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四歲,獨自在後院裡,背誦父親讓她背的詩文。
趁照顧她的侍女在一旁睡着,她悄悄的溜了出去。
她的家好大,大到有的時候她自己也會找不到方向,想起某一位叔叔說起的,人在高處就能看到多的風雅之物;她便努力的爬到了家中的那棵櫻花樹上。
“喂,你在做什麼呢?”
她險些被嚇得從樹上掉下來,睜大了眼眸,看到一個貌似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站在那裡。
——黑色的頭髮,卻是綠色的眼眸。
父親說起過,只有黑髮黑眸纔是真正的藍家血統,想到不是家裡的人,她頓時有了底氣,大聲道,“我做什麼關你什麼事?!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男孩子笑了,笑得有幾分懶散,幾分溫柔,道,“我叫燕瀟。”
於是,她立刻就沉醉在那溫柔的笑容中了,甜蜜的不能自拔,以至於完全的忘記了父親佈置的功課,雖然在事後遭到了訓斥,但她並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是能否再見到那個叫做“燕瀟”的男孩子。
直到晚上,她被最疼愛她的伯父叫到房裡,讓她欣喜的是,那個“燕瀟”也在。依舊是一臉溫柔而懶散的微笑,碧綠色的眼眸十分的漂亮。
“他是茈燕瀟,以後要長期住在這裡了……瓏珊,要好好跟他相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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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她小了四個月,卻處處像對待妹妹一樣照顧她。
那天,他們睡在芭蕉樹的葉子下面,她突然認真地道,“燕瀟,我長大以後嫁給你好不好?”
他笑笑,不答話。
於是她憤憤的坐起來,抓起一把泥土,撒在他的臉上。
“好了,好了。”他連忙討饒。
“我可是認真地啊。”
他低頭沉默了片刻,“可是,我跟自己有約定,絕對不會娶藍家的女孩子。”
“爲什麼啊!”他若是胡說,絕對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她暗暗的打定了主意。
他卻不說話了,靜靜的凝視着遠方,彷彿在等待某樣東西的認可。
瞬間,又恢復了那懶散而溫柔的微笑,“但,如果是瓏珊的話,我想應該可以吧。”
那年,他們八歲。
從那天開始,她努力的學習着各種詩詞歌賦,所有自己原本不喜歡的東西,她都一一的去學習——一定要成爲配得上燕瀟的新娘,這是她唯一的打算。因爲燕瀟很優秀,幾乎什麼都會。
隨着年齡的增長,她也出落的越發動人——而一切都只是爲了一個朦朧的約定。
她在十七歲那年遇到了他,那個時候,她正躲在亭子上偷聽他們說話。
好象一個大蜘蛛一樣掉下來,她的滿腹懊惱迎上他略帶好笑的眸子。
冷玉色的動人長髮,纖細的身型——她幾乎要認爲那是一個女人。
頭腦發昏的把他視作了情敵——他眉毛抽搐的樣子看起來格外的可愛。
——那是他沒有眼光。
聽到這句讓自己無比開心的話,注視着那淺淺的褐色眸子,她的心跳竟然不由自主的漏跳兩拍。
她去找他,看他擺弄這種奇怪的藥草,惹他生氣,和他一起騎馬出遊……也曾偷偷聞過他身上那若有若無的藥草氣息。
……也曾和他談起那個人。
他甚少微笑,眉宇間總是有幾分冷漠,但每當他注視自己的時候,總是帶着一種淡淡的情感——
“琦攸你不能對女孩子溫柔一點嗎?”她惱怒的瞪着那張漂亮到讓她嫉妒的臉。
他不置可否,隨口道,“有的時候,溫柔會讓人沉淪。”
“……讓女孩子嗎?”
