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過世時,曼芝才十二歲,可她已經很能體會那植根在內心深處的對於死亡的恐懼了,那種赫然間失去的感覺是如此驚心動魄,瞬間可以填滿她整個弱小的心靈。
曼綺只比她大兩歲,由始至終握着她的手,無助的望着來回穿梭於家裡的神色肅穆的親戚和悲痛欲絕的父親,她比曼芝更害怕。
曼芝吞掉自己的那份恐懼,勇敢的安慰起姐姐來,“別怕。你還有我呢。”
兩個年幼的女孩彼時頭靠頭,尋找安慰,在後來長長的歲月裡,她們始終記得那個畫面和情景,也因而感情彌堅。
一直以來,曼芝都以爲自己是曼綺的精神支柱。可是,當白布蓋過曼綺的頭頂,曼芝的世界也是一樣的蒼茫,再無半分別的色彩。心裡有什麼轟然間倒塌了,她連哭都哭不出來。
“摔下樓梯使得生產時遺留的舊傷口破裂,造成致死性大出血,另外腦殼也經受了強烈的碰撞,顱內出血很嚴重,家屬要有思想準備……”
從醫生的初期分析到曼綺停止呼吸,前後不過一天一夜。變故如此之快,令速速趕來的蘇海峰也驚懼難當。
曼芝輕輕的把臉貼到曼綺尚未完全涼去的身上,就像她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那樣相互依偎。她感到如此不可思議,那個說話柔柔的,永遠對着自己微笑的姐姐從此就不復存在了,她在心裡拼命的牴觸着這個念頭,她不能放曼綺走。
她呢喃的發出疑問,聲音低不可聞,既是在問曼綺,也是在問自己。
“姐,你剛纔,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曼綺在一息尚存的時候曾經掙扎着要說話,曼芝將耳朵緊貼她的脣,屏住呼吸仔細聆聽。她氣若游絲,斷斷續續的說了五個字,曼芝沒聽清,急得臉發紅。
“姐,你說什麼?姐!”
可是曼綺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心臟停止跳動。
護士來推曼綺進太平間,曼芝死死的抱住曼綺的腳,一聲不吭,也不放手。
“曼芝,別這樣。”同樣筋疲力盡的海峰走過來掰她的手,勸她冷靜。
手被海峰掰得發青,曼芝的牙齒抖得格格作響,但她依舊不鬆開,她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把姐姐帶走,帶到那個冰冷的無情的世界裡去,絕對不能。
海峰突然喪氣的一甩手,蹲在地上嗚嗚的哭起來。
病房裡的兩方無聲的僵持着,誰也不忍心把這個倔強的女孩從曼綺身上拉開。
終於,一個年紀較長的護士走了上前,嘆息着對曼芝道:“小姑娘,讓她早些入土爲安吧。”
曼芝的眼淚終於甦醒,紛紛揚揚的從面頰上滾落,剎那間,她忽然明白了姐姐要對她說的話。
曼綺在最後一刻終於向她承認,“曼芝……我……錯了。”
是的,她錯了。
她以爲只要自己不貪心,只要她默默無聞,總有一塊淨地屬於她和寶寶,在那裡,她們可以安靜幸福的生活下去。
“姐,錯的人是我――是我!”曼芝終於淒厲的哭喊出來,重重的撲倒在曼綺的身上。
她一直以曼綺的救世主自居,一直以自己的是非觀念來評判曼綺,可是最後,她沒能救得了曼綺,反而是害了她!
海峰哽咽着拉住痛不欲生的曼芝,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妹妹,絕不能再失去第二個。
曼綺還是被推走了,曼芝伏在哥哥的懷裡掩面慟哭,她再也沒有機會讓曼綺親耳聽到她的道歉了,這將是她終身引以爲憾的恨事。
三天後,兄妹倆帶着曼綺的骨灰重新踏上返程的火車。
海峰痛心的發現原本聰穎靈秀的曼芝完全失去了昔日的奕奕神采,眼神空洞混滯,如果沒人跟她說話,她可以連着幾個鐘頭不開口。她緊緊摟着裝曼綺骨灰盒的行李包,蜷縮在靠窗的位子上,無神的盯着窗外。海峰天生口拙,除了在一邊乾着急,他毫無辦法。
如果沒有海峰,曼芝不知道她還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她完全陷入了呆滯的狀態,不能想任何事,因爲任何事最後都會扯到曼綺身上,想到曼綺,她的心就像被生生撕裂開來一樣的疼痛,讓她不停的嘶着氣,只覺得生不如死。
她象《玩偶》中的佐和子一樣,由着海峰將自己一路拖着走,上車,下車,走路,再上車,再下車,然後,終於到家。
蘇金寶一夜間頭髮白了大半。
那畢竟是他的女兒,蘇家最美麗的孩子,曾經被多少鄰居嘖嘖稱讚過的。
“金寶,你的兩個女兒,一個嬌,一個俏,將來福氣享不完啊!”
