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一日, 熙玉方按之前計劃,擇了煦玉出門之日,尋了賈珠單獨面談, 賈珠見狀倒頗感意外, 不知熙玉單獨尋了自己所爲何事。賈珠命潤筆奉茶, 又請熙玉在自己對面炕上坐了。熙玉本欲推辭, 只道是素昔見自己大哥哥常坐了這座, 自己不敢僭了。賈珠則道:“大家皆是弟兄家的,何必拘禮於此?”說着又指了指自己身旁之處,笑曰, “何況你哥哥常坐這處,哪有坐我對面炕上之時?”熙玉聞言, 方纔告了僭越, 往炕沿上坐了。
隨後熙玉方道明來意:“此番弟前來叨擾珠大哥哥, 乃是有一事欲與大哥哥相商,懇請大哥哥指點迷津。”
賈珠聞言便問何事如此鄭重。
熙玉方將自己欲娶杜世銘的女兒杜書雁之事說了一遍, 賈珠乍聞此事,心下納悶此乃林家家事,怎的竟來求了自己插手。轉念一想方又了悟,只怕是跟前幼弟欲自主娶妻,又怕頭上長兄反對, 方求自己來說合的。而按了煦玉脾氣, 這姐弟倆親事若是欲自作主張, 煦玉是絕無贊同的可能。雖說賈珠對熙玉自主擇妻之事並無反對, 然亦有自己的考量。只道是自己雖與煦玉成親, 自己當是林家大少奶奶;而又因自己實爲男兒身,對內宅之事難以插手, 遂這林府的內宅管事之權,少不得將落到這林家二少奶奶手中。這未來的二少奶奶若是一素昔心內藏奸、一味使惡,兼之又無治家之才,惟以貪吝剋嗇爲好之人,這府裡又沒個人制衡,還不將這林府都翻過來。可知古往今來多少兄弟鬩牆反目之事,莫不是因了枕邊媳婦調唆嚼那舌根之故,遂對了熙玉娶婦之事,賈珠亦是慎重。
念及於此,賈珠方道:“此係弟弟終身大事,若是有甚我能相助之處,我亦是無不盡心的。只如今棘手之事便是此事若非出於你哥哥授意,他怕是萬難應允。此外,令我出面勸說,若是我周遭哪個姊妹,平素相熟之人,對那品貌德行皆熟識的,我亦不拒爲弟弟作這說客。然此番我對了這杜姑娘一無所知,不獨不知其人品才智,便連面亦未曾見過,如何敢做這擔保?”
熙玉聞言忙道:“大哥哥若是擔憂雁妹妹品貌才智,倒全無可憂慮之處。這雁妹妹自小隨杜先生居於我府,與弟朝夕照面,彼此甚爲相熟。且不單論弟,便是弟長兄並了長姊,對了雁妹妹亦是相熟的,長姊更與之情同姊妹。兼了此女又是弟業師之女,自小得師母親力相授,德才兼備。若非因了此故,弟亦不敢貿然前來勞駕珠大哥哥。”
賈珠聽罷此話方放心些許,遂又問道:“如此你哥哥素昔對了這杜姑娘是作何評價?”
