當真未曾想到抑或刻意忽略。
見座上賈珠笑過一陣後,方開口說道:“好歹這回遇見了你,令我難得地玩笑了一回,也知曉你不會介意。平素欲與人調笑幾句,身邊不是那不苟言笑的尊長之輩,便是戰戰兢兢的家人之類。便是珣玉,素昔亦是一本正經,惟可雅謔,過了這度,是會惱的……”
千霰尚未及開口應對,便聞見賈珠又道:“當日我於府前見到那名喚春秀的相公,我見他生得有些面善,彼時方纔對你之心意多少猜到幾分……”
千霰聞罷這話大驚,原來賈珠已是知曉自己的心跡,遂方纔顧左右而言他。念及於此,千霰只覺羞赧不堪,只恨不能就此尋個地洞鑽進去。他本道是這等心思自是不可宣之於口,何況此分明便是一條無甚光明之途,道出了口,又有何用,不過自討了沒趣。
千霰只顧垂頭不語,只聽賈珠說道:“……這些年來,你跟着我,無事不盡心竭力,皆助我良多。若是有朝一日你離了,我怕也尋不到較你更爲得心應手的幫手。想我賈珠何德何能,能得你盛情,奈何此生情已欠下這許多,我難以回報與你萬一。我們人人皆有命中註定之人,你合該尋個真正屬於自己之人……”
千霰聞言對曰:“大爺說的道理千霰何嘗不明白,哥哥亦說過許多回,奈何……我自知這不過是我的癡心妄想,奈何我跟隨大爺這許多年,大爺一顰一笑我皆太過熟悉,遂便也情不自禁。可惜我不是大少爺,更無大少爺那般才貌……”
賈珠聽罷打斷千霰之言道:“莫要這般說,一人愛上另一人,沒有誰是不應該的,情乃自然生髮,不過順應本心便可。何況世上何人是完美的?譬如我與珣玉,彼時我何曾料到會與他成了如今這般?他幼年之時性子任性執拗,喜或是不喜,皆甩臉子與人瞧。因了他總使小孩脾氣,雖較我年長,倒較我更像小孩,我倒時常打趣他,他便甩人臉色瞧,說我毒舌促狹,將那聖人‘勿要妄言’之類的大道理道出許多……結果待我們長大後,卻發現彼此已離不開了,他便如一夜之間長大那般,成了他本該成爲之人,性子雖仍是如此,跟個小子一般隨心所欲,還要人哄着。然哄着哄着便也過了這許多年,方纔恍悟,原來自小我們便從未離開過彼此,如今又如何能夠分離……”說罷方轉過臉來對千霰說道,“所以說,人與人的緣分都是註定的,或許你與那春秀之間,便有些緣分也未可知……”
千霰不答。
賈珠又道:“若是你現下亦不知如何是好,不若先行前往他處,暫且勿在我跟前伺候,好生尋思一回,你是欲就此娶親過尋常日子,抑或是就此特立獨行一生……”
此番未及賈珠說完,千霰便亟亟打斷賈珠之言說道:“大爺可是不欲千霰再伺候您?!”