他靜靜的凝視着她的黑眸,輕聲道——
“不,讓我。”
他約莫三十出頭,英俊的外貌,優雅的姿態,溫文爾雅,卻又帶有一種不可高攀的清華之氣——他,便是紅伯邑。
濃濃的文人氣息很難讓人想到他在彩七家名門中的名門——紅家直系的子弟。
他身上並沒有佩帶太多華貴的裝飾,東西雖非凡品,卻沒有奢華的味道……似乎每一樣東西都是經由了精挑細選。
此刻,伯邑正站在貴陽紅府的一間屋內,屋子的佈置十分簡單,桌上凌亂的擺放着各式的藥罐;隨手拉開身後大櫃子的一個抽屜,一抹不屑的冷笑極不協調的出現在這個溫和男子的臉上。
琦攸恭敬的站在伯邑的身後,一言不發。
“看來你更適合貴陽的生活呢。”重重的合上抽屜,伯邑轉身,冷冷的注視着對方。
“……貴陽是彩八仙庇護的城市,伯邑大人。”琦攸此時的言語更是十二分的恭敬。
“哼,在貴陽呆了幾年,開始變的油嘴滑舌了,”伯邑溫和的眸子一時間竟有了幾分怨毒,“若非你是絳攸大人的兒子,我纔不會……”
惱怒的擺了擺衣袖,伯邑冷冷道,“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琦攸微微擡頭,平靜的道,“我打算繼續留在貴陽。”
“做一個沒名沒實的小官?”
“是的,大人。”
“你丟的起這個臉,紅家還丟不起!”伯邑怒了。
“我早在十幾年前就和紅家沒有任何實質意義上的關係了,伯邑大人。”那口氣似乎永遠都是波瀾不驚的平淡。
伯邑柔和的眸子變得越發冷漠,靜靜地注視着那對同樣的褐色眼眸。
“果然和父親說的一樣,你還真是個擰頑不靈的傢伙……不過,我可要提醒你,這次,黎深大人也下定決心了,如果想貴陽變的天翻地覆,最好自己放手。”
“……我不能離開王。”琦攸低下頭,劉海自然的垂落下來,遮住了他的表情。
伯邑上前,伸手鉗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正視自己,冷笑,“真是令人感動的君臣之情啊,紅琦攸……即使我再不願承認,你的確擁有在我之上的才華,父親他們對你不想放手,其中的原因我也瞭解……可是,只有一點,”伯邑加大了手上的力量,一字字,道,“我絕對不會承認你是絳攸大人的繼承者,因爲,你,不配!”
琦攸任由伯邑擺弄着,完全沒有掙扎的意思,那種漠然,彷彿是神殿之上的佛像,靜靜的俯視着蒼生。
被那樣一雙美麗的眼眸注視,伯邑竟然不由自主的產生了厭惡,從那雙眼睛裡——他看到了不屑與……蔑視。
“紅琦攸,你是一個不祥之人,一旦和你有什麼關係就會遭遇不幸;過去紅家是這樣,不久,王也會!”
留下這樣的一句話之後,伯邑甩了甩衣袖,徑自走了出去。
總算從伯邑的冷言冷語中解脫出來,琦攸疲憊的解開領口,躺在軟塌上,輕輕吐出一口氣。
——紅伯邑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可是,在朝賀這個節骨眼上,紅家派來紅伯邑很大程度上也表現了紅家對王以及自己的態度。
紅氏一族高傲、狠毒,任何與他們作對的人,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好下場的——無論是王或是彩七家。
琦攸是紅家宗主教出來的,他的處事很有紅家的風格,對他來說,要對付紅家的宗親之流並不是什麼難事,但,就道義上來講,他卻不能對紅家做什麼。
原因很簡單——他欠紅家的。
姑且不論紅家給了他生命,他曾經給紅家帶來了難以想象的災難……
也許自己真的是不祥之物。
他立刻搖頭打消了這種想法,如果紅家真的玩什麼花樣,自己就奉陪好了……畢竟,他的主子是王,紅家,在很多年以前就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瓏珊小姐,您不能進去,少爺他正在更衣……”
冷不防,走廊外傳來一陣吵鬧,琦攸微微皺眉,嘴角竟不自覺地劃過一抹溫柔的微笑,但也只是瞬間的事情,等瓏珊在衆人的阻止下一腳踹開他的房門,他已恢復了那慣常的冰冷表情。
少女進了屋子,滿臉的怒氣轉瞬竟被怔忡取代——冷玉色的長髮月光一般的華麗,纖細而精緻的身軀之上,朝服鬆垮的披着,面容雖有幾分蒼白,但那眉宇間流露的漠然神色一時間卻有了一種懾人心魄的魅力。
——她本來是要來興師問罪的,可此刻眼中盡是他那動人的滿地風華:纖細,卻不嬌弱;秀美,卻不妖媚。她從未想過世間竟會有如此男子,不得不承認,紅琦攸的氣質容貌是無人可比的。
“你看夠了沒?”一抹不耐清晰的出現在琦攸的臉上,他摒退了侍女,重新掩上了門,“你這麼急着來找我不會就是爲了看着我發呆的吧?”