熙玉則答:“雁妹妹但凡遇着我哥哥在場,倒也說話不多,惟靜處一旁。哥哥雖未多加讚語,然平素卻從未道過此女不是。姐姐倒常稱讚了此女爲人心靈手巧,恭順溫良。”
賈珠遂頷首道:“此番得弟弟擔保,我倒有些信心了,想必得你姐弟二人一併賞識之人,定不是個不好的。”
熙玉謝過了,隨後便聽賈珠道:“此番此事欲成,倒也不是難事,只弟弟萬不可事先對你哥哥提起此事。弟弟且先回林府,將你求親之意私下先行告知杜先生。若是杜先生允了你二人這門親事,便請杜先生聘了人向你哥哥提親,如此此事便不是你們二人私情,亦未僭了你哥哥去,乃是先生求親之意了。如此一來,你哥哥但凡對杜家並了杜姑娘無甚反對之處,大抵亦不會十分反對此事,加上我從旁勸說,便定無不成之理。”
熙玉一聽,隨即立起身作揖道謝:“珠大哥哥此言甚是,可謂得君一言,勝過我等自行絞盡腦汁。此番弟便依大哥哥之計,回府與杜先生相商。想來先生近日裡亦有爲女尋親之意,正將此事託付了哥哥。若此番由先生向哥哥提親,亦正應了前日先生之言。”
賈珠聞言頷首,心下欲打趣熙玉一回曰對自己府裡同居一屋檐下的小姑娘情有獨鍾,然轉念一想熙玉爲人素來拘謹古執,一板一眼之處較了煦玉更甚,不常與人玩笑,遂將打趣之心息了。兩人又說了些閒話,熙玉方辭了賈珠回府。
之後諸事便如計劃那般,由熙玉先行與杜世銘提親。杜世銘聞熙玉道曰心儀自己之女,愛其知書識禮、恭順賢良,與之自小相識,素有情愫等語,亦是大感意外,不禁生出幾分受寵若驚之感。卻說之前世銘自己亦與夫人私下談論此事,嘗玩笑曰自己膝下僅此一女,雖非大家閨秀,亦屬小家碧玉,自己難免偏疼些許,欲爲其謀得一門上好的親事。想來林熙玉乃自己門生,自他五歲起,自己做了林府西席,教導至今,對其爲人智識是無有不知的。何況林家詩書傳家,家學淵博,家兄更爲朝中二品大員。林熙玉雖不及其兄,然較了他人,那是過之而無不及。若是能爲愛女謀得如是之夫,便是再無不滿的。然話雖如是說,不過亦是與夫人一時的玩笑之語,心下自知林家乃豪門貴胄,自己父輩不過是名秀才,如今自己亦不過是一介從五品侍讀,與林家相較,門第家世相差懸殊,林煦玉又如何能允?
然不料此番竟聞熙玉主動上門提親,欲娶自己之女。那世銘聞言如何有那不願之理?自是千情萬願的,隨即開口問道:“書雁爲爲師之女,哥兒乃爲師學生,爲師自是無有不願的。只爲師自知家世門第不及貴府遠矣,此番哥兒提親,令兄可是贊同?”
熙玉聞言只得如實回答:“此番學生提親之事尚且不敢稟明哥哥,亦不知哥哥之意。”
杜世銘聽罷這話則蹙眉問道:“若是令兄不欲應允,哥兒又當如何是好?”
熙玉則道:“此雖系學生親事,卻不敢就此由學生出面向哥哥提起此事,恐哥哥責學生越矩。此番先生若是允了這門親事,學生煩請先生且先行請了媒人向哥哥提親,如此便斷不會是弟僭了哥哥,乃先生與哥哥商議之事了。哥哥若是許了,此事便就此定下,萬事無憂;若是哥哥不允,屆時學生再尋別計。想來先生既爲我業師,乃林府西賓,哥哥又如何會就此不顧了先生顏面,輕易駁斥了?”
