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見客
聽說周大人叫她外書房去,竹枝不敢怠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便趕緊跟着出去了。
一出二門,便瞧見周大管事在外頭等着自己,忙上前道了“新春萬福”,笑道:“不知道老爺叫我去外書房是什麼事情,還值當週大爺來接?”
周大管事低聲道:“老爺跟同僚在一處,你且仔細些纔是。”
路程不長,也說不了兩句話,周大管事提醒了一句,便帶着竹枝去了外書房,先讓她在廊下站了,親自進去稟報了一聲,這纔出來領竹枝進去。
竹枝心裡打鼓,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含糊,進門一看,周大人坐在主位,下頭坐了七八個着圓領長衫,或是穿着道袍的男子,年紀從三十出頭到五十左右不等,都蓄着鬍子,白淨面容,正在低聲說笑。竹枝忙低了頭,朝衆人道了萬福,便垂手立在堂下。
衆人看她,二十許的年紀,黑鴉鴉一頭青絲,姿色也不算出衆,頂多也就是個小家碧玉,收拾得倒也乾淨整齊,是個利落的模樣兒。交換了一個眼色,都不多說什麼。
周大人便介紹道:“這位是老夫特意請來打理府上花草的馮娘子,諸位不是問那墨蘭有什麼秘方養活麼?問她便是,可比老夫在行。”
陳侍郎便當先問道:“聽說馮娘子跟那墨蘭還是同鄉,定然是極精蘭草一道了?”
竹枝行禮作答:“不敢稱精此一道,只是盡心而爲罷了。”
喲,還是個說話滴水不漏的。陳侍郎看了周大人一眼,卻見周大人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心下一轉,森冷了語氣道:“你這小娘,說話忒沒分寸,就不怕給你家主人丟臉麼?”
竹枝奇怪了:“小婦人據實回答而已,不曉得哪裡失了分寸,還請這位大人指教。”
這下堂上諸位大人都有些不高興了。大人,什麼叫做大人?他們都是爲官多年,早就養成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何時見過有人用這般語氣回話?難道還以爲自己跟這些大人們都是一樣的麼?
偏碰上竹枝這個怪胎,她本就從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穿越過來,雖然受了些委屈,不過階層等級不同的那種欺壓還真沒受到過,在周府做工都覺得是低人一等了,一直也算謹守本分,所以對於什麼分寸真是不曉得如何掌握。
陳侍郎冷笑一聲,回望周大人:“周公,你府上下人可要好生調教啊!”
周大人紅了紅臉,意有所指地頷首做羞澀狀:“純仁兄,人家可是良民,不是我府上下人。”
陳侍郎陡然想起周大人說這婦人跟墨香居也有些關係,熊童子那玩意兒也是這婦人捯飭出來的,看來確實有幾分底氣。心裡一動,臉上卻不改冷厲之色:“那又如何?就是主從關係,這下人也有下人該守的本分纔是!”
旁人不曉得,可週大管事是曉得竹枝那個拗直性子,生怕她突然發難,弄得自家主人顏面盡失,下不來臺,忙跟竹枝做眼色,眼皮子都快擠得抽筋了。
竹枝嘆了口氣,這便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了。她也繼續揣着一副疑惑的樣子,很誠懇地說道:“我雖然是良民,也不過是個農婦出身,承蒙老爺不嫌棄,收留我在府中,老爺夫人都是好人,從不斥責我們,要是得罪了大人,還請大人見諒。”
衆人趕緊唱和,紛紛誇讚周府仁善、純良,廳中一片拍馬屁的聲音,眼看着就要歪樓了。陳侍郎才笑了:“周公仁善之名又不是今日纔有,也就是你府上能容這樣的人,我們可都做不到。不過聽說馮娘子也是青陽縣人,還是發現墨蘭的第一人,若是有什麼養蘭妙法,可不要藏私啊!我看周府這盆墨蘭,真是養得極好,真沒有什麼秘方麼?”
竹枝道:“小婦人不敢欺瞞大人,確實沒有什麼秘方。若說有的話,也不過是粗放二字。”
從來只聽說有精心伺候的,粗放還是第一次聽說,衆人都來了興致,期待她的下文。
“墨蘭又名寒蘭,與寒冬時節開放,花期長,花朵淡雅而有暗香,最是適合書房擺設。只是這墨蘭不同其他花草,便在室溫的控制上。京城比青陽稍冷,可若是將墨蘭置於暖房,溫度又過高,所以它對水、肥的要求,倒沒有對溫度的要求高,只要控制好溫度,也就不難養好了。”
衆人聽得雲山霧罩,對於什麼室溫,什麼溫度一知半解,心想大概是養花人家的秘訣,也就沒有多問。只是見這小婦人對着滿屋貴客,侃侃而談並沒有怯懦的模樣,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表示很欣賞。
在座的這些大人們,誰家沒有一盆墨蘭,誰家沒有幾盆熊童子?話匣子一打開,各人便都諮詢起來,也有在玩假山的,試着問了兩句,沒想到這小婦人的確有些資本,不卑不亢,一一答覆了他們。
陳侍郎也有一盆假山,不過對上頭移植的小樹始終不太如意,竹枝便又將製作盆景的捆紮法細細給他講了一番,喜得老頭兒鬍子都翹了起來,若不是礙於在周大人家做客,恨不得立時奔回家中試驗一番。
問了一番花草雅事,周大人便叫竹枝下去了,轉而衝陳侍郎笑道:“這婦人,不簡單吧?”
