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相處容易同居難,三個少年,年齡相近,習性品格卻天差地別,相差甚遠,相處本就不易,更遑論同居!他們各有打算,各懷所想,各忙所忙,求存同異就變成了一種妄想。小花兒忙着探路,治病;阿鸞和七少忙着療傷,打嘴仗,彼此在心中已將對方絞殺了七八十遍,一天就這麼擾擾攘攘地過去了。
夜色降臨,洞外林莽深邃,危機四伏,暗中似有無數雙獸眼偷偷窺伺,濃黑的夜闌氤氳着饕餮的狂肆。小花兒在洞口點起兩堆篝火,碩大無朋,金紅的火焰阻擋了一道道慘碧的視線。
小花兒怕阿鸞半夜着涼,便將他攬到身邊睡在洞室的一角,亦嫋顯得非常疲倦,沒吃晚飯就早早地睡了,斗篷下的身子蜷縮着,遠遠看去單薄得像只小蝦。
迷迷糊糊地睡至半夜,小花兒忽然驚醒,他大睜着眼睛,看到洞口處的兩堆篝火仍在熊熊燃燒着,火光攪動着銀霜似的月光,反射在暗河水面上,更激起一波波澄碧色的水光,映照得幽暗的洞室像漂浮在搖曳的皓色光波之中。
“……嗯嗯……啊……啊…………”
痛楚已極的□□聲隱隱約約地傳來,還伴隨着咔咔咔咔的窒息之聲,好像誰的脖子即將被一雙巨手掐斷,小花兒凝神聽着,一下子跳起身衝到亦嫋身邊,幽明的火光下,只見他的面色鐵青,雙眼緊閉,五官近乎扭曲,不停地在地上扭動翻滾着,即使觸到骨折的傷處也沒能阻止他的**,顯然身體其他部位的痛苦比骨傷更加折磨人,小花兒以爲他患有癲癇,怕他傷了舌頭,趕緊捏住他的下頜,卻無論如何撬不開他的齒關。
拉開他身上裹着的斗篷一看,更是觸目驚心,他全身的膚色都已變得青紫,只有那些縱橫的傷口和他的前胸部位一片赤紅,再查看他的手腳,小花兒不禁倒吸口氣,亦嫋的雙手手心和雙腳足心俱是一片赤紅,
“——碧血蛭——!”身後忽地響起驚呼,小花兒扭頭一看,見是阿鸞,正瞪目凝注着唐亦嫋。
“你也知道?”小花兒感到頗爲驚訝,他一個身居深宮的王太子居然有這種見識?
阿鸞眉頭緊皺,看着唐亦嫋扭曲**的五官和身體,不覺也渾身戰慄,聲音沙啞地說:“君翔的大哥許君耀遊歷廣闊,最喜歡鑽研這些毒盅巫術。”
“那他可提到解法?”小花兒充滿希望地問,一邊按住亦嫋,連點他胸口幾處大穴,以防蛭毒進一步入侵心脈。
阿鸞搖搖頭,雙眼仍凝視着亦嫋,每次君耀跟着君翔一起進宮,他和阿浩都會纏着他講那些奇事怪譚,但這些言論卻屬宮中大忌,有時君耀實在拗不過他們的糾纏,才三言兩語地講一些旅途見聞,其中就曾提到過這個苗彝盅毒之王,——碧血蛭!即是毒王,那一般人又如何能知道解法?
小花兒也知道自己問得荒謬,這種毒盅是苗彝部落最神秘也是最狠絕的不傳秘寶,據說並無解毒之法。被下盅之人,每到月圓之夜必然毒發,好似萬蛭遊體蝕心,又似千蟲附體噬骨。那種痛楚一般人萬難承受。
看看亦嫋渾身蒼青的膚色和其上豔紅的縱橫傷疤,小花兒心中一動,忽然有點明白,不禁更是唏噓,這些新老交錯的傷痕想必是他毒發時爲了減輕痛苦自傷而成,他此時也不過就只有十四歲,卻已經嚐遍苦楚。
阿鸞也看得驚心動魄,他雖恨極了亦嫋,但面對這種悽慘已極的場面,也不免動了惻隱之心。
“——景生,你可有什麼辦法嗎?”阿鸞疾呼小花兒,在他的眼裡,小花兒即是醫神。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亦嫋的面色更加青白,一層碧氣在他的皮膚下隱隱浮動,不知是那毒蛭幼蟲還是它的劇毒碧血,從他緊閉的嘴裡發出呼哧呼哧艱難的哼叫,卻越來越微弱,彷彿轉瞬,他的生命就將隨着遊絲般的呼吸飛離身軀。
小花兒緊鎖雙眉,想了想,“阿鸞,你把他抱坐起來,儘量固定住他,不要讓他亂動。”小花兒急切地吩咐着,他想不出任何別的好辦法,只能拼上自身,勉力一試。
阿鸞依言從身後扶抱着亦嫋,雙臂緊緊環圍,將他扣在懷裡。小花兒抽出灩痕,在自己的雙手手心上各劃開一個十字小口,鮮紅的血刷地一下流了一手,
“——景生,你要幹嗎?!”阿鸞驚呼起來。
小花兒沒有回答,咬緊牙關,他拿起亦嫋的手,同樣的也在他的雙手手心上各劃開一個十字小口,一股腥甜碧濃的血流了出來,那詭異的色澤,刺鼻的味道,令阿鸞不停地乾嘔。胸臆煩惡中,他驚駭地看到小花兒面對亦嫋坐下,與他雙手相交緊握,想必他們掌心中的傷口和血液也緊貼混合在一起了。
“——景生,使不得,那毒盅會過到你的身上!”阿鸞厲聲大叫,當下就要鬆開亦嫋去推開小花兒。
“——阿鸞,千萬不要鬆手,抱緊他,不然一切都白費了。”小花兒只來得及吩咐這一句就面現青紫,不能言語。阿鸞大驚,只覺砰砰砰急跳的心臟一下子沒了動靜,彷彿自己也正身受盅毒之苦。
——若是小花兒死了,那他也斷斷不會獨活!剎那間,阿鸞的腦中忽地浮起這個念頭,望着小花兒青紅不定,勉力強忍的臉,更堅定了這個信念,——什麼東宮儲位,國家,社稷,驟然間像潮水般倒退至天邊,此時此刻,在他的眼中,心裡就只有這個捨己救人的少年,英勇無畏,好似謫仙,活了十三年,他還從未對任何人,任何事,像現在對小花兒這般心意堅定,——即使現在就和他死在一起,也是平安喜樂!