杜世銘聽罷這話,心下雖無十成把握,然亦覺既欲爲愛女謀得良姻,自己少不得拼了老臉前往謀求一番,方不負自己拳拳愛子之心。遂就此應下。只道是待煦玉歸府之時,便着人前往煦玉跟前提親。
熙玉聞言,又獻了一計曰:“此番先生有所不知,學生前來與先生商議之時,已將此事告知與珠大哥哥知曉,求珠大哥哥替學生說合,從旁勸說哥哥一番。遂此番先生不若尋一日哥哥在榮府與珠大哥哥一道之時,當二人之面提起此事,哥哥饒是有那反對之意,亦有珠大哥哥替學生說情。”
杜世銘聞罷此計,亦是認同。遂之後方依言尋了煦玉在榮府之日,着人前往拜見。
卻說此番杜世銘對於擇何人爲媒分外慎重。按理,若是欲說媒成功率高,當選那與煦玉親厚之人,如此賈珠當是不二人選。然因了賈珠與林家關係太過親厚,若由賈珠出面,則顯得此乃賈珠與熙玉杜世銘一道事前合謀所爲,自是不妥。其次,若論與煦玉的親疏關係,孝華作爲煦玉盟兄,亦是上佳人選。然杜世銘則道自己與了侯大才子素昔無甚交情,如何能請得動?遂尋思良久,方請了熙玉同年,亦是當初前往匯星樓尋覓才子筆墨的金榜狀元、如今同職翰林的李文田爲媒,前往榮府煦玉跟前說親。李文田因了此乃上司之請,同年的人情,何況又是前往謁見才子兼二品大員,又何樂而不爲?遂欣然應允。
當日,李文田受杜世銘指示前往榮府拜訪。彼時煦玉正與賈珠坐於院裡內書房中,煦玉摟着賈珠坐在自己膝上,賈珠則一面剝着荔枝喂進煦玉嘴裡,一面說道:“……此番我數着,你一日惟可吃五顆,吃多了定會上火。”
煦玉則道:“便是吃六顆,又有何不可?”
賈珠對曰:“不許!我可不允你再因了飲食無度,將自己折騰得躺下了。”
二人嬉鬧了一回,方轉而談起他事,賈珠說道:“方纔老太太喚了我去,果真是爲了詢問黛丫頭婚事之事,我將尚書大人求親之事告知與她,自己又添了些話,亦不知老太太此番信了多少……”
煦玉聞言正待細問,便見一小丫頭進來通報曰:“二門外家人來報李文田李大人慾拜訪少爺。”
煦玉聽罷疑惑:“李文田?不正是那與熙兒同年的狀元,如今點了編撰的?他來尋我做甚?”
賈珠乍聞此話,倒也不以爲意,又將一顆荔枝喂進煦玉口中,隨口道句:“大抵此人便是慕才子之名,前來瞻仰一番罷了。”
煦玉只道是自己與李文田不甚相熟,素無交集,不願面見此人。賈珠則忽地念起一事,問那丫頭道:“可知李大人前來所爲何事?”
丫頭回道:“據二門外的小子道,賴管家將李大人迎入外間書房,李大人道是爲林小少爺而來。”
煦玉聞言仍是不解,賈珠已是恍悟,忙不迭將手中端着的水晶碗交與身旁的冷荷,從煦玉身上立起身來,又拉了煦玉起身,說道:“既爲熙兒之事前來,想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玉哥需前往面見一番,且看他是何來意。”說罷便吩咐素雲碧月將衣服取來,二人着了冠帶前往外書房見客。
那李文田見珠玉二人到來,亟亟起身見禮,雙方禮畢入座,煦玉即詢問李文田來意。此番李文田先行致歉,曰:“貿然登門拜訪,叨擾之處還望見諒。”隨後又道了些仰慕的話,方道出真實來意:“學生今次登門,乃是奉上司侍讀杜大人之命。杜大人有女正待字閨中,欲爲其謀得一門親事。杜大人正居於尊府,與大人素來相熟情篤,頗有淵源,知曉大人胞弟與其女年齡相仿,遂方令學生前來大人跟前提親。”
賈珠聞言,倒也正中下懷。煦玉乍聞此言,卻是大感意外,未料彼時杜世銘惟請自己替閨女代爲尋覓適宜夫婿,何以如今卻徑直聘了媒人前來提親,道是欲將閨女嫁與熙玉,登時心下涌來千種思緒,遂不知如何作答。
此番一旁賈珠忖度煦玉情緒,見煦玉蹙眉,面上是若有所思之狀,雖不見慍色,然亦不見欣然之色,心下暗忖自己需得知曉煦玉作何之想,方好出手應對。遂只得從旁代爲搪塞一番,道是:“此番事出突然,還需思量,不可貿然定下。李兄還請暫回,待此事有了定論,方置席邀杜李二兄來此相商。”
李文田聞罷此言,知曉此事尚有轉圜之地,此行亦不算有辱使命,遂便也起身告辭,賈珠命賴大將人送出府。
這邊賈珠則對煦玉說道:“此番玉哥對了這門親事是作何之想?可有甚不妥之處?”
