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酒素以清爽純正聞名,入口綿甜柔和,飲後餘香悠長,不知不覺那兩大壇酒就見了底,故而沈思整晚睡得酣沉,連每日早起的習武練功都耽擱了。一覺醒來,睜眼便見着朱漆雕‘花’的矮几和描龍繪鳳的幔帳,足足愣怔許久,他纔想起自己昨夜是醉倒了,竟直接宿在了晉王書房的偏廳之中。
隱約聽見辜卓子在外頭說話,言辭間似有提及“沈家軍”等語,沈思‘迷’‘迷’糊糊爬起身,繞過屏風慢悠悠問道:“辜先生,可是有沈帥近況?”
辜卓子一見沈思,當即改口:“哦,在下也是剛剛聽到的消息,聖上諭旨,因沈老將軍‘安置邊民、整飭軍備’政績卓著,特召回京師覲見,沈家軍先行趕赴汝寧休整,稍後恐怕會派往敘州巡邊……”
“敘州?”沈思心裡不禁生出幾分疑‘惑’。沈家軍世代戍守北疆,士卒也盡是北方漢子,突然之間向南調遣,環境氣候一時很難適應,戰鬥力必然銳減。況右軍都督府有小皇帝的舅舅、大都督柳茂執掌,可謂兵強馬壯,無需再添助力。難道說,是小皇帝見父親與左軍都督顧名璋不睦,爲安撫顧名璋,特意將父親調離?如若不然,定是那姓顧的讒臣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以至皇帝對父親生出了嫌隙。對此沈思倒不擔心,憑他沈家三代忠良,父子幾人個個能征善戰,如今朝廷又正值用人之際,難道還會遣他沈家軍解甲歸田不成?
對於朝堂與官場那些‘門’道,沈思不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轉頭問晉王:“從宜州府趕往汝寧,可是會經過你晉原境內?”
“不出意料的話,應是取道平定州,”晉王當即明白了沈思的用意,又問辜卓子,“你可知沈帥何時動身?”
辜卓子面‘色’略顯爲難:“聽聞這旨意數日之前便到了宜府衛,接替沈帥的將領也同期抵達了,此時大軍恐怕早已開拔。”
沈思暗暗思索,從此地趕往平定州,快馬加鞭的話大半天便能到達,若沈家軍剛好經過,說不定可以見上父兄一面,否則此去汝寧山高路遠,就不知何年何月再得相聚了。
見他擡腳要往外走,晉王急忙攔阻:“念卿且慢,我派一隊護衛隨你同往。”
沈思一擺手:“不必,我的馬平常人跟不上,只會空添拖累。”言畢急匆匆出了‘門’去。
他趕去馬廄牽了自己的“戰風”,出王府飛身上馬朝平定州方向趕去,那馬似也感受到了背上主人的急切心思,一路四蹄飛揚快如閃電,不停不休。傍晚時分,沈思行至了平定州界內,找到當地人一打聽,說是確有大軍於今晨經過。於是他又繼續朝南奔出了三十里,直至被前頭大山橫住了去路,他駕着馬費力攀上峰頂,極目遠眺,依舊不見大軍蹤影。眼看天‘色’已晚,人困馬乏,料想再追也是無望,只好下得馬來跪在地上朝南叩了三個頭,然後帶着滿腔遺憾回往了平定縣城。
不知從何時開始,天上紛紛揚揚飄起雪‘花’,那雪勢越來越大,漸漸如鵝‘毛’般遮蔽了四野。沈思一人一騎艱難行走在風雪‘交’加的夜裡,因這一整天急於趕路滴水未進,此時凍餓‘交’加,想着倉促上路前程未卜的父兄,想到遠在京師杳無音信的衛悠,心底徒生出無限淒涼。他從懷裡掏出那顆沾了體溫的紅‘色’石子,拿在手裡端詳良久,最後輕輕嘆了一口氣,重又小心擱回原處。
距離平定縣城老遠,前方路口忽然現出了影影憧憧的火光,行到近前一看,原是一隊人馬手擎火把立在那裡,爲首的正是晉王隨身‘侍’衛之一。那名‘侍’衛一見沈思當即催馬上前招呼道:“沈公子,我等是奉了王爺之命特在此迎候公子的,公子快請隨我等去見王爺吧。”
沈思十分驚訝:“怎麼,王爺他也來了平定?”
