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八章 來歷
從想起來那天開始,張語就喜歡上往慈寧宮跑。太后唸經拜佛,她就在一邊看着,偶爾也動手幫忙抄寫佛經。
“阿語,你這段日子怎麼總往我這兒跑?”太后捻動佛珠,忍不住問。
“您這兒清淨。”乾清宮裡到處都有煒兒留下的痕跡,還是這慈寧宮好。太后也不像老太太總要敲打她。
“你呀,在我這呆一陣就好了,這種日子,畢竟不適合皇后過。”這是太后的日子。
“母后不喜歡兒媳來陪您啊。”
王太后嗔她一眼,“你該去陪着皇帝。”
“他白日又不在,兒媳喜歡您這。”
王太后的佛珠轉了一圈,低下頭說:“明日起,哀家要去陪母后,你也一起吧。”
張語捧着頭,“兒媳去了,皇祖母還不得教訓呀。罷了,母后這兒不歡迎,兒媳另找地方打發日子。”
太后伸手拍拍她的頭,“阿語,難過也要有過限度。孩子去了,你們的日子總還要過的。咱們宮裡的女人能依靠的除了龍椅上那個男人還能有誰。這個人不但是你的男人或者你的兒孫,他首先是皇帝。如果失了皇帝的心,那在宮裡不是更難熬麼。”
張語伸手抱住她的腿:“母后,我心裡好像缺了一大塊,我難受。”
“前前後後也兩個月了。打起精神過日子。啊!”太后溫聲勸着。“可別讓誰鑽了你們地空子。哀家還是頭一回在皇室看到這樣地恩愛夫妻呢。連先皇和...都及不上你們。你要是任性這一時。把皇帝推到別處去了。哀家可是頭一個不依地。快回去吧。就是難過。也要回去抱着他哭。哭一場。然後重新過日子。”
張語站了起來。“嗯。兒媳回去了。”
回到寢殿。琉璃正在收拾桌上地東西。是她前幾日寫地。現在攤了一桌。
“娘娘。皇上方纔回來。把這些拿出來看。然後就走了。”
張語拈起桌面上地一張: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下午餘嘉過來。帶了許多地話本。這東西。好些年沒看了。
“做什麼?”
餘嘉恭敬的給她行了個禮,“娘娘,皇上說最近事情繁多,想看話本解解乏。可又沒那麼多時間。所以讓娘娘看,看了將給他聽,一日一本。娘娘,奴才就給您擱這兒了。奴才告退!”
張語隨手拿起一本,這哪是要她將給他聽解乏,就是讓她少看佛經嘛。
琉璃看她把書拿起來,寬心的笑笑,給她準備了一桌的零嘴、吃食。
“可看完一本了?”擦黑的時候,朱祐樘回來了。
張語搖頭,“看不下去。”這跟讓中年人看小言一樣嘛,自己什麼都經歷過了,哪還有做夢的心思。
朱祐樘搓下鼻子,坐下來,“要看口味重的?”
“不是。”張語的耳朵微微泛紅。
“皇祖母說讓近枝過繼個孩子給你,咱們要個女孩好吧?”說完,湊近看着她。
“把小孩子從人家母親那裡奪過來,不好。”
“我讓人問過了,邑堂叔有個三歲的小孫女,是世子側妃生的,母親剛走。不然,讓人帶進宮來你瞧瞧,喜歡就留下,封她做個公主,她家必定是願意的,不中意就送回去。”
“不要,沒那個心力。”
朱祐樘伸手圈住她,“那咱們自己再生一個,一個金枝玉葉的小公主。你別再點那個麝香了,嗯?”最後一個字已經是在她耳邊吐出,熱氣噴在頸側。耳朵被他一口含住,輕輕的咬。
張語吃癢,側身避開。
“我不想要,你如果想”猶豫了一下,“找別人吧。”
“你說什麼?”朱祐樘停下挑逗她耳朵的舉動,掐住她的腰,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張語,你再說一遍,你剛叫我怎麼樣?”
“我是說真的,我真不想再要孩子了。你...”再說不出第二遍,人家都說孝宗絕嗣全怪張皇后獨霸後宮,可要親手把他推給別人,還是沒辦法。
“你還胡說,再說我真生氣了。你要現在不想要,我們就先不要。也不去抱別人家的了,我就只要你生的。別胡說了,聽到了麼?”
