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坤山,雲海蒼茫,月華如洗,連縱橫亙的萬仞峰巒間扯起一幕幕銀霧,好似銀河浣紗的織女們遺失的星紗,不知纏繞牽繫着多少離人愁緒。
坤忘山東麓,紅河谷草廬前的坡坪上,小花兒和阿鸞席地而臥,月之清輝融融拽拽,游上他們的衣衫和烏髮,
“阿鸞,夜寒露重,你的傷口剛剛癒合,還是回屋去吧。”
小花兒摸摸身下的竹蓆,已經有點潮溼,阿鸞卻不理會他,依然凝目向極遠極遠的天際眺望,——原來山中的月亮這般圓大,這般明亮,倒是在宮中從未見過的。想起父王,阿浩和君翔,阿鸞的心裡也似浮起了銀霧,迷迷濛濛的說不清是思念還是悽傷,
“……小……小花兒……”
阿鸞遲疑地開口,寂靜的夜裡,他的聲音尤顯清越動聽,蹲在樹梢上的花鈴鐺兒耳朵最尖,刷啦一下展翅飛了過來,小花兒聽了也心頭微動,這還是阿鸞第一次開口說話,竟比他的笑聲還要玲瓏。
“……小花兒……我……想家了……想回家……”
阿鸞輕聲說,小花兒一愣,忽覺心酸,如洗的月輝映進眼簾,——明月和故鄉,思來想去,離他都很遙遠。
“——好,再過幾天,我就送你回家。”
“可是臨州距此地——”阿鸞不知父王兵行何處,最穩妥的打算還是回都城臨州。
小花兒聽了心下了然,——原來阿鸞真是南楚王太子明青鸞!那他應該比今世的自己年長一歲。
“臨州距此地確實路途遙遠,它位於夏江上游並臨東海。”
小花兒喃喃自語,心中默想該走哪條路線送他回家,如今南楚武王已經攻至禹州,是否應將阿鸞直接送到軍中去呢?
阿鸞聽了他的話,又見他沉默不語,心裡一下子瀉了氣,秀眉擰起,
“……小花兒,如今……楚軍到了哪裡……”
阿鸞終究沒忍住,還是問出了口,可話一出口,他就開始後悔,杏眸閃爍不知該望向何處,生怕小花兒身爲蜀民,會以此相挾。
“……好像……攻到禹州了……”小花兒轉頭望着阿鸞,他的臉龐在月光下更顯細緻皎潔,“禹州離此地雖近,但兵荒馬亂,流民亂軍不斷,可能比去臨州還艱難。”小花兒覺得不能冒險帶着阿鸞穿越烽火線。
——啊!阿鸞眼睛一亮,脣角微揚,心中的銀霧漸漸消散,父王當真神勇,竟已攻下巴,錦兩洲!禹州是通往西川的最後一道門戶,他轉頭望向坤忘山西麓,神情非常想往,只恨自己沒能追隨在父王身邊衝鋒陷陣。
“阿鸞,我還是送你回臨州吧,”小花兒看着他驟然明媚的臉容,不禁有點恍惚,壓下心中的不捨,冥思苦想,總覺得此時迎着戰火去禹州非常冒險,“我們下山,走小路去劍峽灣,從那裡坐船往上游走,如果連夜行船,五六天也就到臨州了。”
阿鸞聽了,不敢置信地扭頭望着小花兒,一個十來歲的鄉野少年,爲何卻有着如此細緻縝密的思慮!可他畢竟年幼,終究難以信賴。
“我從小跟着爹讀書,平時也都是由我下山賣藥,做些營生兒,所以,你無需擔心,我定能將你平安送到臨州。”
小花兒看到他眼中驚異懷疑的眸光,立刻猜到了他的想法,連鈴鐺兒也在一旁唧唧啾啾地叫,好像是在極力證實小花兒所說的話。
阿鸞將信將疑,垂下眼眸,暮春山中的夜風還夾着絲絲涼意,沁入肌膚,他打了個寒戰,抱緊雙臂,身上卻忽然多了一件單衣,還帶着暖熱的體溫和一縷輕淺到極處的暗香。阿鸞伸手,本想拂開小花兒蓋在他身上的單衣,手指剛觸到柔軟的衣襟就停住了,只輕輕抓着,不言不動,靜靜地側臥在席上,他將頭埋在衣下,心裡卻起了一環環的漣漪。
阿鸞忽地想起前些天自己曾對小花兒動了殺心,不覺面上燙熱,既愧又窘,還混雜着驚疑不定,——小花兒幾次三番救他於危難,他本該知恩圖報,許給小花兒富貴榮華,但他貴爲南楚太子,一向凜凜不可侵犯,實在難容小花兒的多次冒犯,更何況那花兒只是長在山野,面容醜怪,卻和他相處泰然,全無一點敬畏恐慌,甚至有時還對他口出不遜,倒比朝中許多貴胄子弟還要坦然。阿鸞的鼻端遊動着那縷清香,身上裹着那層溫暖,心也跟着變得鬆軟,雖仍有不甘,但還是決定對小花兒既往不咎。