‘侍’衛點點頭:“今日公子離開不久王爺便帶領我等出了‘門’,爲了趕上公子途中片刻不敢耽誤。到了平定不見公子,又聽說沈家大軍已然過境,王爺料定公子不肯輕易放棄,定會再行向南追去,故而命我等在此守候。”
沈思沒想到晉王會不辭辛勞追隨自己前來,更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全在對方意料之中。及至行在了平定城下,本該關閉的城‘門’竟自‘洞’開着,城頭下燈火通明恍若白晝,晉王的車架穩穩停靠在那,而晉王本人正在車下來回踱着步子,肩頭已結了薄薄一層積雪。
此情此景令沈思心頭五味雜陳,他躍下馬去三兩步奔到晉王面前,似有千般言語堵住了喉嚨,可最終只是脫口而出喚了一聲:“守之!”
晉王見到沈思,臉上立刻‘露’出了放心的笑容,他將手中抱了許久的披風罩在沈思肩頭,又攬起沈思邁步上了馬車:“肚子餓了吧?我着人幫你準備了清粥小菜,一直架在炭爐上溫着,來喝幾口暖暖腸胃吧。”他只消打眼一看沈思的神‘色’,便知此行目的是落空了,因此對沈威及沈家軍俱是隻字未提。
驟然從冰天雪地的野地走進暖意融融的馬車裡,沈思臉頰很快蒸出了鮮明的紅暈,那粥裡添加了驅寒的細薑絲,幾口下去便從頭暖到了腳。待沈思喝完粥,晉王又親自取過只軟枕塞到他背後:“再歇息片刻咱們就啓程回家如何?”
沈思一愣,旋即暢快笑道:“好,歇息片刻便回家!”
轉眼年關來到,因王府上下忙於練兵備戰,無暇其他,故而一切從簡,除夕之夜既未置辦酒席大宴羣臣,也未召歌姬舞伶表演助興,只自家人坐到一處吃頓團年飯應景罷了。
這頓飯擺在後園‘花’廳旁的大暖閣之中,衆人在湖邊燃過煙‘花’賞過紅梅便入了席。上首一張紅木長案,晉王端坐正中,王妃與緋紅郡主分坐其左右,諸位“義子”除姜韻聲外皆陪坐下首,每人面前一張高腳幾,上頭擺滿了各自偏好的酒水吃食,後頭還有數名使‘女’小童手捧錦帕、漱盂、香茗殷勤伺候着。
畢竟是年節日子,衆人爲討好彩頭,一個個都費盡心思打扮了起來。不光各位公子披紅掛綠金冠‘玉’帶,就連稍有些臉面的丫鬟僕‘婦’們也都梳洗一新着了盛裝出席,舉目四望,舉座盡皆喜氣洋洋美不勝收。
沈思這一整個白天都耗在了軍營裡,至晚間方纔匆匆返回,是以來不及多做修飾,便帶着金葫蘆趕來暖閣赴宴了。誰都沒想到的是,他一出現在大‘門’口,始終眼瞼低垂目不斜視的王妃竟欣然起身迎了上去,還親自攜了他的手將他引至自己身旁坐下:“念卿快來,今日我特命人爲你準備了鹿尾湯,可暖腰膝的。”
勞動王妃相迎,沈思着實受寵若驚,待坐到椅上才記起還未向王妃道謝,又慌忙起身施了一禮,他笨口拙舌不善應酬,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吉利話,最後只好生硬道了聲:“多謝夫人。”
王妃並不計較這些,見他雙頰微微泛紅,反而輕掩嘴角偷偷笑了起來。
邊上那行人冷眼旁觀着,臉‘色’自是不甚好看,譏笑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嫉恨者亦有之。但沈思生‘性’豁達,於此種種只管視而不見,照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坦坦‘蕩’‘蕩’毫不造作,教人看着更覺可氣。
以金葫蘆的身份自是不能入席的,他立在沈思背後幫忙執着酒壺,而沈思則時不時夾起筷子好菜塞進他嘴裡。他出身鄉野,從未見識過如此奢華場面,一雙眼睛左顧右看目不暇接,瞧着來往的美‘豔’‘侍’‘女’個個髮髻高盤珠翠滿頭,不免小小聲笑道:“沈將軍你看,那些姑娘的腦袋像不像‘花’籃子?嘿嘿嘿,都不覺墜得慌嗎?”