想通了這一節,阿鸞不再驚慌,他緊抱住亦嫋,凝注着小花兒,此時,他只想付出所有爲小花兒分憂解難。
小花兒微閉雙眼,與亦嫋雙掌交握,平定心神,調息吐納,只一炷香的時間,最開始蛭毒過身的焦躁,隱痛和煩亂就漸漸淡化消退,隨着運功鼓動氣血行走周身各個經脈,他覺得那絲絲縷縷通過掌心的傷口涌進身體的蛭毒如雪遇朝陽,漸漸消融,且涓滴不剩,匯入氣海,令他的氣血更加充盈,身輕神爽,小花兒心裡暗暗納罕,萬沒想到,對他來說劇毒卻是滋補靈藥。第一次,他對天上的大仙有了一絲敬意。
景生從小就發現自己百毒不侵,知道星屋中的那個話癆司長並沒有誆騙使詐,如今更發覺那老頭兒對自己優惠有加,不但令他百毒不侵,似乎更能化毒自用,強功健體,毒性越強效果越佳。
小花兒的心裡一陣寒一陣暖,如此看來,他纔是如假包換的大毒梟!
唐亦嫋因爲這幾天事態鉅變而渾忘月圓毒發之事,睡到半夜被突襲而來的盅毒擊倒,正痛不欲生,死去活來的翻滾掙扎,忽然被人緊緊抱住,動彈不得,那蛭毒正在全身流竄肆虐,撕咬啃噬着他,他想掙脫開禁錮卻連擡起一根手指都艱難,就在此時,他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雙掌,神奇之事隨即爆發,從他們交握的掌心傳來一股極霸道強悍的牽吸之力,將那生吃活剮着他的蛭毒源源不斷的吸走,他的身體分分寸寸地得到解脫和救贖,野獸般的毒氣正被絲絲縷縷地抽離他的身軀,可那緊扣着他的懷抱卻一陣陣地輕顫着,似乎也在忍受極大的痛苦,亦嫋拼盡餘力睜開雙眼,卻只恍惚地看到小花兒,盤坐在他的面前,與他十指相握,神情安詳篤定。
亦嫋震驚之餘還想再仔細看看,但他殘破疲憊的身體再也經不起折騰,暈眩睏倦齊齊襲來,將他一下子拖進沉酣。
阿鸞抱着亦嫋,眼睛卻眨也不眨地凝視着小花兒,生怕錯過任何變故,正心緒紛亂激盪,忽地,感覺到懷裡亦嫋的身體萎頓癱軟下來,阿鸞大驚,以爲他已毒發身亡,又不敢驚動小花兒,急得身體打顫,不多時,卻聽到從懷裡傳出細微的鼻鼾,阿鸞驚疑不定地俯身探頭去看,發現那唐亦嫋的面色已經恢復正常,鼻翼輕輕地翕動,竟已熟睡!
