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霄景生才撲上三樓,就猛地在廳門處頓住腳步,齊齊望向廳內,震驚不已,只見富麗典雅的大廳內已是一片狼藉,花架傾斜,瓶罐翻滾,大鈴鐺兒正撲棱着翅膀歪歪斜斜地衝向牆上的掛畫,醉態可掬,一個粉藕色的纖細身影追逐着它在廳裡撲來閃去,一邊脆聲叫着:“鈴鐺兒……鈴鐺兒……你再鬧……小璟可要罰你了……咦……小璟……”
那個輕盈的身影旋身兒回眸,一下子看到廳門邊站着的明霄和景生,不覺收住腳步,口中驚咦着輕喊,微微揚起秀白的面孔,神態嫵媚,
“小璟,才說你你就來了,看看鈴鐺兒闖的禍,還是你來收拾他吧……”那人兒嬉笑着說道,隨即他眼眸一轉,柔媚的眸光倏地變得異常犀利,上下掃視着明霄,脣角卻微微上翹,漾起一個輕笑,“呵呵……這不是南楚青鸞王太子殿下嗎,我們長久未見了,你可還好?上次拜你兄弟所賜,我差點死於蒼淵之下,若不是鸞生福大命大,還真是無緣與你再見了呢。”說着小元竟對着明霄盈盈下拜行禮。
明霄抿緊雙脣,面色一下子漲得通紅,眸光漸漸冷凝,卻一言不發,只凝然直望。景生看着他們暗流洶涌的模樣,一時焦慮,又無計可施,只好騰身躍起將瘋狂醉舞着的胖鈴鐺兒抓在手中,手指輕點它的頸側,那猶自撲打着翅膀的肥鳥兒一歪頭兒就睡了過去。
“呵呵呵……”小元見了又嗬嗬輕笑,“小璟這一手兒可得教教我,見過點人睡穴的,可沒見過點鳥兒的。”
景生走過去,苦笑着將鈴鐺兒交到小元的手中,“小鸞,你快帶鈴鐺兒回去吧,明兒就是演習的正日子了,我還指望你帶着藍軍搞搞穿插呢。”
“你既知道明兒是大日子,今兒晚上還有閒心在此逍遙。”小元抱着大鳥兒,眼睛不看景生,而是頻頻掃視着明霄。
明霄看着那談笑晏晏的兩個人,聽着他們彼此間的互相稱呼,不禁一下子漲紅了眼圈兒,臉色由紅轉白,一下子便沒了血色,景生背對着他,並未察覺,小元卻看得一清二楚,他脣畔的笑意漸漸擴大,眼中倒沒來由的騰起淚意。
“陛下……你……你們……”明霄本欲沉默到底,可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勉力開口,‘景生’二字卻無論如何叫不出口了。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暮靄四合,霞光普照,倦飛的鳥兒紛紛歸巢,天際傳來清越的鴿哨之聲,站在這空闊凌亂的閣廳之中,站在這蕭瑟的暮色中,明霄忽覺孤獨無依,——他永生深愛的人,肉身消亡,靈魂殘缺,與他對面而立,卻對他視而不見,不等景生回答,明霄一轉身便欲奪門而去。
景生一見心下大急,立刻趕過去拉住他的手,“青鸞,我雖不知你和鸞生從前有何具體宿怨,但也知道你們一直不合,他是我的表兄,也是我的好朋友,如今住在東安,希望你……你們倆今後能和平相處。”
景生緊緊拉着青鸞,又回頭望着小元,殷切地說道:“小鸞,這也是我對你的期望,青鸞殿下是我最寶貴珍視的客人,希望你能明白。”
——明白!我對此當真是心知肚明!小元在心裡吶喊着,沒想到一言成讖,景生竟然真的又對青鸞動情了,那晚和爹說不介意,但面對此情此景,面對他們緊握的雙手,小元仍然無法釋懷。不由得故作乖巧而體貼地笑了,緩聲說道:“小璟莫擔心,我雖與青鸞殿下一向不睦,但我們卻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還是拜他兄弟所賜,這位朋友如今已經變爲故人了,就是看在那位故人的面子上,我也會與青鸞殿下和平共處的。”
“什麼……你……你說什麼!”明霄不敢置信地瞪着鸞生,暮色中,他的臉容有些模糊,但雙眸卻出奇的明亮,好似……好似含着淚光!