小花兒出神地看着月光下阿鸞瞬息變幻的表情,心裡輕嘆, ——難道這小鳥兒還在想着殺了他以洗恥辱嗎?古人當真涓介!他頗不以爲然,訕笑着問:“阿鸞,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阿鸞一聽,皺起了眉,家裡的人——那可就太多了,數也數不清,沒有一萬也有兩萬,想了想,答道:“……我爹……和我弟弟……” 還是化繁爲簡吧。
當今夏,楚,蜀三國似乎在子嗣上都很艱難,夏文帝崩後,身後僅餘華璃一位皇子,南楚武王明澗意也只有明霄,明皓兩位王子,而那個死無葬身之處的蜀王衛恆就只有魏元嘉一位世子。
坐在屋中竹塌上的花襲人微閉着眼,聽着孩子們在草坪上說話,心裡朦朦朧朧的,思潮起伏,他知道小花兒就要離開坤忘山了,他也知道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但那朵奇葩終究不屬於自己,天地浩大,就放他去飛翔吧。
“鈴鐺兒——”花老大在榻上揚聲喊,嗓音出奇的清醒,他今晚竟沒有喝酒,“——鈴鐺兒,那個小花兒常哼的曲子,你再給我唱唱,今晚好月光,應個景兒。”
鈴鐺兒對於當衆表演,有非凡的熱情,它立時興奮地拔地飛起,在空中打着彩旋,直將那彩羽舞成個花環,一邊嘴裡鈴鈴嚦嚦地鳴叫起來,阿鸞一聽就從竹蓆上坐起身,凝神細想,這分明就是那晚睡意朦朧間聽到的曲子,只是鈴鐺兒的鳴聲過於尖利,反而不美。
正自遺憾,忽聽身邊的小花兒低聲哼唱起來,與鈴鐺兒相應相合,無比婉轉清朗,——‘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阿鸞緩緩地又躺回竹蓆上,似乎被這曲音縛住了手腳,如夢魘了般動彈不得,他目不轉睛地望着小花兒,只見月光眷戀地親吻着他的眼眸,帶□□點螢光。
‘ ——你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照耀在我的心上!’
歌聲低迴,在耳邊飄蕩,阿鸞聽得癡了,竟似要迷失在小花兒的明眸之中,全然忘卻他黃蠟的面孔,及至聽到最後一句唱詞,他又驚訝不已,‘——要記住紅河谷,你的故鄉,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
阿鸞雖年少,卻生長於波詭雲秘的深宮,已通人事,這曲詞淺白,他一下子就聽明白了,不覺羞窘,望着小花兒眼中迷離的眸光,不知怎的,阿鸞心裡一下子涌起酸苦痛楚,竟無法自處,他猛地將頭轉向另一側,不再看小花兒,——一個醜陋的山童,小小年紀,卻已開始想什麼‘姑娘’,真是死不足惜!阿鸞咬着牙,又對小花兒動了殺念。
——那個熱愛你的姑娘!小花兒想到國生姐姐,錯愛一生,他們到底誰辜負了誰?他可曾真的愛過遠然?小陽又可曾真的愛過他?——生無可戀,不如忘卻!但這難堪的記憶卻不肯消亡,穿越千年,直追到這個異世!
——那個熱愛你的姑娘!花襲人凝立窗前,雙眼穿透山嵐,月光,望向遙遠的時光,——那年江南,桂子飄香,長堤如練,真顏含笑走來,眼睛如星子般明亮!而如今——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三個人,別有所思,各有所想,但卻都鬱結糾纏,難消難散。
夜風凝露,阿鸞連着打了個寒戰,他因爲生小花兒的氣,早將那件單衣拂到了地上,小花兒覺察了,撐起身子,“阿鸞,夜裡涼,我送你回屋吧。”
不知怎的,阿鸞忽覺眼睛酸脹,風裡的寒露一點一滴的好像凝結在了他的眼中,他一聲不吭地爬起身走回草廬,看都不看小花兒,小花兒莫名地盯着他的背影,
“鈴鐺兒,阿鸞是怎麼了?”
