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且先將煦玉出任學政之事暫且按下不表, 接前文所述之賈珠南征之事。
上文說到揚州城守城士兵來報曰抓住一形跡可疑,疑似賊兵奸細之人。賈珠跟隨五皇子一道步至府衙大堂之中一視究竟,只見此番兩江總督孫樹亦已到來, 正立於大堂正中央那“奸細”跟前, 見五皇子到來, 忙不迭行禮, 隨後伸手指着跟前那正跪着的被反剪雙手捆綁之人道句“王爺, 據守城士兵來報,這便是那形跡可疑之人”。
賈珠聽罷此言,從五皇子身後望向那人, 只見該人一九品武官的打扮,髮髻凌亂, 滿臉污穢傷痕, 神色倉皇木然。賈珠見狀心下哂笑曰“這模樣如何能是奸細, 只怕是爲戰亂殃及、神智失常的路人罷”。周遭士兵從旁喚了許久,期間打罵不迭, 那人卻仍是不聲不響。五皇子立於該人身前,那人身側立着的士兵粗魯地揪住那人髮髻,將其臉面向上擡起供五皇子審視。五皇子不過打量該人片晌便轉而詢問押送該人的士兵道:“你們如何擒獲此人?”
那士兵答曰:“回王爺,小的等方纔關閉城門之時,便於南門外發現該人, 坐在一輛敞篷馬車之中, 周遭亦無趕車之人的蹤跡, 只這人並那馬車停在南門之外。城門將要關閉, 此人既不進城亦不離去, 又不是等人的模樣,行跡十分可疑。此外我方士兵制住該人之時, 從該人身上搜出此物!”說着另一士兵將一個方形木盒端了上來,置於五皇子跟前。
不知是否乃是幻覺,賈珠於那士兵端來木盒之時,隱約聞見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此番未待那士兵開啓盒蓋,五皇子便率先止住士兵說道:“當心,謹防有詐!”
那士兵則道:“王爺無需擔憂,小的等之前已將盒中之物檢視過。”
五皇子聞言方纔放下心來,命那士兵將盒蓋揭了,周遭衆人皆圍攏上前一視,只見盒中乃是一人的頭顱,目眥眼突,頭上還戴着一頂烏紗。衆人見狀俱是大驚失色,賈珠更是閉了雙眼,將頭轉向一旁,不忍卒視,只道是無怪乎方纔他聞到一股血腥味,原來盒中裝着的竟是這等惡劣之物。
此番那孫樹見狀率先開口說道:“此人頭戴烏紗,莫非便是之前不知所蹤的江蘇巡撫王正璽?!”
衆人聞言俱驚,五皇子對曰:“此言當真?本王尚未見過那王正璽,不知其長相若何,孫大人所言不無道理。然此頭顱若當真是那王正璽的,此番又如何在此人手上?此人與那王正璽是何關係?頭顱從何而來?此人若是賊兵派來運送頭顱之人,又如何是此等呆滯木訥的模樣……”
孫樹聽罷五皇子之言,便接着這話說道:“王爺英明,自是須臾間便能捋出這許多關節。依下官之見,該人身份對我們至關緊要,然此人既是冥頑不靈,裝瘋賣傻,不若便先將此人用刑拷問,好生熬審一番方是。”
卻說一旁賈珠素來不喜插言干涉諸官之事,對於這被王師擒獲的“奸細”本不甚在意,對於該人來歷身份之類不過任由五皇子等人追查,他亦是不發一語,不過冷眼旁觀。然聞罷孫樹方纔之言,道是欲嚴刑拷打該人,逼其招供,心下便也莫名地大爲不忍,只道是此人衣着舉止無一處顯示其爲賊兵之人,倒像一無辜牽連之人,這幫高居廟堂的官老爺們惟求自己對上有個交代,藉以升官發財,何曾對了下層無辜百姓有那一絲半點的憐憫之心。遂此番未待五皇子開口,賈珠便鬼使神差地開口說道:“此番下官有一看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五皇子聞言饒有興味地轉向賈珠對曰:“你有何言,但說無妨。”
賈珠遂道:“依下官淺見,此人未必便是賊兵奸細,試問若是欲向敵軍派遣奸細者,如何不選那機敏伶俐且身手過人之人,能隱藏己我行跡,方可將探得的軍情成功送出。且觀此人,神情呆滯木訥。被我軍發現之時不伺機逃走反而裝傻充愣,難道落入我軍之手,我軍會因此人裝傻充愣而放任不管、任其自由來去?由此下官大膽猜測,此人怕是一無辜之人,不過爲賊軍遣來運送頭顱罷了。然此人既從賊軍中來,又有這等重要之人的頭顱,多多少少與賊兵或這頭顱的主人有甚關聯。此番不若好生開導勸誘,此人或可便能透露出更多情報,助王師探知賊兵虛實。”