賈珠忙道:“並非如此,你誤會了。我若打發了你,又往何處去尋像你這般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你於我便如稌大人於殿下那般,我如何是爲打發了你?只如今,你不若暫離一陣,離了我這處,適或更能冷靜些許……待決定之後,你再回來……”
千霰仍是不答。
賈珠見罷笑笑,又道:“我欲見一回那春秀,彼時我不過瞧了幾眼,不敢擔保,然我若猜得不錯,那春秀大抵亦是精明聰慧之輩,若是與你一道,對你亦是大有助益。”
千霰聞言只得應下。
之後又說了幾句,賈珠便放千霰先行歸家。
翌日,千霰遵賈珠吩咐攜了春秀一道前來榮府,彼時賈珠煦玉皆在,千霰對座上二人行了禮,又令春秀請了安。隨後賈珠道是不必拘束,命二人在椅上坐了。卻說這春秀爲人十分乖覺,此番拜見賈珠,便忙不迭說些仰慕的話,將人奉承得十分到位。賈珠聞言心下雖不以爲意,然面上倒將這春秀讚了一回。隨後賈珠自是問起他二人是如何結識的,春秀又是如何出的師,此番皆由千霰事無鉅細地細細回明清楚了,座上賈珠煦玉聞罷皆對了這春秀有了幾許刮目相看之感。賈珠暗忖曰這春秀行事精明細緻,很是聰慧,恐怕還在千霰之上。何況從出師之事可以得見,這春秀是個知恩圖報之人,斷非那等白眼之狼,若是千霰能與之一道,對了千霰倒也大有裨益。
隨後便狀似隨意地與春秀閒談,詢問他是如何入的梨園,之後又是如何學戲,在何處登臺之類。春秀一一作答,賈珠聞罷倒也更爲堅定了心下對這春秀爲人的看法。之後賈珠便詢問千霰他昨日所提之事考慮得如何。
千霰則答:“若說離開大爺身邊,千霰是萬般不願的,從前便是大爺南征,離了京裡,亦是千霰隨同大爺一道南下……”
賈珠聞言搖首打斷千霰之言說道:“這人與人之間難保沒個長離短別的,便是我與大少爺之間,亦是經不住多番離別……”說到此處似是念起了別事,方黯然道句,“指不定什麼時候,便連這家皆要沒了,成了個樹倒猢猻散……”
一旁煦玉聞見此言忙開口問道:“珠兒何以道出這般不祥之言?”跟前便是千霰亦是不解訝然,賈珠卻不願多作解釋,將此話支開了:“未雨綢繆,總歸了是好事的是不?”
煦玉又道:“我方纔未曾明白,你與千霰所道乃是何事?”
賈珠便順勢說道:“我其實是心裡有一樁事兒欲千霰替我出京料理一回,遂方纔問他可否願意出京。”
千霰聽罷這話卻也摸不着頭腦,之前賈珠分明便不是這般對自己說的,方問道:“大爺此話怎講?”
賈珠遂答:“如今我手裡有一筆閒錢,我打算在京外開設一家匯星樓的分店,總歸了銀子單放在家中惟有黴爛,亦不會升值;惟有投資,方能以利盈利……分店開設方式與了當初總店相同,在銀莊裡借貸。我料想咱家酒樓有了那聲譽,正可再往別地發展。死守一處生意,發展空間到底有限些……而我道是這些年千霜替我作了掌櫃,我心裡甚爲滿意,而千霰作爲千霜胞弟,由他接手此生意,正可憑藉他哥哥的關係聯絡店裡一些老廚師夥計,則是再過適合不過了,……”
千霰聽罷方恍然,只道是原來賈珠令他離開一陣是爲了此事。然心下卻並不欲就此離開,這生意之事他本不比他哥哥在行,此番若是轉而從事此職,又需得從頭學起。念及於此,心下很是躊躇。
卻說千霰遲疑不定,倒是一旁的春秀聞言心下大爲贊同,暗自忖度此事既系千霰之機遇,更是自己之機,較了跟隨主子聽差,守着主子賞賜,哪及自己在別地掌管一處生意這般獨當一面來得更好?加之千霰素昔不令自己跟從,如此這般下去,自己守在家中,又能有何出路?何況匯星樓的生意在京亦是有目共睹,充那掌櫃的,其間大有餘利可賺的。兼了自己乃是一戲子出身,可謂是個失了足的。在這京里人人都是識得的,難免仍被人用那看下等人的眼光打量。何況因身份所限,自己如今便是出了師,所能從事之職亦是有限,然若是入這商行,好歹不會計較人的出身。此番打定了主意,春秀雖面上不敢就此出言相勸,然亦是決定待之後惟他二人相處之時,定要好生勸說一回。
賈珠將話說明,方又補充一句:“此番我欲在天津府開設分店,此地離京較近,方便總店與分店之間資源、人力的交接;亦是阜盛繁華之地,該地居民對京師風物倒也有所耳聞,方能彰顯我們匯星樓的招牌優勢……”
