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隱沉默片刻,夜雨瓢潑宛若淚痕流簌,她驀然想起陸默臨被趕出宮時的冷目相向,冷聲道,“陸默是你的結髮夫妻,你對她竟然如此冷血,難道心裡不愧疚麼。”
“愧疚?她害了你那麼多次,她愧疚過麼。”赫連玦倚在矮案前,長腿隨意勾着,冷哼一聲,眼神擡起時卻是有些傷感,唐隱皺皺眉,一言不發。
“上酒。”他高喊一聲,宮人細碎的腳步聲霎時響起,一瓶瓶的佳釀被他粗暴開啓,葉深在殿外有些焦灼地看着,卻只能噤聲不語。
“你也喝。”赫連玦將一個精緻紋絡的酒樽推到唐隱面前,唐隱要起身離開被他一下子抓住胳膊,不得已又重新坐在案前,赫連玦醉眼迷離地望着她蒼白的側臉,一手不覺撫上去,還未觸及便被她冷冷拍離,他微一楞,被她的疏離激怒幾分,直接攬過她的肩膀,兩人目光相對,生冷無緒,僵持在瓢潑大雨的夜裡。
終於,他冷而無奈地嘆口氣,似是自嘲般,“本王就這麼入不了你的眼麼。”
唐隱微微垂眸,沒有言語,無聲敵對。
他鬆了手,自己醉醺醺的一句話不說,只是不停地喝酒,眼角浸滿了平日裡罕見的紅色,似是逼出的淚一般落寞,唐隱側眼看着地上隨地堆倒的各色山水紋酒罈,酒污慢溯染溼了華麗的地毯,猩紅色大片大片在蔓延,她眉心微蹙,見赫連玦已是醉倒在案前不起,他撕扯着龍袍,一手捂着胸口,濃眉不展面目痛苦。
唐隱心裡無聲嘆了口氣,伏在案上一手提筆,筆尖流暢而輕靈,葉深忽忽閃到殿內,見赫連玦只是面色痛苦地捂着胸口,低聲問,“皇上身體不適,屬下去請御醫?”
赫連玦閉着眼睛搖頭,聲音模糊低沉,“你退下吧,朕想靜靜。”
葉深無奈起身,警惕地看着正在案前提墨的唐隱,對她深持疑竇,戒備道,“那屬下護送皇上回寢殿。”
赫連玦擺手,渾身散漫着濃郁的酒氣,話已經斷斷續續說不完整,“朕,就在這。”
葉深唯有聽命,不敢擅做主張,可還是放不下心,正是猶豫不決時唐隱緩緩起身,拂袖淡淡遞給他一張宣紙,紙上清秀小楷隨風而動,聲音徐徐染了幾許風聲,“他喝酒太多傷身,難免心肺絞痛,這是解酒湯的藥方,你吩咐御醫熬煮了讓他服下便好。”說罷,側眼看了一眼癱倒不起的赫連玦,沉了沉聲道,“你還是把他扶回寢殿吧。”
葉深接過藥方,見上面寫滿了藥材配方,還是有些許疑心,唐隱淡淡看他一眼,“你不放心儘可讓御醫檢查一遍。”而後又是看了眼已經橫躺在地毯上暈醉散漫的赫連玦,面有難色,眼神看向另一側,複道,“你還是把他扶回去吧。”
葉深俯身要將赫連玦扶起來被他一把推開,醉醺醺叫嚷,“朕要靜靜。”葉深只好退到一邊,尷尬而猶疑地看向唐隱,她咬着下嘴脣,微微皺眉,聲音生冷而無奈,“可你總不能睡未央宮。”
“怎麼不能。”赫連玦嘟囔一聲,頭髮也散開了,在地上打了個滾而後不起,抓着地毯一角暈乎乎地口吃不清,意識漸漸陷入迷離,“離朕喜歡”
葉深也沒轍了,總不能貿然將他扶回寢殿裡,若是他醒來後動怒又要受罰領罪,他看着唐隱面有難色,終是權衡之下開了口,“唐姑娘,能否照顧皇上一宿?”
唐隱冷冷回絕,,“我恨不能手刃他,談何照顧?你不怕我近身傷他性命麼?”