五皇子聽罷賈珠之言首肯:“鴻儀之言在理,本王亦是如此以爲。”隨後又輕笑着對賈珠說道,“只此番該人神志不清,不論旁人詢問何事,皆不回答。鴻儀可有甚妙計能誘使該人開口~若是事成,本王重重有賞。”
賈珠聞言登時語塞,此番他不過是不欲見到無辜之人爲一干官吏重刑審訊,並不知曉如何令這人開口言事。不料五皇子聞罷他之言,反將令該人開口這一棘手“重任”順手推與自己,真令他哭笑不得。然賈珠亦只得迎頭接下:“殿下既如此吩咐,下官少不得竭力效勞。”
五皇子聽罷則答:“如此甚好。”
隨後賈珠自是命士兵將那人帶進自己房中,隨後便令士兵退下。押送的二人聞言有些許遲疑,心下只道是賈珠乃是五王爺帳下一郎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文士,若是任留他一人,若是那賊子圖謀不軌,令賈珠有個三長兩短,屆時又將如何向王爺交待,遂開口說道:“賈大人,此人怕是敵方遣來的奸細,形跡可疑,意圖不軌,只怕此番是有甚陰謀在內。大人還是令小的等留下照看,以防有甚萬一。”
賈珠則道:“無妨,此番觀來,此人已是神志不清、人事不辨,又如何能夠再行興風作浪?何況本官雖身手欠佳,然自保足矣,何況此處還有千霰相助,二位無需擔憂過甚。此番且回稟王爺,待本官探得消息後,自會向王爺彙報。”
押送的二人聞罷,亦不敢再行多言,只得依言退下不提。
待目視他二人出了房門,賈珠方暗自吁了一口氣。回首向地上那仍然神色呆滯之人望去,賈珠仍是憂心不已,話雖如是說,然賈珠心下卻仍不得主意。緩緩步至該人身側,心下暗忖此人斷無可能會打甚主意,不若先行爲該人鬆綁。此番一面動作一面尋思下一步如何行事方是,又見該人衣着污穢凌亂,面頰帶傷,只怕這些日子遭罪不少。隨後靈機一動,心下登時得了主意,忙不迭轉頭向房中的千霰令道:“千霰,快拿了巾帕,打了熱水前來。”千霰聽罷便知賈珠欲爲該人清理,遂依言去了。這邊屋裡,賈珠又從自己行李中取來上好的治療外傷的藥膏備用。
此番待千霰將一應所需之物備好,賈珠便親手擰乾巾帕,爲那人擦拭身上垢穢。心下只道是此人之所以神志不清,神情呆滯,怕是因了之前陡遭變故,精神受了刺激之故。若是這般狀況,在此人最需要之際只需撫之以溫情,便也不懼此人不“回心轉意”。而一旁千霰見罷賈珠動作,便道這等雜事自己來做便是,何需大爺親自動手。賈珠亦可將此事就此交與千霰動手,然卻是不由自主地拒絕了,惟欲親自動手。
此番倒也並未白費賈珠一番工夫,待賈珠將那人清理妥當又將傷處皆抹了藥膏,那人本一直一動不動,神色呆滯,不料之後卻冷不丁地眼神一閃,猛地伸手握住賈珠抹藥的雙手道句:“阿諧!”
賈珠見狀大驚,卻下意識地並未抽回雙手,定了定神,對曰:“你神智可是恢復了?”
那人聞言上下打量一回,見自己正握住一生人之手,且該人生得亦是眉清目秀、麪粉脣朱,遂又紅了臉,忙不迭放開手去。只在那一瞬,那人只覺手上似是觸到一冰涼之物,驀然垂首望去,原是觸到了跟前之人左手無名指之上戴着的戒指。那人覷了戒指一眼,未多在意,只問道:“你是誰?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賈珠聽罷這話心上泛起一陣異樣之感,遂對曰:“你問我之前,可否先行自我介紹一番。”
那人頓了頓,似是思忖一回,方答:“我叫樑思問,是江蘇巡撫王正璽的親衛。”
賈珠聞言心下疑竇更甚,異樣之感愈強,然卻爲那樑思問話中內容吸引,遂追問道:“如此說來,你所攜頭顱,當真是王大人的?王大人爲賊軍所害,如此你又是如何攜了頭顱來到揚州城?”