那旋轉得頭暈眼花的鈴鐺兒,噌地一下飛上小花兒的肩頭,貼着他的耳朵嘀嘀咕咕,
“——怎麼會呢?”小花兒邊聽邊露出驚詫的表情,“鈴鐺兒你別瞎說,爲了個曲子裡的‘姑娘’他就要殺了我?”鈴鐺兒繼續和他耳語,小花兒卻越聽越稀奇,鈴鐺兒當真是天馬行空,想象力超強。
鈴鐺兒見他不信,揮起翅膀,掃向他後腦勺,小花兒笑着飄身躲進屋,花襲人已經回了他自己的房間,小花兒仰躺在竹塌上,在上面還留着點溫熱的體溫,小花兒依戀地蹭蹭,縮在榻角里,他在今世能夠活命,全靠了這一點體溫,這小小的溫暖,對他來說——就意味着家。而今,他就要離開這個家,離開這一點溫暖了,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他是否真的能夠適應?
鈴鐺兒趴在他的肩膀旁,鳥喙敲敲他的臉,噗噗做聲,小花兒嫌癢,手一揮拂開它,“你別鬧,我先睡一覺,再去洗面。”小花兒伸個懶腰,扯過被單蓋在身上,頭轉向裡側。
花鈴鐺兒卻全無睡意,它的兩隻小眼兒賊亮亮的,緊緊盯着小花兒,“——花兒就要走了,它卻不能跟着去,山外的世界太兇險,”鈴鐺兒頭上的羽冠輕觸着小花兒的背脊,像是在爲他催眠,“自從那個美人阿鸞來的這裡,花兒就整天頂着張黃臉,”大鳥兒的眼睛骨碌碌亂轉,“怎麼也得在他離家前再瞧瞧他的容顏!” 鈴鐺兒主意已定,歪着腦袋靜等小花兒睡熟。
阿鸞躺在裡屋的榻上,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夢魘裡一會兒見父王血染徵袍,一會兒見阿浩悲哭慘嚎,一會兒又見夏江逝水滔滔,而他就在那血紅的江水中沉浮飄搖,阿鸞覺得心疼如絞,他猛地坐起身,抹了一把臉,卻覺滿手溼冷,不知淚還是汗?
月光斑駁,支離破碎,阿鸞蜷在榻上,只覺周遭黑影重重,比禁宮中的深宵更加難測,他猶豫再三,還是輕輕起身下榻,開門走到堂屋,他知道自他來後,小花兒就一直睡在堂屋的竹塌上,——也許,也許有小花兒伴在身旁能夠壓驚,因爲對暗夜的恐懼,他暫時壓下對小花兒的氣惱。
阿鸞走到塌前,一眼就看到鈴鐺兒縮頭歪腦地睡在小花兒的肩窩裡,鳥喙邊有團黑影,阿鸞心裡不忿,很想把它扔到窗外去,再凝目看向小花兒,不覺立時驚怔得愣在當地,就好似時光從此靜止,萬物消弭,除了自己砰砰砰急促的心跳,阿鸞再也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 ——幽明浮動的月光,無限溫柔地愛撫着小花兒的面龐,那是比月色更明澈的容儀,清輝昭昭,俊顏皎皎,雖尚年少,卻已具天人之姿。
阿鸞失神地呆望着,心裡又氣又苦,又酸又麻,只覺雙眼澀痛不已,和月光下的小花兒相比,自己雖被傳爲當世三美之一,也不過就是容止整齊,略具丰儀,這個山野村童,卻原來是精靈神種!
過了半晌,鈴鐺兒嘰咕一聲在小花兒的懷裡翻了個身,呆怔的阿鸞大驚回神,他擡袖掩住嘴,靜悄悄地走回裡屋,小花兒略睜開眼,復又閉上,濃睫微顫,重新墮入夢鄉。
花襲人倚在另一側的竹門裡,沉默不語,月光明滅,他的臉色也陰晴不定,——難道,一切真的逃不過宿命?——難道,在未來,小花兒真的會逆天而爲,情霸天下?
阿鸞回到裡屋,遊魂似的在榻上直坐到天明,以往的那些榮耀, ——父王的讚許,弟弟的依賴,世人的崇拜,一下子離他遠遠而去,他積攢了十三年的驕傲,於剎那間,變得支離破碎,而那個肇事者卻還在甜甜憩睡,一無所知!
——殺了他嗎?阿鸞驚疑不定,一介草民,容姿行止卻勝王子,還對他欺瞞隱藏,真正該死!
——但,那是張連月光都愛慕不捨的臉,少年阿鸞緊閉着眼,可眼前不依不饒,不停閃現着的還是小花兒的容顏。——殺,不捨;不殺,難消心頭之憤!阿鸞活了十三年,第一次遇到如此爲難之事!
作者有話要說:自從用了谷歌瀏覽器,上JJ倒是快了,就是很多插件沒有,好像不能上傳歌曲呢,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唉,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那啥,感謝大家的閱讀和鼓勵,給俺點熱量哈,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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