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大興宮的謹政殿中,一片靜肅,金獸爐鼎懨懨地吞吐着沉香,幾個內侍遠遠地站在殿角暗影之中,似已沉入夢境。武王明澗意靠在窗前看着陸續消失在宮道盡頭的幾位大臣,沉吟不語。節氣已過白露,天氣初肅,鴻雁來,玄鳥歸,樓臺畫角薄攏寒煙,天際遙山遠。
“——父王,”一聲輕喚在身後響起。
明澗意回頭,看到明霄俯身跪在書案前,低垂着眼眸,玉秀的臉上平靜無波,
“阿鸞,起來說話。”
明霄身子微不可查地輕顫了一下,記憶中只有姆媽和景生叫他阿鸞,父王從不如此稱呼他,他站起身,雙壽早已端了一張錦凳擺在他身後。
“——坐吧,”明澗意招呼兒子,一邊走到案後坐下,仔細端詳着明霄,他已經忘記上次端詳他是在什麼時候了,也許是在肫州城頭,他在王車上回首,看到孤城壘垛後的明霄,渺小的好似一片梧桐葉子。今天細看,才驟然發現他又長高了,身姿俊挺,只是有點削瘦,卻並不纖弱,臉容酷肖他過世的母親端靜文王后,典麗如蓮,神情凝然,山明水秀的眉眼裡波瀾不驚,好似空無一物,卻又別有玄機,暗藏錦繡。
武王心中喟嘆,明霄回宮已經四個多月了,卻一天比一天更靜默,更沉着,朝中大臣都紛紛讚揚太子經肫州之戰後人品愈見端肅貴重,只有他這個做父親的能隱隱猜出這種變化是因爲什麼,只是他也沒有想到那幾十天的經歷和那個逝去的人對明霄的影響如此之大。
殿角暗影裡的金獸張着大口,沉香渺渺,潛行漫涌,將殿中人捲入它馥郁的羅網。
“太傅這些天一直都在誇你,孤原還不信,今日他將你的幾篇策論拿給孤看,才知他所言不虛,你的進益確實很大,篇篇策論都考證詳實,論述精準,且言之有物,實屬難得。”
明霄擡眸,黑白分明的杏子眼中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武王看着他打破沉靜的面色,曬然一笑,復又心酸,——他對自己的稱讚感覺如此吃驚,是阿鸞少年心性沉不住氣,還是因爲自己這些年都從未誇獎過他?
“阿鸞,你在肫州的表現卓絕勇敢,受傷落水後又獨自力撐,闖過重重難關,孤以你爲傲。”
明霄渾身巨震,修長的手指攥成拳頭,藏在雪綾袍下,這還是父王第一次和他談起肫州之事,想起那晚在山洞中景生所說的話,明霄不覺眼眶酸脹,
“父王,肫州之事乃我身爲太子的份內職責,無須嘉獎,至於中箭落水後能得以生還,也全是仰仗了花氏恩人的無私救助,對他們的恩情,我——無以爲報。”
明霄說到此處忽然撲通一聲從錦凳上滑下跪在了地上,
“——父王,求你準我再訪坤忘山,找尋恩人。”
武王心中一凜,低頭看着明霄,見他烏眸燦亮,秀脣緊抿,態度堅決,情知不答應他反而做實了他對那郎中一家的深情,不如讓他重返舊地,緬懷一番,也就從此丟開,徹底死了心。——而且,那山村郎中確實可疑,如果能借助明霄找到他,也可暗中詳查。
“阿鸞呀,今日是你十四歲生辰,既然這是你心中所願,我就準了你吧,但須速去速回,不可多做耽擱。”
明霄聽得愣怔,繼而磕下頭去,觸地有聲,“——謝父王成全!”他本打算被父王嚴厲責罰也要堅持己見,卻沒想到父王竟如此輕易地答允了他的請求,而且——竟然還提及他的生辰!——十四年來,每次他的生辰都是和乳孃,阿浩和君翔一起度過,宮裡按規例會爲他準備一番,雙壽也會悄悄來到東宮給他磕頭,但父王——父王從未給他慶生過,就好象他從不記得這個日子一般。
此時,夕陽西下,金風細細,花窗閒展吳山翠,宮人們已悄悄點燃殿中火燭,光影明滅中,父子倆相對無言,各自陷入沉沉追思:
——武王黯然:原來真的過了十四年了,那一日,他喜得麟兒,而無暇,已是別人的新婦!