未想那樑思問卻答:“不是,王大人還活着,這頭是王大人的幕僚曹大任的。王大人聽說馬文夢帶兵打來蘇州,膽小怕死,便帶着家屬連夜潛逃出了城。從蘇州逃出之後,便想逃往安徽境內,又聽說馬文夢那幫人的勢力已經蔓延到了安徽鳳陽,便不敢再向北前行,只得轉向西南方和州、含山一帶。沒想到不久之後馬文夢便佔領江寧,隨後派了手下軍隊到處侵佔擴張,將我們一行人捕獲了。那馬文夢將我們帶到江寧城關押,想必是想作爲人質。後來聽說朝廷已經收復揚州、淮安、鳳陽等地並大半個江蘇省,惱羞成怒,便將氣撒在人質身上。王大人是巡撫,還有用處,便先將他的幕客曹大任殺了,當着我們的面把他的頭砍下來……”說到此處嗓音不自覺地低沉下去,“想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砍頭,活生生的人便沒了腦袋,實在是太血腥殘忍,沒有人性,當時我被嚇懵了。可能是那些人見我懵了,以爲我是傻子,不會多說什麼,便將我押上馬車,讓我帶着頭顱來這裡……”
一旁賈珠聽罷樑思問之言心下已然是深信不疑,正值沉思默想之際,便忽聞樑思問問道:“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現在輪到你告訴我你是誰。”
賈珠答道:“在下兵部郎中賈珠,表字鴻儀。我等自是五王爺帳下。此處乃是揚州府衙,你爲揚州守城士兵發現,被帶至此處。”
那樑思問聞言則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賈珠?姓賈的賈,珠寶的珠?這名字怎麼聽起來好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不過還是多謝你剛纔幫了我。你說你們是五王爺之師,那就是朝廷的軍隊?”
賈珠聽罷這話有些無奈對曰:“你說話怎如此……罷了,我等當是朝廷之師。我自是信你所道非虛,然之後若是王爺問起,你如何證明你乃王大人親衛而非逆賊奸細?”
樑思問聽罷不過聳肩對曰:“信不信隨便你們,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按理說我也沒有義務必須協助你們,不過你們救了我,加上我也憎惡戰爭,所以現在我倒也願意幫助你們儘快結束這場災難……”
賈珠聞言乾咳一聲打斷那樑思問之言,說道:“你不必說了,我已明瞭你之意。只一句忠告,你於王爺跟前,可莫要如此說話,否則會爲人加以大不敬之罪。”
樑思問又道:“你說的王爺是誰?”
賈珠道:“鎮南大將軍、當朝兵部尚書兼步兵統領的孝親王,因在皇子中排行第五,世人又俗稱五王爺。”
樑思問道:“原是這樣,親王嗎……”
賈珠思及一事,心下好奇,遂開口問道:“可否請教你,方纔你口中所喚‘阿諧’,可是你親人?”
只見那樑思問聽罷這話,面上神色登時變得分外黯然,沉默片晌方道句:“是的,阿諧是我的親人……或者不如說現在已經是故人了吧……”
賈珠一聽此言便知談此話題並非一愉快之事,遂閉了口,不再追問下去。之後則轉了話題道:“你可是腹中飢餓,可欲進食?我命人送吃的與你。”
樑思問聞言頷首道:“聽你這麼說,才發現我真的餓了,多謝。”
賈珠遂命廚房送了幾樣小菜進來,令那樑思問吃了。隨後便領着他前往五皇子處拜見。五皇子見賈珠竟真的便令這方纔還木訥呆滯之人恢復神志,興味頓生,問道:“鴻儀好手段,可是用了何法令這人迴轉?”
賈珠則答:“不曾使甚手段,此人不過是因逆賊之事受了刺激,精神一時緩不過來罷了。下官與之懇談一番,他便也恢復了。”
五皇子見賈珠只將此事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雖心下疑惑,然亦不追究,隨後便聽賈珠將所知之事詳述一番,又命樑思問上前,欲親自審問。那樑思問見罷座上五皇子,亦不知磕頭行禮,待一旁站立的衙吏呵斥一陣,方纔草草地跪下磕了頭。隨後正待立起身說話,身後衙吏又叱道:“膽大妄爲,懵懂不知禮數!誰允你起身?還不老實跪着!”
只見座上五皇子揮手製止,那衙吏方閉了口。此番五皇子亦不計較,親自詢問樑思問諸事,包括王正璽等人的下落,馬文夢帳下諸事。奈何這樑思問不過作爲階下囚,遂對那馬氏帳中之事並不明瞭。五皇子又詢問當初江蘇巡撫出城外逃的細節,那樑思問倒也答得毫無破綻,可知其言可信,確爲江蘇巡撫護衛,曾護送巡撫出城。此番問話耗時彌久,那樑思問跪得兩臏生疼,遂請示五皇子可否令他站着回答。周遭衆人見狀皆是難以置信,惟賈珠忙不迭代他解釋曰是精神方纔恢復,體質虛弱不堪之故,還請殿下見諒。五皇子聽罷笑得意味深長,倒也允其站立。待終於問完諸事細節,五皇子方命人領這樑思問歇下,然仍是唯恐此人多生事端,遂命了士兵將此人看管着,莫令其放任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