她深吸一口氣,總算調整了心情,“你這幾天都跑到哪裡去了?每次來都是不在!”
“如果你是來說這個的,那麼你還是回去吧,我沒有那麼多的空閒來讓你耗。”他冷冷的拋下一句。
瓏珊狠狠的瞪着他,“那好,我問你,燕瀟爲什麼不能回藍州?!”
一句話已經完全的暴露了她內心的想法,琦攸一臉平靜,不辯喜怒,道,“是我讓他不回去的,茈燕瀟已經通過制試,完全可以留在貴陽。”
“我看到他沒日沒夜的在吏部處理那些公文!而且你有什麼資格來爲燕瀟決定?玉龍纔是他的家不是嗎?!”
嘴角帶着幾分嘲諷,他扯了扯紛亂的長髮,冷笑道,“我沒有?那你呢?你有嗎?”
她一時語塞,然後,憤憤然的轉過臉。
“……是藍雪那要你回藍州嗎?”多少猜出她大發脾氣的原因,他臉上冰冷的神色略見緩和。
“你不知道他要來貴陽嗎?”沒好氣的反問一句,她氣鼓鼓的樣子十分的可愛。
“……知道了又怎麼樣,”他在軟榻上舒展了身體,疲憊的嘆氣道,“我只不過是一個仙洞省的小吏,又有什麼辦法去抗衡彩七家呢?”
“你少來這一套!”瓏珊不甘的把他拉了起來,怒道,“不要告訴我是一個小吏讓燕瀟立刻進入了皇宮;然後又是這麼一個小吏讓他代替着吏部尚書在處理工作!”
“你既然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好問的,”琦攸淡淡的道,“不管藍雪那要你做什麼,那都是你們藍家的家務事,我也沒法管。”
瓏珊不免有些沮喪,除了燕瀟,她沒有在任何人面這麼丟過臉——琦攸那看上去漂亮單純的眸子像是把她看透了。
被琦攸的冷淡弄的很不是滋味,她只好無所事事的打量起琦攸這間藥鋪一般的房間來。
“你的屋子裡爲什麼總是一股怪味道啊?”她皺起鼻子。
一瞬間,琦攸的眉角有幾分抽搐,“這裡可都是名貴的藥材,連皇宮裡也不一定會有的。”
氣氛顯得很不自在,琦攸悠然的模樣也讓瓏珊感到很憤慨,開始有點忌妒的拉扯着琦攸漂亮的頭髮——一個男孩子長成這樣真是浪費了。思及至此,不免心情變的低落:她既沒有芯苑那動人出色的美貌,也沒有嵐姬溫婉清純的可人,這樣的自己,真的可以留住燕瀟的心嗎?
“想什麼呢?”不符以往的冷淡,琦攸的臉上竟然有了調侃的神色。
“想你。”瓏珊隨口答道,琦攸頓時一怔。
“……想你爲什麼長了這麼一張臉,”她嘟囔着,“真是浪費啊。”
他不置可否的挑起眉,手指撩開耳邊的一縷秀髮,“這樣不好嗎?人往往很在意表象,外表可以給我提供很多方便。”
“方便?”瓏珊眨眨眼睛,“你是說你自己表裡不一嗎?”
“誰知道呢?”他低喃,起身,“我要去皇宮,你先回去,茈燕瀟回去是不可能的,”看到她臉上黯然的神色,琦攸最角輕啓,劃過一絲淡淡的笑容,“但我可以嘗試着幫你說服一下藍家宗主……”
“真、真的嗎?”
苦澀的味道瀰漫在口腔內,她的微笑從來就不屬於自己——
“恩。”他點點頭。
“謝謝你。”她興奮的道,“不久就是燕瀟的生日了呢,我還在想着送什麼禮物給他……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挑怎麼樣?”
“是六天後吧?如果我不忙的話會考慮一下。”
“那實在太好了,”一絲疑問出現在腦海中,“你怎麼知道燕瀟的生日啊?是他告訴你的嗎?”