沈思見他傻氣,也與他玩笑道:“許是腦中空空,走起路來太過輕飄,因而要在腦袋外頭加點分量壓上一壓吧。”
二人說話的功夫,緋紅郡主正巧立在王妃身側幫母親布着菜,聞聽得沈思這番言論,她登時氣呼呼嘴巴嘟成了鴨子狀,又是瞪眼又是豎眉自己跟自己較了半天勁,最後趁人不備伸手悄悄‘摸’上髮髻,摘下了兩隻成‘色’十足的金步搖,想想還不滿意,又將腦後一枚翡翠簪‘花’揪了下來,這回總算是舒坦了。她可並非認同沈思的話,她只是不能給那黑小子和黑小子身後的土豹子看扁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戈小白提議在座每人誦詩一首向晉王恭賀新‘春’,衆人自是紛紛響應。有人云:“不須迎向東郊去,‘春’在千‘門’萬戶中。”有人云,“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也有人云,“開盡小梅‘春’氣透,‘花’燭家家羅列。”
輪到沈思,那些人知道他是行伍出身不通文墨,都等不及看他出醜了。沈思在詩詞上所知確實有限,也不扭捏遮掩,見衆人的詩句中皆帶着一個“‘春’”字,他便朗聲念道:“‘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一首‘吟’罷,滿座頓時鬨堂大笑,連晉王與王妃也禁不住笑出了聲。待衆人笑畢,晉王卻又開口道:“這首《‘春’曉》看似淺顯平淡,細細品來卻別有‘洞’天,本王心實喜愛,到底是念卿懂我。”他目光清澈地望向沈思,幽幽笑道,“要知只有心無雜念、怡然自得之人,方能‘春’眠不覺曉,也只有遠離凡塵紛擾、車馬喧囂,才得處處聞啼鳥,不問蕭蕭風雨之聲,只將滿腔閒情付與爛漫‘春’光,感念微雨過後的‘花’開‘花’落、衆卉新姿,何其恬淡平和?此等境界,本王誠嚮往之……”
此言一出,其餘人等自不必說,就不屑地撇開了下巴。
晉王本是好玩好鬧之人,可今日不知爲何卻沉默了許多,未到午夜,他便意興闌珊地遣散了衆人。王妃領着緋紅郡主離席之前,特意來在沈思身旁悄悄囑咐道:“今日除夕佳節,就勞念卿代我陪着王爺守歲吧。”
見晉王慢悠悠朝‘門’口踱去,沈思踟躕片刻,最終默默追了上去。晉王好似認定他會跟着一般,頭也不回地輕聲說道:“念卿啊,本王依稀記得幾年前隨皇帝前往攬月山的情景,幽幽鳥鳴,潺潺溪澗,山入雲端,恍若仙境。偶有牧童騎在牛背上踏着‘露’水穿林而過,那小調兒是如何唱的來着?”
