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頭帶素白的紙花, 素顏白麪,眼睛紅腫的像桃子,不一會兒就哭溼了條帕子, 無人扶她起身, 因爲她說的話實在是太讓人震驚了, 顧不得勸慰她了。
王熙鳳先回過神, 伏桌哭道:“老太太, 何必如此呢,我伺候了您一場,您竟不信我, 您這樣做叫我心寒啊!”
薛寶釵扶着呆若木雞的林黛玉坐下,想不出任何勸慰的話。
鴛鴦聽了鳳姐的話, 哭得更厲害了, 一時間屋內哭聲震天, 惹得周瑞家的在門口高聲勸道:“奶奶,姑娘們莫哭壞了身子, 這幾日有你們哭的時候,不要到要哭的時候沒了淚。”
王熙 鳳聞言住了勢,起身走到鴛鴦身邊先把她扶了起來:“好姐姐,是個忠心爲主的,我們冤了你。”
然後又找到門口, 對守在門口的周瑞家的高聲說道:“麻煩媽媽去瞧瞧這會兒不哭靈了, 那些丫頭婆子有沒有偷懶耍滑的, 記下了他們的名號, 等我閒下來好好與他們說道說道。”
周瑞家的知道鳳姐是支開自己, 識趣地應了聲好,便獨自離開了。
鳳姐聽見周瑞家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轉過身問林黛玉:“林妹妹,這事還往下查嗎?”
林黛玉神情悽然,自嘲道:“查誰,總不能審死人,審鬼魂,我這是多此一舉了,真相如此諷刺,不如不知。”
鴛鴦這才明白過來是什麼一回事,原來是林姑娘要查老太太的死因,看到林黛玉心灰意冷,鴛鴦有點後悔自己不問清楚,就把事情如實地說了。
薛寶釵一直立在林黛玉身邊一手扶着林黛玉的肩膀,思索了半天才開口道:“家和萬事興,在老人家的眼裡,總希望這家業興旺和睦,兩房關係親近,只是用錯了方法,一片愛子之心而已。”
愛子?只愛二子吧,他們長房竟似不是親生的,誰曾想這位心眼偏到天邊的老太太,爲了自己的二兒子,可以狠下心用命來賭,給自己下虎狼藥求死,只爲了臨死前留那句遺言“不許分家“。
真真是讓人寒心啊。
王熙鳳張張嘴,看到林黛玉的樣子,最終沒有把話說出口,縱然不說,在場又有哪個不明白呢。
“老太太還說趙姨娘留着遲早是個禍害,環哥被她教的狗屁不通,讓二奶奶處置了,把環哥交給繼夫人教養。”
鴛鴦又開口說道,聽得鳳姐幾欲吐血,讓她處置了趙姨娘,趙姨娘人再惡再上不得檯面,那也是二叔的小妾,她要是動手被人曉得了,那還了得。
林黛玉卻睜大眼睛問:“如何處置?”
鴛鴦眼裡劃過一絲不忍,望着賈母生前最疼的外孫女避而不答,反而繼續說道:“林姑娘,看在老太太養你一場的份上,莫要與寶玉生分了,你們情深意厚,別讓老太太在九泉之下還操心你們的事。”
林黛玉卻搖了搖頭,繼續問道:“如何不生分?我怎知她九泉之下安心不安心,總要去見她時才知如何才能稱了外祖母的心,你說對不對?”
一席話說得鴛鴦怔了怔,想不出反駁的話,木着臉道:“老太太平日裡心裡所想,姑娘懂得纔好,不懂也無妨,左右奴婢是看不到了。”
薛寶釵心裡升起不詳的預感,急忙高聲陰止她:“鴛鴦姐姐,你不要做傻事!”
話音還未落下,便見鴛鴦不知何時從懷裡摸出了根簪子,紮在了自己的心口,嘴裡也噴出血沫,鮮血瞬間浸染了她胸前的衣裳。
薛寶釵衝過去抱住她,淚不住地往下流,前世鴛鴦就殉葬了,沒想到如今還是免不了要走到這一步。
林黛玉也撲上前抱住鴛鴦:“鴛鴦姐姐,你不要嚇我,你不要想不開啊,我不是逼你死,不是要逼你死啊。”
王熙鳳回過神快步走到門口,打開門對外喊道:“不管是誰,快去把府醫請來,快去!”
鴛鴦躺在薛寶釵懷裡搖了搖頭,強笑道:“能得姑娘叫聲姐姐,奴婢死也瞑目了。奴婢死了,再沒人知道老太太服藥之事,就讓這事隨奴婢埋進地裡吧,讓老太太清清白白地走,林姑娘,你與二少奶奶說……”
快步走進來的王熙鳳紅着眼眶蹲下身,嗚咽道:“我應了,你放心去吧。”
薛寶釵以眼神示意林黛玉救鴛鴦,林黛玉卻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薛寶釵當即明白鴛鴦救不活了,看着懷裡的人全身是血慢慢闔上雙目,她的淚不住往下落,在心裡哭喊道,蒼天不公啊!