“聽到了,我不說了。呃,四弟家有男孩子麼?”只記得電視裡說嘉靖是少年天子,到底是哪年生的不清楚。
“沒有。提他幹嘛?”朱祐樘不樂意聽張語嘴裡提到老四。誰知道那小子給他送個長得差不多的丫頭是什麼用意。總之居心不良。
“沒什麼,小五從前倒是說過,有了兒子要送我一個,不過他還早着呢。”
朱祐樘忍下心頭淡淡的不悅,抱了她上牀歇息。
四更方過,餘嘉在帳外輕聲喚了聲:“皇上,是時候了,該起了。”
“知道了。”朱祐樘應了一聲。他抽了下手,發現袖子被張語壓住了,輕輕拉了拉,紋絲不動。
餘嘉以爲皇帝沒動,又喚了一聲。
朱祐樘又試了試,張語在夢中感覺到動靜,不耐的皺皺眉。
“別叫了,等一下。”他用左手解開衣袍的繫帶,輕輕把右手抽了出來,把衣服褪在牀上,替張語把被子拉好。坐在牀上看着她日漸消瘦的容顏。從想起了煒兒的事,她整個人就瘦下去了。便是成日的進補,臉頰上也沒有往昔的紅潤。
早朝過後,照例在文華殿議事。等大臣們散去,小豬猶猶豫豫的告訴父親,“父皇,媽媽問我想不想當太子。”
朱祐樘正翻開摺子的手頓住,“你怎麼答她的?”
“兒臣說,兒臣想。”小豬想了一晚上,還是來告訴了父親。
哼,這倒真應了當初她跟照兒說的,‘媽媽就算不要你父皇,也絕不會不要照兒的。’
張語醒來,看着自己抱在懷裡的袍子發愣。想來,自己是幹了一回董賢那樣的事,壓着君王的衣袖睡了。哀帝的選擇是斷袖而起,朱祐樘就直接把袍子脫下來給她。心下感觸,用臉頰輕輕去摩挲手裡的衣袍。
“娘娘,要起了嗎?”玲瓏聽到帳內有響動,在帳外問。
張語正要答,聽到玲瓏驚訝的喚了聲‘皇上’,然後是朱祐樘冷冷的一句‘出去’。
‘刷拉’一聲,牀帳被人撈起來,掛鉤被撞的晃來晃去,間或碰上牀柱,發出一聲脆響,又盪開去。朱祐樘就站在牀前看着她,面色不善。
“怎麼?現在不怕有人睡你的男人,打你的娃了?”
“皇上在說什麼?”張語坐起身來,把袍子放到枕邊。
“回答我。”
“照兒是皇太子,誰不得哄着他、由着他,哪敢打他。至於皇上,要是您不樂意還能有女人能強姦得了您不成。再說了,這些又從何說起呢,又不能飛天遁地,我走得掉麼?”
“當然走不掉,你就算插上翅膀,我也給你折了。”
張語想起了那些被打折了翅膀關在籠子裡的鳥,方纔的感動慢慢消去。
“阿語,不要離開我,想都不要去想。”朱祐樘坐下來,緊緊抱住她。
“你讓讓,我要更衣。”張語使勁推他。
“我抱你過去。”
張語惡寒一下,“謝謝,我生活還能自理。”
從小房間出來,看朱祐樘還坐在牀上,手撐着頭,張語走過去,挨着他坐下。
半天,朱祐樘才問出來一句“你要回的那個家到底在哪裡?”
“呃,你怎麼從前都不問我?”從他的反應,張語也看出來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張巒和金氏的女兒了。枉自己還以爲瞞得很好。
“問什麼,我只知道,我掀開蓋頭看到的就是你。”阿語身上的種種不對勁他早有了疑惑,查證到一半他停下了。不管她什麼來歷,他只認她是他的妻,他的皇后。
“你怎麼發現的?”
朱祐樘笑了,伸手搭在她的肩頭,“一開始只是覺得你跟別的女孩不一樣,然後發現你的那些想法根本不可能是張家能教養出來的。偏偏你就是張巒和金氏的親生女兒,甚少與人來往的小家碧玉。”
“你沒打算把我抓去燒掉?甚至問都不問一聲?”張語有點狐疑,這個人可是典型的儒家弟子。
“也掙扎過,不過可沒想過抓你去燒。我管那麼多做什麼,我既認定了你,那就護定了你。”
“其實,你一直都對我很好。”張語靠在他的肩頭。
“所以,你少給我想那些有的沒的。”
“說話。”朱祐樘粗魯的搖晃她。
“小心搖散了,你要我說什麼嘛?我餓了!”
“你!”