煦玉則答:“據實以告,我實感意外,未料杜志恆竟尋了我提親,欲嫁女與熙兒。更不想熙兒竟對了杜女有情,此事若非他本人有意,杜志恆如何會就此上門提親!念及此子竟背後私定終身,我便心有不忿。”
賈珠聞煦玉之言,雖對熙玉私自與杜家定情之事多有埋怨,然言語中卻並無對杜家抑或杜女的不滿,心下倒有了把握。又欲確認一回,方問道:“如此玉哥對了杜家並了那杜姑娘,可是有甚不滿之處?”
煦玉聽罷此問方沉吟答道:“若說這杜姑娘,我亦曾見過,生得眉清目秀,爲人倒也恭順知禮,據聞亦是知書識字、女紅嫺熟,如此我倒無甚不滿之處;只這杜家,家底到底淺薄了些,杜志恆雖得入朝堂,然其父僅爲秀才,祖父以上俱爲白身,未得功名。若論門第,可不計較其清貧,嫁資匱乏,但需得是書香有德之家。我林氏一族至祖父封襲四世,吾父即以科第入仕,吾母乃國公之女,吾‘婦’乃國公之孫,進士五魁。至吾弟娶婦,何以竟與我相差甚遠……”
賈珠聞言轉身伏在煦玉身上,伸手點着他的嘴脣打趣一句:“若我並非國公之孫,你當初便不會‘娶’我?”
煦玉笑曰,不答反問:“若你當初並未生於此地,有這等因緣,你我二人又當如何作了同窗,進而相識相知?”
賈珠聽罷,雖覺此言大有可商榷之處,然亦不知如何反駁,只得道句罷了,又道:“你之言有理,然依我看來,熙兒此事當需從長計議。杜家雖家世稍遜,然這杜姑娘你亦曾謀面,大抵是個好的。我雖‘嫁’與你,然到底並非女兒身,無法執掌內宅,待黛丫頭出嫁,內宅諸事少不得將全權委任與弟媳婦。若是不慎娶了那德行欠佳之人,恐內宅之中將永無寧日……此番依了我看,與其計較家世門第,不若娶個賢惠有德的,能做那賢內助,如此方無後顧之憂。”
煦玉聞言,亦是頷首稱是。
賈珠又道:“何況此事最大的益處便是這杜姑娘是你素昔熟識之人,不若那由得媒妁口說無憑之人。她父親又是熙兒業師,林府西賓,這樁親事之中想必不少那師徒情分,遂已並非是一普通親事。若是此番貿然將此事推拒了,豈非連師徒情誼亦一併損害了?”
煦玉道:“此正是我難以決斷之處。”
賈珠則道:“此外據我觀之,熙兒與了那杜姑娘又是自小相識,想必彼此之間有些情意。而熙兒別處不肖你,唯獨這性子與了你這做哥哥的一般癡執,只怕這段情意亦是難以輕易釋懷。你若硬要阻了這樁親事,便如當年你家老爺太太欲硬阻了你我之事那般,若是如此,只怕你亦是不好受罷。”
煦玉聽罷這話,念及自己與賈珠之事,推己及人,心裡方又活動了些許。然一思及此番乃是熙玉揹着自己暗地裡定下的親事,便又氣不打一處來。遂嘴上仍是不肯放鬆,直怨熙玉僭越了自己這一兄長,自作主張。賈珠從旁勸解許久,煦玉仍不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