“不,”他平靜的道,“我只是聽人說起,我跟他的生日是同一天。”
彩雲國的國王正在執務室內工作,與以往不同,和他在一起的不是楸瑛,而是茶家的長女嵐姬。
“主上,休息的時間已經過了,請您繼續好好工作。”好像桃子一樣可愛的小嘴裡溫柔的吐出這樣幾個字,和一旁成堆的文件形成鮮明對比,讓劉輝的臉部肌肉一陣抽搐。
他支吾道,“孤才休息了小半刻鐘啊。”
“主上,朝賀臨近,工作量增加是自然的事情,您如果不能按時完成,整個朝廷會有很多人陷入困擾啊。”溫柔的話語是在讓劉輝很難說出一個“不”字,他只有鬱郁的投入工作中去。
無論是楸瑛或是琦攸,只要劉輝撒嬌,一般都會應允,可這位外表甜美的小姑娘,比起來卻是相當的不留情。
——怎麼和她的父親一點也不像呢?秀麗以前也沒有這麼對待過孤……
“主上,這份回賀,您的語氣太過輕慢,請重新寫過。”嵐姬微微一笑,把文件放在了桌上。
“可、可是……”
“王如果不能正確地對待,貴族們也許會有所不滿,這個時候,貴族們的心境是十分敏感的,也許幾個字眼也會讓他們的天平有所偏轉。”
嵐姬的話語滴水不漏,劉輝只好認命的接過了文件。
門外不禁意的傳來一聲輕笑,“看來主上有了好幫手呢。”
劉輝欣喜地擡起頭,看到那個身影站在那裡,眼中盡是濃濃的笑意。
“琦攸!”劉輝起身,不悅的道,“你怎麼現在纔來?”
“來了有一會了,”他看着嵐姬,“不愧是菊花君子的後人呢……做的相當出色啊。”
聞言,嵐姬雙頰微微一紅。
看到劉輝埋怨的眼神,琦攸咳嗽一聲,溫言道,“不過,對於王來說,貴族們的接見可能也很重要,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就讓他休息一下吧……我可不想讓貴族們看到一個沒精打采的君王呢。”
劉輝立刻露出了小狗一般的表情。
“是個不錯的女官吏啊,”送嵐姬離開後,琦攸掩上門,笑道,“以後看來很值得期待。”
劉輝疲倦的癱坐在椅子上,嘀咕道,“琦攸很喜歡看孤的笑話啊?”
琦攸聳聳肩,無辜的道,“只是覺得你需要一個這樣嚴格的人罷了。”
劉輝剛剛想開口反駁幾句,看到琦攸眼眶下淡淡的青色,愧疚之心油然而生,起身,攬過琦攸的肩膀,“這幾天,你很辛苦吧?”
“小事,我的體力好的很,不用擔心的。”
“琦攸總是嘴硬,其實很累吧?”劉輝情緒低落,鬆了手,忐忑道,“對了,琦攸,你的生日不久了吧,怎麼樣?有什麼想要的嗎?”
“紅傢什麼沒有?或者,你認爲我缺什麼嗎?”
劉輝少見的有幾分認真,“孤不知道,但孤總覺得,最近的琦攸有點不一樣了。”
“不一樣?”國王的神情讓他覺得有點好笑,“哪裡不一樣?”
劉輝保持了緘默——事實上,他也不知道怎麼說。
以往的琦攸對待任何事情都是淡淡的,生死也好,情感也好,劉輝總不免有一種淡淡的失落;同樣也正是因爲這樣的他,劉輝才能讓他留在自己的身邊——因爲他的無所依戀。
可是,現在的琦攸,彷彿在擔心什麼事情的發生,甚至連劉輝也覺察到了他的那份緊張。
“琦攸,”劉輝假裝不經意,道,“你是五歲的時候到紅州去的吧?不知道,紅家又沒有什麼特別才智卓越的人呢?”
琦攸身體微微一顫,強笑着道,“怎麼突然說這個?對紅家感興趣嗎?”
“紅家這次來的是紅伯邑,你對這個人怎麼看?”
琦攸的表情略見緩和,微微沉吟,道,“是個很高傲的人。”
“高傲?”劉輝對這個詞有點不理解。
“嗯,”琦攸點頭,忽的一笑,“雖然高傲,卻不是一個喜歡玩花樣的人,只要不觸及他的底線,並不會有什麼問題。”
“他是琦攸的……舅父吧?”劉輝試探着。
“嗯,從血緣關係上是這樣,怎麼了?你今天好像對紅家的事情很感興趣嗎?”