——明霄泫然:在溶洞中時,他曾和景生提及他的生辰,景生還說他自己的生辰也將近,等到得臨州他們一起慶生!而如今—— 景生,屍骨無存,一切一切的想往,都已化入晚風中。
“王上,晚膳已備好,可要傳膳,殿下也在此用膳嗎?”雙壽靜悄悄地走進來,緩聲詢問。
“今天有臨湖魚燴吧,那可是鸞哥兒頂喜歡的菜了,就留在父王這裡用膳吧。”武王難得慈愛地說着,順便擡手扶起了明霄,此時才驚覺他雪綾袍下的身子異常瘦削,不禁暗暗皺眉。
明霄微怔,隨即垂下眼簾,恭順地回答:“謝謝父王惦念,父王賜膳,孩兒萬死不敢辭,但每年孩兒生辰,都要先去長安殿祭拜母后,所以——” 明霄的話咽在了喉中,武王神色一暗,所有剛提起的興致都煙消雲散,隨即擺擺手,
“——那你趕緊去吧,孤不留你了。”聲音裡透着說不出的蕭索。
雙壽眼睜睜地看着明霄緩緩倒退着走出殿門,幾個轉折就消失在宮道盡頭,不覺心中痠痛,武王從不和任何嬪妃,皇子女一起用膳,今天真是萬分難得才提出和太子共食,可是——,唉!
“——雙壽,你嘆什麼氣?”明澗意沉聲問。
雙壽一驚,沒想到一個不留神竟然真的嘆氣出聲了,趕緊趨前兩步,輕聲回答:“我是嘆氣今天的晚膳菜餚有繆,以致太子殿下無法留下用膳。”
“哦?此話怎講?”武王似乎有點詫異,但剛纔的不快卻消退了不少。
“殿下自回宮後,就不再食用任何魚蝦菜餚。東宮內膳處早已照此辦膳了。”
“——怎麼會如此?鸞哥兒自小最喜食魚了。”武王驚問,再凝目細想,隨即就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不禁心底微顫,——沒想到他的兒子用情如此之深,倒似比他當年摯誠,不過——時光荏苒,如今纔過去四個月,等四年之後,明霄可能已想不起此情此景了。
“傳膳吧。”武王淡聲吩咐,一邊向內殿走去,“錦州蜀王宮中的什物可都運到清點入庫了?”
“——是,王上。”雙壽跟在武王身後,聽到問話,腳步一頓,“王上有什麼吩咐?” 他心裡卻如明鏡兒一般,早料到武王的心意,大蜀王宮中殿閣無數,而武王心心念唸的不過是那一間罷了。
“……嗯……將……將蜀王錦霞宮中的物品收拾妥當,你親自運去東安,見到她,就說……說……說……”
——說什麼呢?說:‘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說:‘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說:‘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錦園行遍。’?又或是嘆年華一瞬,人今千里,夢沉書遠?
武王頹然地站住,前方,殿宇深廣,燈燭輝煌,而他,終不過是形隻影單,無人共言笑,
“雙壽,叫他們把晚膳撤了吧,孤……胃口不佳……把摺子搬到寢殿來……”說着他就折身走向寢殿。
雙壽急得跺腳,卻也無法可想,——這明家父子倆人真真是一個比一個執拗,陷進情網中就再也無法脫身。
——唉!
在這大興宮中,深陷情網的又豈止他們兩個。
東宮翔鸞殿中,明浩和許君翔正烏眼兒雞似的彼此狠狠對視,
“你是太子侍衛首領,霄哥哥在哪裡,你會不知道?”明浩雙眼冒火,恨不得將對面許君翔的俊顏燒焦。
“殿下一個時辰前去了謹政殿,沒有吩咐,我不能跟從。”許君翔回道,一撩袍,轉身欲走,他對明浩的跋扈越來越難以忍受,今天是青鸞的生辰,往年都是他們一起慶生的,可如今,暮靄四合,卻還沒看到他的身影。
“許君翔,你站住,莫非你知道霄哥哥在哪裡,卻不告訴我。”明浩橫眉立目地叫着,心裡突突直跳,生怕明霄和許君翔私下相約而避開他,他年紀雖小,但機敏過人,又對明霄萬分着意,所以早已察覺許君翔對明霄的特別情懷。
“二殿下,我確實不知道太子殿下在哪裡,只是想去謹政殿問問,也許殿下留在那裡晚膳了。”許君翔看着明浩臉上狐疑不屑的表情,心裡憋悶,擡腳就走,直想出去透口氣。
明浩哼地擰起眉毛,冷聲說:“你這也算是藉口?父王一向獨自用膳,又怎麼會留哥哥晚膳?你別是有什麼事瞞着我吧?”
