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衆人於城外江畔送別了林海一家,歸來之後煦玉便整日地鬱鬱不樂,應麟見狀便令煦玉隨賈珠前往榮府住些時日,權當散心。而此番林府中除卻應麟則謹並若干家人僕婦之外再無親人,偌大個府邸便也顯得格外冷清。遂在這之後煦玉便常隨了賈珠居於榮府,與榮府一干親戚吃住,如此方纔略爲驅散了他心上因與至親之人分離的愁緒。其中賈母因了煦玉乃賈敏之子,倒也樂得見到煦玉居於榮府伴於身側。而賈政則因了煦玉在朝爲官,在官場之上彼此便是同僚,遂亦是樂得來往。而作爲榮府管家的王夫人自是因了頭上賈母與賈政樂意,遂對於煦玉居此倒也無可無不可。歸根究底,她亦是知曉林府於賈珠有恩,煦玉與賈珠到底還有着同窗之誼,她亦需顧全賈珠的顏面與感受。而衆人之中,便屬賈珠最爲愜意。此番珠玉二人得以朝夕相伴,彼此之間的情意自是愈加潛滋暗長,終至於後來煦玉總算明瞭了自己與賈珠的心意。當然此乃後話,此番按下不表。|
目下榮府正逢上一件大事,那便是元春適齡待選。卻說送元春入宮本便是出自賈母授意,在元春尚且年幼之時便已定下。彼時賈母與賈政王夫人擬定此事之時,夫婦二人心下自是萬分不捨與自己這一嫡親獨女骨肉分離,然思及彼時元春乃榮府唯一女兒,此事關乎整個榮府的政治前程,賈政王夫人一方又尚未掌握榮府管家大權,人輕言微,此舉亦是有助於提升他夫婦二人在榮府的地位與威望,遂他二人惟有認同,將元春交由賈母教養。而如今,情勢當是今非昔比,賈赦一房挪去了榮府一側,居於偏房;而賈政夫婦入主榮府中堂榮禧堂,之後長子又高中進士,如今二房權勢氣焰自是不可同日而語。而今再思及元春一事,夫婦二人不禁又生出許多不捨與後悔,此番賈珠入了朝堂,元春便是不送選也罷。不料此番元春自個兒倒是打定了主意,只一意孤行,他人來勸亦是不聽,反而回勸他夫婦二人,道是早已定下之事如今又何來反悔之說。夫婦二人隨後又尋了賈珠唸叨一番,然賈珠聞罷元春之意,知曉元春此番是鐵了心腸,遂亦是莫可奈何。眼見着送選之日臨近,素日裡元春仍是教授寶玉讀書,帶領妹妹們做些針黹,面上瞧來如從前一般無甚兩樣。
終於送選之日將臨,當日入夜之後,賈珠特意將煦玉留在吟風賞月齋,而自己則單獨入了內院,在榮府花園的一灣池水附近尋到了獨自駐足於此的元春。彼時月色如水,八月桂香。
賈珠緩步靠近池畔之人,於她身後停步,負手站定說道:“此時時候不早,妹妹怎的不回房歇下,明日還要起個大早。”
元春聞言猛地回頭,見來人是賈珠,遂放下心來,對賈珠福了一禮,微笑着說道:“原是大哥哥。”隨後只見僅有賈珠一人,便又問道,“此番怎未見林大哥哥與大哥哥一道?”
賈珠聞言輕咳一聲答道:“我與你林哥哥道此番欲去往水邊散淡漫步,他便自不會同來。”
元春聽罷擡手掩脣輕笑對曰:“呵呵林哥哥還是那般對水畏懼非常!”