葉深卻是搖搖頭,目光精明反問她,“唐姑娘若是要動手,又何必要耽擱至今日呢?”他自是知道唐隱有把柄在赫連玦手裡,不過更是清明她的爲人,過於心軟顧忌太多終究不能成事。
此刻,對她的戒備終究在深思熟慮的當下妥協。
“唐姑娘,皇上的身子實在不適,他這幾日案牘勞形太過勞累,太醫開的藥都沒時間服下,還請通融照顧皇上。”葉深苦口婆心言罷,又是誠心誠意向湯因比拜了一拜。
“我受不住你的大禮。”唐隱皺眉,抿着脣要拒絕,可葉深卻沒給她迴旋的餘地,又是拜了她一拜後旋即轉身,輕聲道,“屬下去爲皇上煎藥,勞煩唐姑娘費心照顧了。”話落畢恭畢敬離開,唐隱要開口卻見他已是沒了影子。
她悶悶地咬着嘴脣,心裡鬱結,看着外面漂泊的雨絲如幕,煩亂難安。殿內又是傳來赫連玦的低聲絮語,她看了他一眼,見他仍是皺着眉面色痛苦地捂着胸口,嘆了口氣終究是緩緩移動了步子。
葉深飛速從太醫院煎藥回身,無聲無息進殿,看到赫連玦正迷迷糊糊抓着唐隱的手嘟囔碎語,唐隱厭惡地要把手抽離,結果他反而握得更緊了,她心裡有氣一掙脫赫連玦卻軟綿綿被推到了地上,葉深急忙趕了過去,將湯藥遞給唐隱,懇請道,“還請唐姑娘將藥餵給皇上。”
唐隱偏過頭,語氣有些沉悶,低低道,“你自己喂他不就好了?”
“屬下自是不及唐姑娘細心。”葉深推諉道,一面扶着赫連玦,赫連玦又是胡亂把他推開,獨獨抓着唐隱的衣角,依舊在含糊不清地叨叨着。
唐隱見狀也是無可奈何,俯下身吹吹熱熱的藥湯,將小瓷勺遞至赫連玦嘴邊,赫連玦牽着她的衣袖昏昏欲睡,似有感應一般張張口,把湯一口不落地喝完了。
唐隱無聲嘆口氣,默默垂眼,葉深見她有些勞累,低聲道,“唐姑娘可以去殿內休息,屬下自會在這裡守着皇上。”
唐隱閉緊脣瓣,動動嘴角終究是沒有開口,殿內停宿他們兩個男子,她又能如何安心歇息?到底是夜長夢多,她無奈鬆口,“你不介意的話,我在這守着吧。”
葉深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大喜過望,“那就太好了。”
不知爲何,有唐隱守着,赫連玦睡得特別安穩,葉深看他面色還是有些慘痛,問了問唐隱具體,唐隱給他把把脈,低聲說喝酒太多難免傷身,過些時辰就好了。
她靜靜給赫連玦點了穴位通絡,赫連玦悶哼一聲隨即安穩沉睡過去,期間睡夢中還是絮語不停,葉深在殿內一角抱劍守着,唐隱有些疲憊地扶在案上撐着額頭意識漸漸模糊。
“東離”唐隱被赫連玦一聲夢語驚醒,皺着眉看了他一眼,一陣風呼呼從殿內狂襲而過,驚起折枝,髮絲繚亂,她裹了裹身上的薄衣,輕輕行至殿內抱了兩條毯子,一條披在了赫連玦身上,而後又給了葉深一條披上。
“慕幽慕幽”赫連玦輕喚着,唐隱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靠近他又靜靜聽着確認,依舊是連綿不斷的輕喚,“慕幽”
她眸中的錯愕在驚疑中順即擴大,心緒難平,心想着怎麼可能,卻見赫連玦一個翻身慣性拉近了她的衣袖,緊緊攥着不放,時光在一刻倒流,浮光掠影躍到了斑駁青蔥的七年前。
七年前,軍營中,慕幽與赫連玦第一次相遇。
赫連玦威風凜凜從高頭大馬上躍下,此次前來閱軍,本以爲將帥會士兵們會自覺整齊列隊,高呼跪拜前來迎接他,未料進了營地空蕩蕩的只有零零散散幾個守門的士兵,赫連玦壓着火氣,冷冷斜睨了身後侍衛一眼,侍衛看出他不快,頓即盤問幾個士兵,高吼道,“你們將軍人呢?難道不知道王爺前來列隊迎接嗎?該當何罪!”
士兵頓時嚇得哆哆嗦嗦,手裡的長戟也握不穩了,跪下行禮對赫連玦跪拜道,“我們將軍沒有通知王爺要來。”
“你們將軍是誰?”
“回王爺,是慕將軍。”
“慕幽?”赫連玦冷冰冰一挑眉,瞥了叩拜的士兵一眼,眸中閃過一絲興致,不待士兵作答便踏步離開徑自去了將領營帳前,優哉遊哉正要撩簾踏足時,身後傳來了一嗓子中氣十足的高喊,“誰?”
赫連玦仰着下巴微微側臉,絕美輪廓逆光閃耀,嘴角挑起,定睛看着面前現身的瘦小人影,“你是慕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