傳了早膳,張語坐過去用。“你不要這樣盯着我嘛,這樣會消化不良的。你看這裡裡外外都是人,我身邊一刻都不離人,我又手無縛雞之力,我往哪走啊?”張語把碗放下。
“就是不肯讓我放心。”想當初多爽快的就給他吃了定心丸,那張紙他還一直收着呢。
“萬歲爺,您那麼多事,別耽誤了。快回去處理吧。我一會吃了飯到前面來找你。”
的確事情多,只是他一聽到照兒的話,忍不住就衝回來了。
“那我等着你。”
“嗯。”張語揮了揮手,總算可以安心吃飯了。
朱祐樘回到處理政事的地方,看到從德安發來的邸報,拆封一看,臉色頓時變了。
“父皇,怎麼了?”如今小豬下了早學,就得到乾清宮來跟着。
朱祐樘握了握拳,臉色有點發白,低聲說:“德安報喪。”
小豬嚇了一跳,小叔叔?
“真、真的?”
閉了閉眼,“千萬別讓你媽知道,還有太祖母和皇祖母那裡,知道了麼?”
小豬點頭。
老五,他才十七啊!自己答應讓他自己挑王妃,現在可好,連個子嗣都沒能留下。
“父皇,瞞得了麼?”那天母親爆發出來的哀傷實在把小豬嚇到了。
“儘量先拖着,這麼密集的來,你媽怎麼受得了?”阿語跟老五的感情那麼好,一定接受不了的。“你媽一會過來,你要是掩不住就先回去。”
小豬想了想,“那兒臣先回去。”小叔叔走的時候,他還不是太能記事,可能記着送小叔叔走的時候媽媽也是哭了的。
“照兒,你怎麼了?父皇又訓你了?”出門迎面就遇上了張語。
小豬含含糊糊點了個頭,低着頭匆匆走了。
張語推門進去,看朱祐樘在揉額角。便走過去,幫他揉。這些天,他也夠不容易了。
朱祐樘往後靠在她身上,真是累。
“又出什麼事了麼?”
“沒有,”朱祐樘拉住她的手,“阿語,一直想問你,你的原型是什麼?”
額的神啦,“你、你以爲我是精怪啊?”我要是精怪,還不早學了白娘子,下地府去搶魂。
“那是仙女?”
“你覺得我的原型會是什麼?”在他心頭,她像什麼?張語有點好奇。
“呃,魚。”
張語抓了抓頭,要怎麼說呢?
“祐樘,我說什麼你都信麼?”
朱祐樘點頭,“我信阿語不會騙我,頂多瞞着我。”
“呃,我是五百年後的人,不知道怎麼到這裡來的。而且,我也叫張語,也長這個模樣。”
雖然想過很多可能,但這個答案還是讓朱祐樘吃驚了。
“五百年?”
張語點頭,看着他的反應。
怔愣了好半天,朱祐樘才說了句:“這麼不容易,才走到我身邊來。”轉過身,圈住她的腰不放手。
接受能力還挺強的嘛。“你有沒有什麼要問我,雖然我不像穆修晨家學淵源,但大致走向都是清晰的。”
朱祐樘一點掙扎都沒有,堅定的搖頭,“我不問。”
“不問問你家太祖爺親擬的二十個字有沒有輪遍?不問問大明國運?甚至不問下你自己?”張語追問。
“不問。”
想起他說過,泄露天機會遭天譴,張語笑了。其實她也不認爲提前知道了有什麼用處,煒兒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有一件事要問。”
還是不能免俗啊。“你問吧,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張語在他腿邊坐下來。
“那個穆修晨是怎麼回事?”原來要問這個。
“他同我一樣,也是五百年後的人。我們是一同來的,可是兩個都搞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我跟他,打個比方,就相當於萬里他鄉遇故知。不過,之前其實並不認識。”
“就這樣?”
張語掐了他一把,“不然怎樣?你少給我想那些有的沒的。沒別的了?”
“沒了。”有一些,他也能揣測出來,譬如阿語如此疼愛煒兒,有些時候都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想來是早知道了他會長不大。他不想提起,提起來兩個人都難過。那阿語僅有的幾次哭泣,彷彿都是針對他的壽數,難道他真的命不久矣?
“阿語,答應我,不要離開。”如果真的活不了多長久,他不希望在最後的日子裡沒有她陪伴。
張語沒有做聲,只把頭埋進他的懷裡,抱緊了他。
過了半天,朱祐樘問:“照兒知道麼?”
“本來想等他成熟些跟他講的。”
“那還是不要告訴他好了,你記着,跟再親近的人都不要提。”自己可以因爲愛阿語,不去想她的來歷。旁人可不會,照兒也不夠成熟。
“恩,我知道,我什麼都不會說。”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