“我說什麼你難道不明白嗎?”小元鳳眼微睞瞄了景生一眼,便又直視着明霄,“我說我們有位共同的故人,怎麼,難道你真的不知道嗎?難道他真的沒告訴你?”小元的聲音清晰而甜潤,但聽在明霄的耳中卻是說不出的尖銳。
“你……你怎麼會和他成爲……朋友……你……你後來又見過他?”明霄嘶聲問着,近乎淒厲,景生心底銳痛,卻對他們所說的不明所以,心底的痛順着脊柱猛竄上頭頂,景生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更無法開口制止。
“——怎麼,就許他和你相親相愛,不許他和我做好朋友嗎?我當然見過他,還不止一次,他嫁進東宮,住在長華殿,我可是比你還先見到他呢。”小元步步緊逼,這些日子絕望悲痛積鬱在心,到了此時,他已忍無可忍了,嘴上說得痛快,遙遙望着與青鸞並肩而立的景生,小元眼中的淚光卻越來越盛。
“什麼!這……這怎麼可能!”明霄不敢置信地低吼,雙眸不可抑制地望向身邊的景生,眸光無比悽楚鋒利,他和小元雖針鋒相對,兩人卻像早有默契般,都避而不提景生的名諱,似乎知道他受創的靈魂再也無法承受打擊。
“怎麼不可能呀?那夜你們歡好之後他爲你飼血解毒,是我……是我後來陪他直到天明,長華殿外的日出當真絢麗!”小元咬牙切齒地說着,心中卻朦朧地盼望,盼望自己的這些話能喚醒對面之人的記憶,哪怕……哪怕他醒來後與青鸞更加恩愛!
景生忍着頭腦中燒灼的炙痛,發現掌中握着的手指正漸漸變得冰涼,並漸漸脫出他的掌控。
“怎麼……怎麼會這樣……怎麼……”明霄喃喃自語,似是已陷入魔障。
“青鸞殿下,就在他遇難前的那一晚,我和他還在臺州山林中見過面,他……他當時在碧潭中泳浴……我們……”小元的聲音穩定而清脆,兩行熱淚卻已順着面頰滾滾而落。
“夠了……你……你不要再說了!”明霄猛地掙脫開景生的拉扯,衝着小元沉聲大喊,“他……他已經不在了……就像你說的……他已是故人駕鶴仙去了……那些往事真真假假……多說無益……也不可能再將他喚回!”明霄說得話裡有話,心中如被利刃不停地剜絞割鋸着,側眸望去,發現身邊人已面色煞白,額上爬滿冷汗,神情迷濛痛楚,
“你們在說誰……在說誰?”景生徒勞地詰問着,試圖分辨他們話中的含義,胸腹間一陣煩惡欲嘔,全身已被冷汗浸透。
一直隱在樓梯下的愁眉聽出皇上話音中的異常,立刻躍上樓來,迅速從腰間錦囊中摸出一粒薄荷糖遞到他的脣邊,景生張嘴含入糖塊,寶貴的糖分和薄荷醒神的清香瞬間緩解了他的症狀,他疲憊地看着明霄,滿含歉意地說道:“青鸞,我……對不起……我好像有點不舒服,今兒無緣與你共進晚膳了,明天……明天我請你……可好?”
明霄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心中的怨懟激憤漸漸化爲酸楚與悲痛,景生……他的景生……只要還能活着就好……那些前塵往事就讓它們隨風而去吧!
小元慘笑一聲,自己真是枉做惡人了,如此刺激都未能喚醒景生的記憶!
“青鸞殿下,我奉勸你一句,天下的情愛到頭來都是虛無,剛開始都是彼此承諾彼此堅信,充滿憧憬,之後別管多麼死去活來,也經不起歲月的摧折,哪裡有什麼天長地久!”小元心平氣和地說着,心中卻劇痛如絞,爲自己也爲青鸞,爲天下所有情傷自苦的人們,
“小璟,你多保重!”小元又看了景生一眼,滿含眷戀,輕聲道別後便單臂抱着鈴鐺兒翻窗而出,攀越着閣檐燕子般翩然遠去了。
暮色漸濃,霞光退隱,晚風穿窗而入帶着絲絲寒涼,苦臉悄悄點起一盞素紗燈,景生將糖塊吞下喉嚨,薄荷的清涼直抵胸臆,
“青鸞,我告辭了,今天真是對不起。你也快回正殿用膳吧,中午時你吃得太少,肯定已經餓壞了,但願我們這裡的食蔬你能吃得慣。”
景生諄諄囑咐着,近乎絮叨,雙眼卻不知爲何不敢看向明霄,景生的雙手交替互握着,卻再無勇氣抓住那人兒的手掌,明霄和小元的對話好像已徹底擊潰了他的意志,那個在他們的交談中不斷出現的‘他’,那個曾和青鸞歡好過的‘他’,像塊巨石狠狠地壓在景生的心上,令他感覺窒息,腦中火花迸發,卻……卻仍然無法點亮最黑暗的那一片區域!