明浩看許君翔急慌慌地要走,越發覺得可疑,伸手攔擋,許君翔氣囧,不覺漲紅了臉,明浩一見,更是大怒,認定他和明霄別有隱情,不然怎麼會面生紅暈?這幾個月來哥哥對他非常疏離,再不復以前那般縱容親近,他本想趁着明霄十四歲生辰和他和好如初,卻不想連哥哥的人影都沒看到,還竟然被許君翔碰了一鼻子灰,越想越氣,這些天心裡淤積的怒火直竄上他的喉嚨,
“許老二,你趁早別對霄哥哥癡心妄想了,就憑你的資質也想往哥哥的帳子裡鑽,真是自不量力!”
“——你——!”許君翔低吼一聲,轉身怒視着明浩,面上血色盡失,青白一片。
“你們都退下吧,不要在此喧囂了。”清朗的聲音忽然在殿門邊響起,明浩和許君翔都驚得一跳,扭頭看過去,發現明霄正倚門而站,天上彤雲烈烈,火焰般的霞光從他身後照進大殿,映得他玉白的臉上,一雙明眸像兩丸黑琉璃般清透冰寒。
“——殿下!”
“——哥!”
許君翔和明浩同時驚叫,小許倒身便拜,心裡羞憤氣囧,酸甜苦辣,根本分辨不出是什麼滋味:——明霄,他有沒有聽到明浩的胡言亂語,怕他聽到又盼他聽到,真真是心神紛擾。
明浩卻急衝向前,本想像以往那樣投入哥哥的懷抱,到得跟前,才發現哥哥竟向後退了一步,臉上浮現出冷峻淡漠的表情,明浩不禁剎住腳步,委屈怨懟地盯着明霄,
“哥,你去哪兒了,我一直都在找你,和我回雲浩殿吧,我讓他們去星海閣定了許多琉璃走燈,還有飛花齋新琢磨出來的煙花爆竹,爲你慶生。”明浩興奮地說着,卻越說越勉強,因爲明霄只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向內殿走去,雪色綾絹的袍角輕拂過許君翔的臉頰,引得小許臉熱心跳,那半邊身子竟有些酥麻,
“君翔,你也退下吧,早點回家。”明霄隨口囑咐着,並沒注意到小許青紅不定的臉。
“殿下,今日是你的生辰——”
“哥,今日是你的生辰——”
明浩和許君翔又同時叫道,繼而兩人氣怒地對視一眼,卻誰都不肯離開翔鸞殿,明霄頭也不回,繼續往內殿裡走,
“你們願意留下,雙福自會管飯,吃完就走吧,不送。”說着人已經閃入內殿。
明浩擡腳就往寢殿裡闖,卻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雙福擡手虛攔了一下,雖是虛虛一擡手,明浩卻硬是闖不過那沉猛的力道,只得收住腳步,忿然盯着雙福,雙福咧嘴一笑,不急不徐地說:“浩哥兒還是請回吧,殿下吩咐過了從今往後都不慶生了,殿下說自己的生辰就是王后娘娘的受難日,實在無心慶祝。”
雙福的話令明浩和許君翔大吃一驚,且不說這種古怪的論調,單是從今往後都不再慶生就足以使他們心痛難耐。
“你說什麼?哥哥當真如此吩咐的嗎?”明浩急問,目光像繩索似的絞住雙福。
雙福眼睛都不眨一下,臉上仍帶着點笑,“當真如此。”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使那一高一矮兩個人都深吸口氣,眼睛齊齊望向幽深的殿堂,似乎希翼能望到青鸞翩翩然的一羽身影,但珠簾錦幔層層疊疊,擋住了他們眷戀渴盼的眸光。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又拼出一章,在頭碰桌子n次,並撞出N個大包之後,嘻嘻嘻~~~,阿鸞滿14了哈,離成人不遠了,俺惡毒的本質正蠢蠢欲動,親們,保佑小鸞吧,阿門!
謝謝親們的鼓勵了,和你們終於離得很近了,感覺很暖!小魚們,泡泡呀泡泡,給雲個泡吧,吹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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