阿鸞深吸口氣,只覺渾身粘嗒嗒,涼颼颼,竟出了一身的冷汗,這一個時辰好似一生般漫長,在他的心裡,已經和小花兒生生死死地轉了好幾個圈,額頭上細密的冷汗順着額角滑下臉頰,他卻不敢擡手擦拭,深恐因他的錯失而害了小花兒,正閉目強忍睏乏,驀地,一隻手撫上他的臉頰,爲他擦去冰涼的汗水,阿鸞猛地睜開眼睛,看到小花兒含笑望着他,燦星般的眼眸映照着銀色的月光,神采奕奕,絲毫不見疲憊。
“把他放平吧,讓他好好睡一覺。”小花兒輕聲說。
阿鸞放下唐亦嫋,剛想站起身,一陣暈眩猛地襲來,天地都在眼前緩緩旋轉,阿鸞身子歪斜,差點摔倒,小花兒一把扶住他,心疼地攬在懷裡,
“阿鸞,對不起,辛苦你了。” 小花兒很自責,阿鸞也剛病癒,身體還很虛弱,卻陪着他們兩個毒梟一起受累。
阿鸞搖搖頭沒說話,心裡卻暖洋洋的很高興。他和小花兒相扶着走到篝火邊坐下,篝火嗶啵輕響,月華如練,纏繞着跳躍的火光,背靠背地坐着,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阿鸞只覺歲月靜好,現世安詳。這一生人,好像都未像現在這般平和踏實過。
“——那天,我被父王留在肫州獨自誘敵守城,到如今,不過二十幾天,卻覺恍如隔世。”
阿鸞的眼睛盯着舞動的篝火,彷彿又看到肫州城內四處沖天而起的大火,“鸞哥兒,鸞哥兒,暗道已遭江水倒灌,走不得了,你快騎上馬去江邊,那裡有接應的小船。”耳邊是嘈雜急切的叫喊,阿鸞緊緊閉上眼睛,不敢再看火光。
小花兒心下惻然,阿鸞才只有十三歲,卻被親生父親推上城頭,委以如此重任,簡直是以生命相誘相搏,這就是成爲一國太子所要付出的代價嗎?還是所謂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考驗?
“你怕嗎?阿鸞?”小花兒輕聲問,又想起自己前世所經歷過的所謂‘父愛’,不禁渾身發冷。
“——嗯,怕極了,看到成千上萬,黑壓壓奔襲而來的鐵甲兵士,我真的怕極了。”阿鸞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人說起他城上觀敵的恐懼,在他的心裡,景生不是隨便什麼‘別人’,景生是他共生死的知己,也是他未來的伴侶。
小花兒伸手從背後握住阿鸞的手,緊緊地攥在掌中,此時說任何話都顯得多餘。武王的這種育兒方式倒是與古斯巴達培養繼承人的方式有一曲同工之處,小花兒卻對此非常不以爲然,阿鸞,就像當年的自己一樣,身陷其中,無從選擇!
“——景生,我想我姆媽,”阿鸞吸了口氣,輕聲低語,小花兒卻覺心如刀割,——媽媽,永遠是全人類最初也是最終的念想!
“她是南楚名門之女,才貌雙全,但好像並不得父王眷顧。”阿鸞喃喃細語,他從沒想過和任何人說起他的姆媽,那是他心底最深沉的痛楚,“我都不太記得她的樣貌了,只記得她常常揹着我在蓮池旁漫步,我記得她肩背的暖與蓮花的香,還有晚天如血的斜陽。”
小花兒握着阿鸞的手微微顫抖,他對母親的記憶也異常模糊了,從小揹着他在老宅裡漫步的那個人是國生姐姐,她也有溫暖的肩膀,和巧笑的臉龐。
“我姆媽生弟弟阿浩時……難產……那天大雨……乳母抱着我……站在殿角廊下……她說……她說:‘鸞哥兒,從今後,你要自己疼自己了。’ ……我姆媽走了……那年我還不滿兩歲……”
阿鸞的聲音好像夢囈,他用背貼着小花兒,輕輕蹭蹭,曲起腿,下頜抵在膝蓋上,像只孤寂睏倦的小貓兒。
小花兒側身用手指抹去阿鸞眼角的淚痕,——這個高貴孤傲的少年,心裡卻藏着無比卑微的渴望。火光貪戀地映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竟照得那張臉明秀不可方物,小花兒看得呆住,不知怎的,心裡微搖輕晃,被阿鸞攪起一波波旖旎的微瀾。
“睡吧,沒幾個時辰天就亮了。”
小花兒咕噥了一聲,一回身將阿鸞扯進懷裡,仰面躺下,他怕阿鸞睡熟後滾進篝火,就圈起手臂護着他,
“景生,你把我們的衣帶繫上吧,這樣……我就……就安全了……”阿鸞輕聲說,窘得面紅耳赤,小花兒不明所以,想想,覺得確有道理,就伸手將阿鸞外袍的衣帶和自己身上內袍的衣帶系在一起,
“這樣似乎是比較穩妥。”小花兒看看緊緊相系的衣結,笑了,將阿鸞往自己懷裡帶了帶,滿足地嘆口氣,
“阿鸞,晚安!”閉上眼睛,他一下子就跌進夢鄉。
——晚安?阿鸞心裡唸叨着這有點古怪的睡前祝語,嘴角上翹,——晚安,景生愛妃。
作者有話要說:所謂患難見真情就是指此情此景吧,不然,一個山中少年,一個天潢貴胄,是無論如何也擦不出火花的,爲了他們的火花,俺已經精疲力竭了,眼皮子不可救藥地黏在一起,那啥,我先去睡一下,親親愛妃們也都晚安吧!奸笑ing,飄走~~~
謝謝大家的鼓勵和閱讀,天寒地凍,咱們彼此取暖,我備有清茶暖酒,來者請隨意。
阿薩親今天飛回家,特在此祝她一路平安,有個特別美好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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