沈思清清喉嚨,小聲哼道:“攬月山,‘玉’湃川,五百丈,到天邊,紅崖頂,有神仙,乘風去,入雲端……”
“真好,真好啊……”晉王一邊聽着一邊若有所思地不住點頭,眼裡涌起無盡遐想。又走出一段,他對沈思說道,“念卿,陪本王去個地方吧。”
晉王帶了沈思七拐八繞,竟來到了沈思先前追狐狸時無意撞進的那間小院落。他揮手責令一衆‘侍’從都守在院外,只帶沈思一人穿過小徑步入了佛堂。佛堂裡燃着香燭明燈,莊嚴肅穆,角落處擺着一張嶄新的牌位,前頭還備了貢品冥鏹。
晉王在屋內站定,盯着無名牌位凝視良久,長長嘆了一口氣:“姜韻聲去了,就在今晨。因正值節慶不便‘操’辦喪事,只好先悄悄移出了府去。唉……他苦撐許多時日,到底沒能熬過年關……”
沈思聽送飯的小丫頭講,昨夜聽見水閣裡琴聲悽悽婉婉奏了一夜,原來竟是絕響了,聯想到那柄淬了劇毒的獨幽琴,叫人頓感無限唏噓。
晉王回頭掃了眼佛堂正中另一塊署名“洪青”的牌位,忽然開口問道:“念卿想必早已知曉,本王是個天生的斷袖,面對再漂亮再妖嬈的‘女’子也生不出半點情|‘欲’。你可會因此輕視於我?”
他問得毫無徵兆,令沈思措手不及,足足呆愣片刻才緩緩答道:“管你喜好男人、‘女’人,你不都是衛守之?”
晉王輕笑了一下,娓娓道來:“本王十六七歲時曾隨季老將軍研習領兵之術,因此結識了同在老師‘門’下的洪青大哥。他是第一個讓本王略略動心之人。可惜那時青哥與季家小姐互生愛慕,早早‘私’定了終身,因此我便將這有駁倫常的念頭深深埋在了心底,對青哥只以兄弟之情相待。誰知朔州一役,我等不幸被困,彈盡糧絕外無援兵,不得已孤注一擲拼死突圍。那時我身負重傷,連胯|下戰馬也中箭倒地,青哥不由分說將我架上了他的馬,一刀砍在馬屁股上,那馬便馱着我狂奔而去,青哥自己則留在原地以血‘肉’之軀阻擋着追兵,直至身中數刀血流如注,依舊不肯退卻分毫……”
見晉王眼圈泛紅,沈思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晉王肩膀。
晉王抿抿嘴角,神情黯然:“青哥死後季小姐才發現自己已經珠胎暗結,那時連季老將軍與季大哥也相繼戰死了,她孤苦無依又名節受損,幾次動了尋死的念頭,卻只捨不得腹中青哥留下的唯一血脈。後來我便求得父皇旨意,迎娶了她過‘門’……”
沈思驚訝萬分:“季家小姐便是王妃?”聯繫之前偷看到那一幕,他總算搞清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晉王未回答他的提問,只接着講道:“我與王妃並無夫妻之實,‘私’下便以姐弟相稱,年深日久,親厚之情較至親手足更甚。至於後院諸位公子,也各有來歷。張錦‘玉’是張世傑的侄子,當年張家在我與樑王之間搖擺不定,爲行拉攏之事,我便將張錦‘玉’留在了身邊。而戈小白的哥哥曾替我以身犯險行刺對手,因戈小白對我素有傾慕之心,他赴死前夕便將這唯一的弟弟託付給了我。至於姜韻聲……”晉王眼底映着斑駁燭光,搖曳不已,“我與他初見是在江南一葉小舟之上,小舟順流而下,他撫琴,我吹簫,雖不曾‘交’談半句,卻以音律道盡衷腸,那時我竟以爲是高山流水得遇了知音。之後他隨我回到王府,表面上雲淡風輕不問世事,實則屢屢暗中探聽府中機密,輾轉傳入京城。我察覺之後派人暗中調查,方知連當日的偶遇都是他處心積慮設計好的……”
沈思安靜聆聽着晉王的傾述,一時也不知該做何反應。沉默許久,晉王緩緩望向沈思:“好在老天待我不薄,兜兜轉轉,輾轉經年,終於讓我尋到了真正中意之人……”
就在這時,院外突然響起一陣嘈雜腳步聲,隨即有人急切高叫道:“報!稟報晉王!前線傳來消息,韃靼二王子哈里巴親率大隊騎兵向晉原進發,現已翻過明井山關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