林黛玉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言是自己錯得離譜,非要究根問底,逼死了鴛鴦。
薛寶釵怕她鑽進了死衚衕出不來,哽咽開解道:“簪子是她事先就藏在懷裡的,說明她早存了死志,和你無關。既然她一心爲老太太着想,不如讓她與老太太葬在一處,兩人也好有個陪伴。”
林黛玉聽了哭得更狠了,根本不見眼了。
“這是怎麼了?”賈璉突然掀簾走了進來,看到屋內情形,驚聲悔道:“到底是晚了一步。”
鳳姐住了眼淚,起身問他:“你不在前院忙,這個時候跑回來作什麼,說什麼晚了一步。”
未等賈璉回答,她又吩咐道:“去把我屋裡櫃子放着的新被拿出來,還有張未用過的席子,都拿過來,把鴛鴦姐姐的屍身放好,再叫仵作家的來給鴛鴦姐姐整理下儀容。老太太的棺木是一早備好的,還去那家店,比着老太太低一等木料做個棺,衣服鞋帽都比照小姐的規制整個一套……”
“哎喲,我的姑奶奶,我先去把被子拿出來,給鴛鴦姐姐鋪蓋,餘下的你慢慢交待!”
賈璉說罷,接過王熙鳳手中的鑰匙進了裡屋,待賈璉安置停當,三人看着被蓋上臉的鴛鴦又哭了一場,賈璉也嘆道:“我與二叔去尋鴛鴦姐姐,想找點祖母平時喜歡的物件擱到棺裡,去了發現鴛鴦姐姐的遺書,別字很多,看半天總算弄懂了她的意思,聽到你尋她有事,我就急急忙忙趕來,誰知還是晚了一步!“
薛寶釵、林黛玉看了那信,上面只說怕老太太去那邊沒人伺候,她願隨老太太去了,其餘一概不知。
鳳姐見事已至此,自己也向鴛鴦保證過不再提及,便對傷心欲絕的林妹妹說道:“事情耽擱了這麼久,眼看天色將暗,林妹妹還是去前面哭會兒老太太,省得別人說嘴。”
薛寶釵見林黛玉早已六神無主,便替她應了:“表姐放心,我陪着林妹妹去,鴛鴦姐姐的後事就交給你料理了。”
她扶着林黛玉出了院子,胡亂地走着,薛寶釵自己也是心煩意亂,沒有救得下鴛鴦的命,她心裡更是紛亂如麻。
只聽林黛玉突然問道:“寶姐姐,鴛鴦姐姐前世是怎麼死的?”
這一問把薛寶釵問得又紅了眼眶,淚在眼裡直打轉,悔道:“我明明知道有這一遭,偏偏沒防着,都是我的錯啊。”
說罷,便把前世鴛鴦的結局說與林黛玉聽,誰知林黛玉竟說道:“寶姐姐,事到如今,我總算明白你爲何想與這天爭一爭,有些人本不該死啊。”
“你們兩個在這園子裡瞎逛什麼,該去哭靈的不去哭,該去幫忙不去幫,兩個人躲在這裡哭有什麼用?”
百里於安熟悉的聲音響起,薛寶釵的淚如洪水泄閘流了出來。
百里於安頓時慌了神,這史太君去了,她怎麼哭成這個樣子,瞧着比林妹妹還傷心呢,也顧不得林黛玉在場,上前就抱住她,輕撫着她的後背柔聲問道:“這是怎麼了?受欺負了?我看你比林妹妹哭得還痛,是林妹妹欺負你了?”
林黛玉原本的傷感被百里於安的話沖淡,紅着臉“呸”的一聲道:“關我什麼事?”
然後羞得轉過身不看他們。
薛寶釵的淚這才止住,滿面羞愧,心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怎麼遇到他倒成了林妹妹的性子,傷心委屈更狠了。
百里於安又掏出帕子給她擦淚說道:“我來找你說正經事呢?”
林黛玉捂眼轉身道:“百里哥哥說是正經事,其實都不正經,我看我還是迴避的好。”
百里於安卻沒惱,出言相留:“林妹妹,且留一留,此事說也與你有點干係,是關於寧國府抄家的事。”
林黛玉放下手,急急地問道:“可是聖上要對榮國府下手了?”
“那倒沒有,只是前寧國公賈敬如今在玄真觀修行,聖上派人今日去問詢,正好碰到榮國府的人去報喪,結果這位寧國公直言自己是方外之人,不認得什麼史太君,也不曉得寧榮國府,撇得一乾二淨 。差人無法只得如實稟報,聖上怒說此人是假玄真,平日裡拿兩府的錢物時,怎麼不說不認得不收,所以讓我與賈大老爺商量商量,以後不給玄真觀香油錢了。”
薛寶釵和林黛玉聽了,都知道這個商量其實都是命令,賈敬恐怕是聽說了寧國府的事,怕受牽連阻了他修仙長生的路,就連賈母的喪事他都不敢回,生怕落人話柄,豈不知哪裡的道是讓人舍了孝悌之義的?
和鴛鴦的忠烈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薛寶釵把鴛鴦殉主的事說與他聽,只得百里於安兩字:“愚忠!”
惹得薛寶釵和林黛玉都拿眼瞪他,他卻不以爲意道:“若是冥夜敢學鴛鴦,我還不如現在打死他,我可醜話說前面,我若是死了,你們都不許哭我,都給我好好地活着。”
“好端端地說你自己作什麼,什麼死不死的,呸呸呸,趕緊把那些晦氣話呸掉!”薛寶釵嗔怒地埋怨道。
百里於安卻端正了神色道:“警幻可卿二人始終是心腹大患,不到最後,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林黛玉心下大震,沒想到警幻可卿二人竟牽扯到百里於安的生死,當即開口道:“百里哥哥,我知道她們二人現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