“你們家曼綺長得這麼漂亮,以後一定嫁得好,到時候讓她別把眼睛仰到天上去,再也看不到我們這些窮鄉鄰哦。”
看到曼綺骨灰盒的那一瞬間,金寶的眼裡充滿了血絲,他不明白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沒人告訴他,他可嘆又可悲的目光投向曼芝,希望這個堅強的女兒可以寬慰自己,然而,他很快就驚懼的失望了。
曼芝慘白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生氣,她什麼話也沒說,默默的上樓,直接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身心俱疲的海峰坐在門口的小凳上,雙手揉搓着濃密的短髮,無聲的掉淚。
金寶望着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忽然蒼老下來。
他不明白這世界是怎麼了,他這麼多年來辛辛苦苦,無怨無悔的辛勞,以爲兒女長大了自己就可以省心享福了,卻沒想到生命裡還會有這樣殘酷的一天。
目光再次投向曼綺的骨灰盒,金寶悲傷的眼裡竟然起了深深的怨恨。他無法不恨,他搞不懂曼綺的心思,竟然可以不顧親人,如此輕易的毀了自己,讓這個家從此陷入撥不開的陰雲之中,儘管她並非故意。
金寶斷斷續續的在曼芝的門前敲了一個鐘頭,也勸了一個鐘頭,裡面一絲聲響都沒有。他驚駭起來,大聲喊海峰。
海峰有如驚弓之鳥,顧不得滿身的疲倦,擡腳就揣開了房門。
曼芝可憐兮兮的團縮在牀的一角,用陌生而恐懼的目光望向闖進門來的哥哥和父親,她的神情象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在野外迷了路,怎麼找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只好認命的等待陰森的未來。
海峰的心象被刀扎一樣生疼,這不是他熟悉的曼芝,他的小妹不該是這樣的。
從小,曼芝都象男孩一樣爭強好勝。有一回,姐妹倆放學回家,曼綺在路上被鄰校幾個不懷好意的男生圍住了不讓走,曼芝見狀,居然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揀起路邊的幹樹枝就衝了上去……一對多的場面可想而知,如果不是海峰和幾個同學恰好路過,曼芝會怎樣後果不堪想象。
“不然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的看着他們欺負姐姐?”胳膊上抹着傷藥的曼芝振振有詞的反問質詢自己的哥哥。
“你可以去找老師,找同學幫忙啊!”
“我可不能丟下姐姐不管,多危險呀。”曼芝嘟起嘴大聲說。
海峰只有無奈的搖頭。
每年,曼芝都會站在學校露天的領獎臺上收取屬於她,也是他們全家的那份光榮。她愛在老師讀表揚詞的時候,俏皮的對坐在家長席裡的爸爸和哥哥眨眼,一下又一下,毫不掩藏喜悅,那時候,海峰的心裡也被自豪塞的滿滿當當,這就是他的妹妹,他們家無與倫比的驕傲!
一切都嘎然而止!
滿心以爲可以走到快樂彼岸的全家,就在深秋的這樣一個夜晚被破壞殆盡。
海峰衝過去緊緊的把曼芝摟進懷裡,他從不矯情,可是這一刻,他真心疼惜妹妹,他不能,也不忍看到這樣無助的表情出現在活潑開朗的曼芝身上。
曼芝的臉緊貼着海峰的外套,那上面有一絲淡淡的機油味,這味道給了曼芝真實的感覺,她象從一個可怕的噩夢中驚醒過來,想要鬆一口氣,卻發現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
所有痛悔和恐懼的情緒在瞬間得到釋放。曼芝在海峰的懷裡嚎啕大哭,眼淚打溼了海峰的衣服,一直浸潤了他裡面的襯衣。
“是我……是我……不好……”曼芝抽泣到痙攣,痛苦的說着不成句的話。
她以爲自己可以控制得了局勢,然而結果完全出乎意料,她的自信被徹底擊得粉碎!
海峰粗糙的掌心輕撫曼芝的秀髮,用堅定的口氣勸道:“曼芝,你給我記住,這不是你的錯――要怪,只能怪曼綺糊塗,這是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