劉輝沉默片刻,靜靜地道,“的確,因爲紅家,孤現在有如臨大敵的感覺。”
琦攸驚訝,“你……”
“孤覺得琦攸有很多事情瞞着孤。”劉輝忽的一笑,凝視着那對褐色的眸子。
“……”
“果然,”劉輝輕輕嘆息,“紅家有很棘手的傢伙吧?”
琦攸用力的咬着下脣,半晌,緩緩道,“紅家的事情我一定會想辦法解決……這是我自己的問題。”
劉輝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輕輕的握住了琦攸的手,輕笑,“紅家,能讓琦攸頭疼的,恐怕上一輩人中不會有了……是與琦攸同輩的吧。”
身體彷彿被觸及到了隱藏在深處的恐懼,擡起頭,注視着劉輝的表情——那是屬於王的表情。
“孤很容易就可以查出來,”劉輝平靜的道,“孤並沒有把琦攸當作擋箭牌的打算。”
他急切地抓住劉輝的手,“不行!那個人太過危險!給我一點時間,一定……一定有辦法的!”
——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表情
輕聲嘆息,“琦攸,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國王溫潤的眼神中有了幾分擔憂。
沉默。
“……我沒有。”
他第一次對國王,同時也對自己說了謊。
朝賀之日。
百官雲集,一時之間,朝堂之上熱鬧非凡,各州官吏聚,權貴華衣以待——然而這些人是沒有資格單獨見王的,可以得到王的單獨召見是莫大的榮寵,有這份資格的,也只是八州州牧以及彩七家的本家貴族。
琦攸一個人呆在一個大房間內,裡面堆滿了來自各地王公貴胄送上的禮物——每年這都會變成相當令人頭疼的問題。從各色香料到奇花異草,還有珍貴的草藥,每年至少有三分之二要被處理掉。
——想起來他也真夠悲哀的。
從毒液到各種毒蟲藥粉……也多虧了這些,每年,他都可以收穫不少材料煉製藥物。
思及至此,在吩咐把這些東西搬到倉庫之後,他決定去偷偷看一下劉輝。
輕巧的掠上房檐,他隱藏了自己的氣息。
屋內,伯邑靜靜的站在那裡,穿着華麗的綾羅,神色恭敬,但只要看看他的眼睛便知道——他連一絲敬意都沒有。
沉默似乎異常的漫長,劉輝緩緩地開口了,“紅愛卿的意思孤明白了,但是,孤恐怕不能答應你。”
琦攸簡直要罵他笨蛋了!以紅伯邑的高傲,在劉輝直接否決之後,會給他好臉色看纔怪!
伯邑似乎並不驚訝劉輝的回答,只是淡淡地道,“主上對紅家未免要的太多了。”
“孤從來沒有勉強過什麼。”劉輝看似平靜的語氣中有幾分隱忍。
“主上想要得到什麼?”
劉輝似乎對這個問題微微一怔。
伯邑接着道,“紅家放了手,因爲紅家留不住他;現在紅家可以留住他了,便不會讓他繼續下去……紅家和茶家不一樣,主上。”
口氣平靜,言辭淡然,可是,連琦攸都感覺到了那其中的咄咄逼人。
“……紅家以前留不住他,現在也一樣,孤不會讓琦攸離開的。”劉輝的聲音變得激動起來。
“主上真的認爲紅家只有一個紅琦攸嗎?”伯邑的嘲諷之色昭然若揭。
“……”
“紅琦攸很出色,這一點毋庸置疑,只是……主上,有些事情遠遠比你想象的要複雜的多。”
紅伯邑溫和的面容之上,掠過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
隨手將公文理成一堆,突然傳來的溫和氣息讓燕瀟皺起了眉頭,隨即笑了,有點無奈的嘆了口氣,“來了還躲着做什麼?”
“我難得來看看你,你就這種態度嗎?還有爲什麼我來你總是一下子就知道?”一個輕盈的身體自樑上落在一旁。
“你動靜那麼大,沒有感覺到纔有點奇怪吧?”燕瀟揶揄道,一邊把公文從椅子上抱開。
瓏珊立刻不客氣的坐下了,不耐的道,“你就不能高興一點啊?我可是費了不少力氣才溜進來的。”
燕瀟有些好笑打量着她的裝束——不僅換上了侍官的衣服,連頭髮也綁成了髮髻,和那張英氣勃勃的臉放在一起,看上去格外的奇怪。
“你笑什麼啊?!”