明霄此時雖心如刀割,卻不忍見他掙扎,壓下心頭的抑鬱悲傷,明霄勉力淡笑着握住他的雙手,“你怎麼變得如此婆婆媽媽的了,你也快回去休息用膳吧,明天還會更勞累,我……我們明天見。”
景生感動莫名,真想將他攬入懷中愛撫安慰,猶豫片刻,終於放棄,好像……好像自己剛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情,卻又不知該如何求得諒解,萬般無奈下,景生緊緊反握了他手一下,便匆匆下樓離去了。
北方的仲春時節,夜涼如水,明霄並未回鳴鸞宮主殿,此時祥麟閣三樓的大廳已收拾妥當,煥然一新,明霄身裹錦羽披風肅立窗前,不一會的功夫,就聽雙福在門外回報道:“小怡姑娘來了。”
“請——”明霄簡潔地回答。
門扉吱呀開啓又闔攏,唐怡快步走了進來,關切地注視着憑窗而立的明霄。
“小怡,你有什麼事瞞着我,關於景生和……他的魂魄。”明霄並未轉身,只單刀直入地開口發問。
唐怡深吸口氣,像是早已料到他會如此詰問,“你,還愛他嗎?如果他的靈魂殘缺不全,或是被強行添加了不屬於他的記憶,如果他永遠都不再記得你。你,還愛他嗎?”唐怡並未直接回答明霄的問話,而是同樣單刀直入地反問。
“那要看他是否還是他,如果那些新加入的記憶完全霸佔覆蓋了他的靈魂,那他就不再是他了!景生是否記得我並不重要,只要他還是當初我愛的那個人,即使他現在不再記得我,我也仍會再次愛上他,就這麼簡單!”明霄的回答乾脆爽直,並隱含果決,唐怡不禁由衷感佩,——阿鸞確有王者之尊,遇事冷靜果斷,處置清晰明快,絕不拘泥涓介。
“那依你看,他是否還是那個他呢?”唐怡絕對相信明霄的判斷。
明霄重重點頭,“是,他還是他,雖然有時他顯得有些跳脫霸道,有些幼稚可笑,但其實……其實……”明霄忽然頓住,臉上飛起紅暈,——在那短短的三天裡,他驚異地發現景生的個性竟如此風流倜儻,不然自己也不會叫他賊強盜了,思想及此,明霄一下子記起兩個時辰前衛鸞生所說的那些話,不禁又氣怒難消,——等着吧,賊強盜,等着看我怎麼收拾你!
“其實景生的個性一直比較灑脫奔放,只是以前處於隱性狀態,只在至交好友面前偶爾顯露,所以並不爲人熟知。”唐怡替他續道。
明霄忽地轉身,緊緊注視着唐怡的雙眼,不容她躲閃,沉聲問道:“可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景生與華璃原爲鸞生兄弟嗎?爲何會有彼此靈魂轉換的情形,這對我來說太過匪夷所思了。”
唐怡咬咬牙,似乎早已料到明霄會有此一問,她鎮定地回望着明霄,輕聲說道:“阿鸞,你知道坤山奇譚嗎?你知道龍魂嗎?”
明霄倏地愣住,身子驚戰着倒退半步靠在窗櫺上,眼睛不可思議地睜大,嘴脣哆嗦着喃喃自語:“景生……景生難道……難道竟是那傳說中的龍魂嗎?身帶護體神香,百毒不侵,我……我怎麼早沒想到呢!”復又擡眸驚問道:“那爲何龍魂不是華璃而是景生呢?他們彼此相知嗎?他的父親不是個山村郎中嗎?”
唐怡搖搖頭,沉思地說道:“景生的父親只是他的養父,這位養父也不知道小花兒的生身父母是誰。我認爲小花兒和華璃原本應是一人,在轉生時發生了事故才造成了身魂分離,他倆遲早有一人會油枯燈盡,這也是爲什麼華璃一直病弱不堪,處於瀕危狀態,可萬沒料到明浩竟槍擊小花兒的眉心,那也正是他的魂魄所在之處,才使他的肉身在瞬間化升,使原本將要消亡的華璃重獲新生,我已查明,就在小花兒中彈的當天,華璃從樹上跌落摔傷,本已不治,卻突發異象,奇香縈室,之後華璃便甦醒康復,除了偶爾頭暈心悸,其它病症全都不治自愈了,完全像換了一個人,如今的大夏朝政也基本上完全由他掌控了,這也就是最近幾個月大夏異動的緣由。”
唐怡侃侃而談,明霄卻聽得悲喜交加,冷汗連連,斟酌半晌後,明霄接着續道:“衛太后原爲大蜀的璟璃郡主,今天景生告訴我他的另一個乳名是阿璟,所以,華璃在摔下樹時便已消亡了,如今的華璃已是當年被帶離大夏的華璟,也就是景生,神魂歸一後,連他原來所有的身體特徵特性也重現了,我想得可對?”