賈珠頷首:“是啊。”
隨後元春說道:“此番大哥哥專程來此尋妹妹,想必是有甚話欲對妹妹交待,妹妹洗耳恭聽。”
賈珠聽罷這話心下暗道真乃一聰明伶俐的丫頭,細緻入微。然此番賈珠卻有些踟躕,不知心頭之言要如何開口道出,遲疑了半晌,方纔緩緩說道:“本朝規定,‘服勞五六載可歸其父母,從與婚嫁’。我想以妹妹那般聰穎,若是此番有幸得以相中而入了宮,卻又不欲久留宮中的話,大抵可韜光養晦,求得能默默無聞地熬過四五載,隨後便可得以遣返歸家……”
元春聞言嘴角微揚,面露幾縷和煦的淺笑,答曰:“妹妹多謝大哥哥好意,若是妹妹當真惟降生於一普通人家,或可便能依了哥哥之言,裝愚守拙、深藏若虛幾年,屆時尚能盼得歸家之日,與父母親人團聚。然哥哥亦知,元春並非一普通家庭的女兒,生於我們這等家庭之中,雖得錦衣玉食,亦有太多身不由己,這般道理,想必大哥哥較了妹妹更加清楚……”
“……”
元春頓了頓又接着道:“何況妹妹作爲府中長女,年幼之時便已被定下了參選的使命,這多年以來無日不是以此爲目的在生活。若說亦曾心懷怨懟,如今亦早已無怨無悔。既走上了這條不歸之路,妹妹當初便也未曾想過反悔之途……”
“……”
“可知妹妹與大哥哥一樣,乃老爺太太的長子長女,共同身負振興家業的重任,看着大哥哥亦曾爲了這家日夜苦讀,奮發取試,做妹妹的此番亦是不甘示弱,亦願爲了這家盡力一搏!哥哥可還記得,妹妹當初抓週之時可是抓取的伊尹鑊,此物亦是印證了妹妹的志向!”說罷這話,只見元春那張尚且稚氣未脫的容顏之上竟是意氣風發、神采飛揚,所展露的笑意宛若一躊躇滿志的少年。
賈珠見狀惟嘆道:“妹妹雖爲女兒之身,然可知巾幗不讓鬚眉,我榮府女兒的志向,亦不輸那男兒!”
元春聞言笑曰:“多謝大哥哥誇獎。妹妹早已打定主意,此番入宮,斷不能甘於默默無聞,且定要於那深宮之中謀得一席之地,如此便能同了大哥哥一道,一內一外,助我賈家長盛不衰!”
賈珠對曰:“妹妹既如此說,哥哥此番亦是無言以對,惟有燒香拜佛,保佑妹妹此去能得償心願,莫要捲入那無謂的紛爭,惹禍上身方是。那等是非之地,又無甚親近之人得以依靠,妹妹切記需小心謹慎、步步爲營。”
“妹妹自是知曉,請哥哥放心。何況妹妹此番進宮,亦並非獨自一人,尚且還有抱琴得以跟隨前往,抱琴乃是與我自小一併長大的大丫鬟,忠誠可信,入了禁內之後,我二人尚能相依爲命……”說到此處元春卻是哽噎了,面上神情變得黯淡失落,|兀自取了絲帕揩拭眼淚,“此番若得以入了宮,尚且容許攜帶些許行李的話,妹妹便將那春雷一併攜了進宮,此琴乃是邵先生所贈,又有當初大哥哥贈予妹妹的琴穗,若是能將其攜了伴在身側,平素間目見,也可做爲一方念想……”
賈珠聞罷這話忙出言寬慰道:“妹妹休要如此,如今聖上最是提倡孝道,指不定今後便會大開宮禁,允了家眷入內探望。由此妹妹莫要就此心灰意冷,此番一別未必便成永別!相信我,妹妹必有能還家的一日。”話說賈珠這話亦並非子虛烏有,畢竟後面還有省親接駕不是?
元春聞言,雖並未因此減少幾分哀思,然到底感念賈珠之言,不欲透露出心底的淒涼,遂忙地轉愁爲喜,勉力笑了笑,說道:“大哥哥說的甚是,妹妹失態了。不知此番大哥哥還有甚話欲訓教妹妹的,妹妹悉數恭訓。”
賈珠搖首對曰:“何來訓教一說?此番時候不早了,秋夜寒涼,妹妹且回房歇了吧。”
元春聞言福了一禮,玩笑着說道:“謹遵大哥哥之命。”隨後便翩然去了。賈珠立於原處目視着元春的背影漸次被濃重的夜色吞沒,長嘆一聲,搖了搖頭,方纔負手步回自家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