“我只是在想……”他巧妙的收住了語聲,邪邪的一笑,“如果雪那大人看到你的這身裝扮,不知道會有什麼感想呢?”
“……”瓏珊有些惱怒,正要發作,卻被燕瀟一把抓住了手臂。
“……你又發什麼羊顛!?”她嗔道,卻迎上了燕瀟那對溫柔的眼眸。
碧綠色,深邃有如湖水,讓人看不透。
他目光柔和,如春風,如細雨,黑色的長髮凌亂的蕩在耳邊。極盡溫柔的握住她的手,像說悄悄話一般,把頭輕輕埋在她的頸項間;溫潤的氣息讓她吹了半天冷風的脖子禁不住一縮。
“幾天沒有見到你,突然想你了……”低的如同呼吸一般的聲音讓她的心絃微微一顫。
——在他們認識的十幾年裡,燕瀟並非沒有過此類的親密舉動,只是,每一次事後,他卻又變的如同往常一般——讓她抓不住。
燕瀟的心是隨風的,他從未爲了任何人停下過……包括她。
“你真的想我了?”她沒有推開他,只是略帶調侃的問道。
燕瀟嘻嘻一笑,鬆了手,“每次吃早飯的時候就想你了……”他佯做可憐的樣子,“這裡的伙食實在是太差了。”
“真的嗎?”她懷疑的瞪着燕瀟,“這裡可是皇宮啊。”
“就算是皇宮,又怎麼比的上藍家大小姐的手藝呢?”他眨眨眼睛,玩味的笑了起來。
燕瀟的話還是讓瓏珊很受用的,她滿意的一笑,“下次我給你帶點心來好了。”
他立刻孩子一樣的頷首,一臉滿足——燕瀟看似老成,其實相當的喜歡甜食,深諳這一點的瓏珊曾經花了不少時間去學做甜點。
——不知道是不是沒有甜點的緣故,燕瀟看上去瘦了不少。
“……紅琦攸是不是虐待你了?”她決定了,如果燕瀟說“是”的話,絕對要給那個不像男人的男人一點顏色看看。
“你怎麼會那麼想?”燕瀟好笑的在瓏珊的額上輕輕彈了一下。
“你看上去比原來瘦了很多啊,”環顧屋子內成堆的公文,“這些都是他拿來對付你的工具嗎?”
“他自己乾的比我多多了。”他想起什麼似的道,“有什麼事情嗎?你不會花了那麼多工夫混進來就爲了看看我那麼簡單吧?”
瓏珊沉默片刻,半晌,小心翼翼的開口,“你……真的不跟我回藍州嗎?”
燕瀟笑笑,靜靜的點了點頭。
她用力咬着下脣,然後擡起頭,緩緩道,“回藍州對你來說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嗎?”
他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問,一愣之後,平靜的道,“不。”
“既然不,爲什麼我們不一起回去呢?”瓏珊強笑,“你如果想做官,我可以去說服父親……雪那伯父那麼疼你,他一定會答應的,這樣不好嗎?”
燕瀟的眼眸變的更加深邃,他起身,長髮在空中劃過一抹優美的弧度;彷彿在欣賞窗外的美景,他淡淡的開口了,“瓏珊,你知道我最恨什麼嗎?”
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她默默的搖了搖頭。
“我最恨被人掌控!”燕瀟緊握雙拳,碧綠色的眼眸中流露出狂野的色彩,“藍家也好,王家也好,當機會出現時,我不會再回頭!”他轉過臉,認真的注視着瓏珊,“我可以忍受,忍受被藍雪那控制在身邊,忍受他們上一輩各種不因由我承擔的恩怨……但這不表示我會將這些放任下去……”
多年以後,瓏珊依舊會想起燕瀟的那對眸子——裡面有一種名爲“野心”的火焰在勃勃的燃燒着;一瞬間,她彷彿聽見一道閃電越過天際……
——當我得到力量的時候,我不會再回頭
他如此表示。
琦攸不記得自己在外面站了多久,耳邊呼呼的冷風像一種沉默的嘲諷,冰涼而殘酷。
輕盈的跳下屋檐,一個身影站在不遠處,略帶玩味的注視着。
——華麗的衣衫,青紫色的眼眸,整個人彷彿就是優雅和高貴的化身。
“……偷聽很有趣嗎?”談不上溫和的語氣,其中竟有幾分欣賞。
琦攸輕輕吐氣,讓幾近窒息的肺重新充入了空氣。
“雪那大人?”