千霰聞見分店位於天津府,離了京師頗近,心下方纔活動了些許。
隨後賈珠又意味深長地道句:“……此番我亦並非強迫了你,你大可回家好生尋思一回,亦可與你哥哥嫂子商量,思慮妥當之後再行答覆。我想大抵你並了你周遭之人亦會認同此舉……”
千霰聽罷這話雖不明因由,然仍是答應回家尋思一回。衆人又說了幾句,千霰方領着春秀辭了。到了家中,待千霰冷荷歸家,冷荷命僕婦將晚飯端至外間,令他兄弟二人吃了,自己則領着小孩在裡間吃罷。期間兄弟二人先行商議一回,千霜因自己一直助賈珠料理賈府名下幾處生意,甚是得心應手,遂便也贊同千霰經營分店之事。此番千霰尚且不置可否,心裡一直不欲答應,待到當日入夜,春秀伺候千霰就寢之時,忖度千霰心思,先與千霰雲雨一陣,將千霰伺候得心滿意忺,方纔開口說了這事,將做掌櫃的好處吹得天花亂墜。
千霰聞言笑曰:“你當真跟了大爺一般,生了一張利嘴,最能哄人的。我哥哥做了這十餘年的掌櫃,也沒見這許多好處。”
春秀聽罷這話忙就勢說道:“你且想想,此事乃是大爺親口與你說道的,欲你去做,並未託了其他人,便是因了他信任你與你哥哥。若是大爺對你沒有這般信任,他如何會專程尋了你去做這掌櫃的?若是你不接手,大爺且不是還要去尋了其他人。何況即便他人能較你做得更好,然未必便是大爺心裡最信任的,否則家裡這般多家人,這等大家的規矩,想從大爺手下攬活兒之人,不知有了多少。不說遠的,便是榮府近旁的若干親戚,還不排着隊等着派了事做……”
千霰聞春秀道自己乃是賈珠最爲信任之人,心下很是受用,遂心下已是活動了八分了,然面上亦說道:“天津雖是不遠,然念及此番需得長期離了京城,離了哥哥、大爺,心下仍是割捨不下。”
春秀笑嗔一句道:“二爺這一去,又並非處了流刑,永不得歸京。這京裡京外兩處店面,少不得需常常往來交接一番,二爺還怕日後沒個回京的機會?難道日後大爺還不尋了二爺理論這分店的經營諸事?彼時難道還不能見到你哥哥與大爺?”
千霰聽罷這話亦覺在理,又聽春秀接着道:“何況你欲就近伺候大爺,孰不知你便是離了京,又何嘗不是爲大爺辦事,爲大爺分憂?不過是兩邊相較,看在何處更有裨益。如今我見大爺那身邊不缺家人小子,你留在此處亦非能派上很大用場,不若去那更能派上用場之處。且離京又近,大爺若是有甚吩咐,你亦可趕回來相助。二爺說可是這個理兒?”
此番千霰聞罷當是心悅誠服,惟道句:“當真你這張嘴,較了你那容貌,更肖大爺!真真生着一顆七竅玲瓏心與了一條三寸不爛舌~”
春秀聽罷這話卻露出一臉黯然,出了一回神,半晌方纔淡淡答句:“拿我與賈府大公子相較,你不怕埋汰了大爺,上天令你舌頭長疔……我不過是個梨園子弟,賈大公子是個官階二品的老爺,何德何能與他相提並論……我只求一日不被餓死街頭,便是我上輩子燒了高香了……”
千霰則道:“你這話不對,素昔大爺常教導我們,做人需有志氣,出生家世不是人所能決定,然無論是什麼際遇,皆需與之爭上一爭,這輩子方纔不會留下遺憾……”
春秀聽罷對曰:“你家大爺是個胸有別才、與衆不同的,纔會說出這樣的話。今日我見他,聽他說話,竟是我前所未聞之事,令我長了好些見識。”
千霰亦頷首稱是:“大爺的生意經當真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常常聽我哥哥提起,他跟隨府里老人家習學,然大爺的許多想法亦從未見人有過的,我自是更不明白了,如今也只好從頭學起……”
此番兩人議定,之後便睡下,一宿無話。次日,千霰趕早地起身,待千霜尚未出門之時便前往告知他自己主意已定,替大爺開辦經營匯星樓天津分店。千霜亦是首肯,隨後千霰便前往榮府將自己之意告知賈珠。之後衆人又花去多少工夫方纔建成此店,而期間千霰得春秀相助良多,二人齊心協力,方纔有了分店日後的興隆,則是後話,此番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