唐怡點頭,再次嘖嘖讚歎,——青鸞當真穎慧無雙!分析問題條理清晰,判斷準確,不但一點即透,對晦澀複雜的難題更能迎刃而解。
“你說得有理有據,事情的經過大致應該如此,只是,當時小花兒被槍彈擊中眉心,魂魄受創,以致記憶缺失,不知……不知何時才能恢復?”
明霄離開窗櫺,挺直背脊,覆手而立,脣角微彎勾起淡笑:“他記不記得又有何關係?那些具體的事項忘便忘了吧,所有的情愫已變爲與生俱來的本能,卻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它們會在每一個不經意的時刻,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只要有情長存心間,一切便可重新開始。”明霄的聲音輕得近乎耳語,唐怡卻聽得渾身一震,——這何嘗不是說的她呢?今生的書研,雖長着遠然的模樣,卻遠比遠然光明磊落有擔當,自己又何必糾結於前世的遭遇,而憑白遷怒於書研!
“可是,阿鸞,景生即爲龍魂,他必然將肩負使命,你——”唐怡出言提醒,卻中途停頓,前路如此艱辛,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
明霄哈地一聲笑開了,驚得唐怡一跳,“小怡,你以爲國運氣數真的是一個龍魂可以左右的嗎?那是大勢所趨,是在大勢之下誕生一位卓越的領袖引領大勢發展罷了,哪裡就是某個個人能夠決定的呢?即是如此,憑我明霄個人之力又如何能阻擋抵禦?景生若是愛國護民的君主,我歸順於他又有何妨?他若是暴君庸主,我便取而代之!最不濟我也可以以身殉國,此時擔憂顧慮又有何用!”
——啊!唐怡微退半步,真正對青鸞刮目相看,沒想到一位碧玉年華的弱冠少年卻將未來看得如此透徹明白!
“小怡,在這件事上我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或是南楚與大夏和平一統,或是我們血戰到底,最後不是我殺了他,就是他滅了我,江山國運之事,我是聽天命盡人力,但我的個人私事,卻是我做主!天命也需讓我三分!”明霄的臉上一掃陰霾之色,所有的心結都在那一刻打開,埋藏於心底的佳釀終於滿溢出芳香。
“小怡,你……不是景生的表姐吧。”明霄直視着唐怡,目光燦亮。
唐怡一怔,心中隱隱不安,但還是俯身福了一禮,坦然答道:“唐門第七女拜見青鸞殿下。”
——啊!明霄雖猜出小怡身世不凡,卻也沒想到竟是如此,原來真正的唐門小七在這裡,一直都在自己的身邊,枉費他當年處心積慮剷除唐門,此事景生雖在那三天中提及,但卻簡略而隱晦,並未真的直言相告,明霄心中猛地竄起劇痛,蝕心削骨一般,——除了衛鸞生,除了唐門,除了龍魂,景生還有多少事瞞着自己?幼年時的一個月和半年前的三天,是否就是他們的全部?
唐怡似乎看出明霄的失神,也敏感地猜到一些緣由,不禁焦慮地勸道:“阿鸞,你與景生相處的時間太短暫了,他可能有一些事情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但這不代表他不愛你,也不說明他將一直對你隱瞞,你……”
明霄擺擺手,脣畔的笑紋裡帶着絲苦澀,“我明白,但,同樣的道理,我雖對他傾心相愛,卻不一定能輕易諒解他的欺瞞,越是自己珍視之人,越會苛求其完美,對與我毫不相干之人,我恨他作甚?”
——啊,唐怡渾身巨震,是呀,明霄所說確屬至理名言!自己之所以對靳遠然耿耿於懷,恐怕還是因爲對他無法忘情,若是對他已無任何感覺,又怎會勞心費神地去仇視嫉恨。
我們都只對至親之人的背叛無法釋懷!
“阿鸞,你要相信自己的直覺,景生並非荒唐無稽之人,我只盼你們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唐怡說得誠摯而懇切。
明霄點點頭,——他這一生都在努力向光明之處奔跑,但卻一直被黑暗緊緊追隨,他必要衝破黑暗的桎梏,才能贏得怒放的生命。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