這不像一個疑問句,雖然上一次見到這個人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但隱隱的有這樣一種感覺——如果眼前這個人不是藍雪那,那麼誰還配被叫做“藍雪那”呢?
“真的是長大了呢,上一次見面還是個孩子……這一次……”
像是隨從模樣的人走過來,低聲在雪那的耳邊說了幾句。
“看來我得走了,”雪那露出一個遺憾的表情,“下次再見面吧,有機會的話,我會去府上拜訪的。”
“隨時恭候您,雪那大人。”
雪那脣邊扯起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轉身離去。
屋內。
王靜靜的坐在那裡,平靜而淡然,但是,他敏銳的捕捉到了劉輝臉上的疲憊。
他努力的讓自己可以笑一笑,儘管眼神中的不安已經無聲的拽露出去。
“他是不是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了?”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想要逃避劉輝的一天。
“也沒有什麼要緊的。”劉輝飛快地移開了眼神。
“噢,這樣就好……”他勉強的一笑,在一旁的軟塌上坐了下來,指着茶杯,“要我給你泡壺茶嗎?”
“嗯……”
琦攸默默地拿起茶杯,轉身。
“琦攸……”王座之上的人突然喚了一聲。
他沒有回頭,“怎麼?還有什麼事情嗎?”
“……茶,不用泡了……你能坐一會嗎?只要坐着就好……陪孤一會……好麼?”不知是不是錯覺,王心不在焉的眼神看上去十分的寂寞。
——他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過這種寂寞的表情了……應該說,從自己陪在他身邊的那一天起就沒有再出現過。
——是因爲發現我跟隨你的原因不是那麼簡單……而覺得被我背叛了嗎?
“怎麼像小孩子一樣?”放下茶具在一旁坐下,竟發現自己難以那樣平靜的面對君王了。
“……孤……孤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王輕輕擡起一隻手,遮住了自己的臉,“孤今天知道了很多孤以前從來都不知道的事情……”
“……”
王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不敢擡頭,如果說,他有一件事情隱瞞了王,那麼就是這一件——本想讓它在時間中消逝,可有些事情,有些人就是那樣,隨時都會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再次出現……即使今天不是紅伯邑,也可能會因爲別的什麼人,或者什麼事情再次出現。
劉輝伸出手,卻有些僵硬的懸在半空。
——紅琦攸因爲對紅家的歉疚才站在陛下您的身邊……總有一天他會因爲同樣的原因而離開,而您知道爲什麼嗎?主上,因爲他害死了自己的族人,並親手刺瞎了自己堂姐的雙眼!
紅伯邑憤怒的眼神,讓劉輝並不認爲他是在撒謊。
——吾在此立誓,此生追隨吾王,王之意願無不遵囑;倘若有辱吾王者……必斬於旗下!
幾年前,那雙褐色的眸子凝視着自己,真摯的近乎虔誠。
“……你都知道了?”那個纖細的身軀沒有擡起頭。
沉默……有的時候是一種最好的回答。
“孤不相信……孤不認爲琦攸會沒有理由做那種事情的人……”王輕聲低喃,傾身扶住了他的肩膀。
“……王不需要這種沒有來由的自信,我是要被選作黑狼的人,殺人對我來說,根本是家常便飯……”
劉輝注視着,蹲下身子,靜靜的摟住了琦攸。
“好了、好了,不管你有什麼不願意說的,如果你現在不想說,孤……孤可以不問,等到你願意說的時候,再告訴孤吧。”
溫和的聲音緩緩地吐出,劉輝感覺到了對方輕微的顫抖。
“……很可笑吧?我想保護你,卻給你引來了敵人。”
“是啊,”劉輝嘟囔着,“孤覺得很生氣呢,琦攸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自己來揹負……一點讓孤可以幫忙的地方也沒有留下……所以,孤決定要正式的重新來認識琦攸!”
他微微一怔,看到的,卻是一張笑嘻嘻的面孔。
…………
“怎麼?是不是覺得孤現在越來越帥氣了?”