“不簡單,確實不簡單。”陳侍郎點頭道:“行爲舉止不卑不亢,不阿諛奉承,有禮有節也不肯放低姿態,若不是禮節舉止上頭小家子氣了些,見識言談說是哪家豪門的閨秀也是說的通的。”
旁邊趙侍郎也點頭道:“何止啊,就是男兒,能這般侃侃而談的,也不多見。”他是吏部侍郎,見多了待選的舉子,自然最有發言權了。
另一位文大人卻沉思道:“瞧她對盆景諸道信手拈來,顯然是個中高手,莫非最近興起的這盆景也跟她脫不了干係?”
周大人一聽便苦笑起來:“叫你說中了。”當日竹枝抱着小盆景去墨香居,一路上看見的人多了,也不是什麼秘事,周府自然知道。
陳侍郎就露出責怪的意思來:“周公,你府中有這麼一個奇人,怎麼不好生掌控着?這不,叫榮王奪了個頭彩,鬧得我們都跟着被動了。”
周大人苦笑連連,也不再隱瞞,將之前以“逃妻”之事威逼利誘拉攏竹枝的事情說了,末了方道:“誰知這女子倒是個烈性的,記仇得很,估計是記恨上了老夫,哪裡會將這樣的好東西獻給府裡?唉,說起來老夫也是太過心切,行事魯莽了。”
衆人才曉得其中還有這麼段恩怨,趙侍郎遲疑道:“不會吧?瞧這婦人的模樣,不像是胸中有什麼芥蒂的樣子啊!”
周大人道:“趙大人有所不知,恰好她弄出盆景的那段時日,拙荊一時不察,叫小人誤事,將她攆出了府去,這才讓墨香居得了盆景。待老夫再着人將她請回來,她已經將盆景賣給墨香居了,還有什麼好說?”
於是衆人只能嘆息女子誤事,倒是陳侍郎想得遠些,不多時便笑起來:“難怪周公想讓這婦人領了赦造青陽觀的花木之事,女子麼,也就那麼大點心眼,若是她衣錦還鄉,自然能在婆家揚眉吐氣。這份恩情,便足以抵消之前的誤會了。”
周大人叫他說中,有些得意:“正是如此。只此一樣,便可叫她對咱們感恩戴德,若是日後有什麼花草雅事,何愁她不盡心盡力?”
當今聖上好蒔花弄草,能投得聖上所好,自然就會增加靜王的勝算。要不然榮王也不會從花草盆景上頭下功夫,一盆“江山萬里”便叫靜王黨人如此被動了。雖然花草是小道,可也不能忽視,周大人是不曉得異世的,若是知道,也會說:“細節決定成敗”了。
衆人又商議了片刻方纔散了,竹枝回到後頭暖房裡頭,少不得又被僕婦們圍着問了問是何事,她敷衍了一番,又指了明日可剪下用作簪花的幾盆月季、梅花,直到晚飯時分,方纔回了小院兒。
周寡婦一家都不在家,今日他們去街坊家拜年,約莫又在哪家吃上了團年飯。竹枝自己捅開了竈火,下了碗麪,就着剩菜吃了,思索起今日的事情來。
到了京城這個消息靈通的地方這麼久,她也隱約看出來這位周大人是大皇子一脈的。當今聖上膝下子嗣豐盛,大皇子是聖上做皇子時的髮妻所出,封了靜王。只是聖上登基之後,卻另立了一位皇后,髮妻封爲皇貴妃。二皇子榮王則是皇后所出,也就是所謂的嫡出正統。下頭幾位皇子,要麼是年紀尚幼,要麼是出身不顯,如今爲了那個位置謀奪着,呼聲最高的就是這兩位了。
一個佔着長幼有序的道理,一個佔着嫡出正統的名分,兩人都是二十多歲的年紀,風華正茂,各有長處,就是皇上也一時不曉得選誰做太子好。周大人幾個顯然是站在靜王這邊的,長子麼,名分上總是更加站得住腳的,而且皇上登基的時候如果不是爲了拉攏朝臣,怎麼會另立皇后?要不然大皇子就該是皇后所出了。
不過竹枝覺得吧,這種事情跟自己關係不大,就算周大人打算利用自己這枚小棋子,也沒道理叫自己過去見他的同黨啊!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唄,睡覺纔是正事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