擡起手,在得意洋洋的王的額頭上重重的賞了一個暴慄。
“痛!”小狗表情的國王一臉幽怨。
“哪裡帥氣了?!你難道就不能偶爾有一點王的樣子嗎?”惡狠狠的訓斥了一句之後,他臉上失去了最後的表情,又變回了那個總是波瀾不驚的少年。
劉輝百般怨念的揉着額頭,琦攸彷彿有些不好意思地拽住了他衣袖。
“……再給我一點時間……這個畢竟是我的事情……”
國王輕嘆一聲,“好吧,不過,孤有一點在意……”他想了想,道,“……孤聽楸瑛提起過,目前,紅家除了你和小秀之外,本家的紅世羅還有孩子吧?聽說是雙生子,其中的弟弟……好像是叫做……紅離霜?是嗎?”
“……是的。”
“是琦攸的表哥……對吧?”
琦攸剛要開口說什麼,劉輝立刻打斷了他,“孤有孤必須做的事情,琦攸,你也一樣。”
王有自己的底線,可以不追問,不表示劉輝可以放任紅家在自己的身後玩一些小動作——畢竟,劉輝已經不再是二十年前的那個王了。
心中情感紛繁複雜,最後,化作脣齒間一個靜謐的微笑,低頭捉了王的手。
“謝謝你,劉輝……”
劉輝正在大爲感動的想要做出一點反應,一聲咳嗽讓琦攸猛地鬆了手。
燕瀟一臉曖昧,笑吟吟的站在那裡。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打擾二位了。”
劉輝剛想贊同一句,立刻被琦攸瞪得噤了聲。
“吏部的工作還真是悠閒,看來我有必要給你增加一點工作量,燕瀟。”
“我也不想來的,”燕瀟一副被冤枉了的表情,轉向劉輝,“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向主上借一下您的隨扈。”
“……我可不是用來外借的……”
然而燕瀟一句話堵住了琦攸接下來的所有抱怨。
“……琦攸,雪那大人要見你……”
貴陽,屹立着包括彩七家在內的所有貴族府邸。
對於擁有無數金錢的那些人來說,奢華自不在話下——可放眼貴陽,卻沒有一處府邸可以與藍家的別苑相提並論。
亭臺水榭,假山花草,每一處都是經過了細緻的雕琢——就好像藍家本身一樣。
——純如美玉,燦如水晶。
房間很華麗,但並沒有給人什麼暴發戶的感覺——有些人生來就是貴族,他們懂得怎樣去選擇適合自己的東西,比如藍家宗主藍雪那就是其中一位。
燕瀟沒有久留,琦攸明白,這場對決是他和藍雪那之間的事情,選擇隔岸觀火對燕瀟來說是最好的。燕瀟不懂得藍家那種處處計算的手段,卻有一種近乎直覺的敏銳——
打量了一下房——那是很標準的書房佈置。
精緻的書櫃上,放着詩詞冊子,他粗粗的看了一下,其中的不少怕是海內孤本;窗臺上放了一個青瓷花瓶;一張紅木雕花書桌上擺着宣紙筆墨。硯中隱隱有溼潤之色,想必墨跡未乾;一支象牙雕龍架在白玉筆格上。
——同是宗主,老爹和藍雪那完全不是一個檔次啊。
琦攸沮喪的嘆了一口氣。
性格使然,絳攸的書總是一堆一堆的放在那裡;加上秀麗節儉的作風,他用的,也都是一些普通的毛筆……凌亂的房間裡完全看不出有什麼高雅的氣度。
輕輕提起筆,筆桿上冰冰涼涼的,末梢細緻的雕刻了紋樣——雙龍蓮泉。
“看來我讓客人久等了。” 慵懶的聲音響起,循聲望去,一個黑髮男子站在門處,柔順的長髮整齊的紮好,似笑非笑的青紫色眼眸以及白皙的皮膚難以看出他的真實年齡。
——和藍楸瑛有七八分的相似,但似乎臉要更秀氣一點。
焚了薰香,雪那在椅子上坐下,青紫色的眸子閃過一絲期待的興奮。
“雪那大人。”琦攸微微躬身——不管怎樣,藍雪那是他的長輩。
雪那眯起眼睛,似乎想從這一連波瀾不驚的少年眼中看出些什麼。可是,那平靜而溫和的眸子竟有如池水一般清澈,通透而純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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