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農家033 年節
這麼一家子人,看着除了替死去的真正的羅竹枝感覺到悲哀之外,竹枝並沒有感覺到自己對他們負有任何責任。她只是一個過客,既然羅家不接納她,她也無所謂從羅家走出去。
老實說,今天過來的半道上她就在想,要不要去羅家看望傳說快病死的羅老爺子。從血緣上頭說他們有血緣關係不假,可是在羅家,除了那個五六歲望着她叫大姐的小男孩兒,其餘人身上她看不到一絲屬於親人的溫情。
但是馮大綱似乎挺堅持,一直領着她走到了上河村。等她在門口踟躕的時候,又碰上了羅素雲,結果便稀裡糊塗地跟着進來了。
除了看了一場鬧劇,好像並沒有什麼值得她看下去的。
大綱點了點頭,站起身領頭走了出去。他們走的時候,羅家的男人們不知躲在哪裡,一聲不吭,幾個女人在院子裡頭糾纏謾罵着。竹枝回頭跟羅素雲打招呼她也不知聽見沒有,他們只得走了。
回到下河村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飯的時候,竹枝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從他們推開院子進屋,一家人談笑風生的節日氣氛就像被生生掐住了似的,陡然停了下來。
馮俊帶着點羞愧地上前叫了聲“大哥大嫂”,卻被旁邊的馮良趕緊拉住,其餘人看着竹枝,就像看着什麼怪物一般,眼神裡全是戒備和恐懼,就連馮雪也是一樣。
馮老大自然也瞧在眼裡,微微嘆了口氣,問大綱:“回來了?親家老爺子怎麼樣了?情況可嚴重麼?”
大綱沉默着搖了搖頭,去了竈屋。馮老大戳了孫氏好幾下,她纔不情不願地起了身,去拿了點剩飯剩菜出來。
大綱什麼也沒說,端着碗走了。
竹枝打過了招呼,便很自覺地回了小破屋子裡頭。屋裡幾乎是空蕩蕩的,牀上的鋪蓋都已經帶到了鎮上,看來馮家並沒有挽留他們在家過節的意思。那馮老大還說什麼“晚上磨坊裡頭不留人”的話,是騙誰呢?
隨意扒拉了幾口,竹枝便跟大綱商量:“咱們還是回鎮上去吧。”
大綱扭頭看她,眼神似乎在問爲什麼。被他這麼一盯,竹枝有點不知說什麼好,這麼明顯的不樂意,難道他看不出來麼?略帶了幾分嗔怪便道:“家裡也沒打算讓咱們留下來過夜,不如早些回鎮上去,晚了天黑也不好趕路了。”
大綱點了點頭,眼睛裡頭似乎帶了點兒笑意,可臉上表情跟面癱似的沒什麼變化,起身便走了出去。
沒一會兒就回來衝她招手,示意她朝外走。竹枝大喜,難道他這麼會兒工夫就去跟馮老大說好了?要知道上了年紀的人對於一家團聚什麼的特別看重,沒想到他只不過去一小會兒就把這事給說成了。當即步履輕快地跟了上去,兩人便擡腳往鎮上去了。
王氏在後頭瞧着他們倆的背影,若有所思。
冬日天氣寒冷,又是過節,村裡除了戲耍的小孩兒,外頭並沒有幾個人。可就是這樣,竹枝也總覺有種被人盯着,被人窺視的感覺。她幾次回頭去看,又什麼也沒有看到,只能歪歪頭認爲是自己太過敏感了。
轉眼便到了臘月二十九。過了今天,磨坊就正式歇業,要到正月初七再開張了。期間羅素雲過來了一趟,瞧着竹枝好好的,倒也沒說什麼,還叫玉碗給她拿了身新衣裳過來。
玉碗是羅素雲的小閨女,今年才十歲,相貌身材都像了李秉誠,脾氣卻有點像羅素雲,陰陽怪氣的。
至少目前竹枝是這麼覺得。她有點搞不懂這個姑姑,說她心腸不好吧,她還惦記着給自己拿新衣裳,從裡到外齊齊整整的一身兒,連襪子都沒落下,襖子裡頭也是絮了棉花的,摸着也厚實。可說她對自己好吧,她也不是個心慈的人,要不也就不會說出什麼懶得管自己之類的話。她想了想,大概以前姑姑在孃家的日子也不怎麼舒坦,所以瞧着自己有些同病相憐的意思,再加上要當着馮家的面兒做做樣子。
不過既然拿來了,竹枝纔不會傻到說不要之類的話,很坦然地接受了,準備新年的時候穿。
她剛收拾好,大綱便進來了。寒冬臘月的天氣,他卻只穿了件黑色的單衣,身上滿是灰塵,看來是把磨房好生打掃了一番。直到住進了磨坊裡頭,竹枝才曉得,原來那匹騾子是用來推磨的,只不過上年紀,推不太動了,平日真正推磨的都是大綱。分家的時候他們什麼也沒有得到,算是淨身出門,在磨坊裡頭工作,馮老大一個月給大綱五百文錢算是工資了。
臘月二十五的時候給了一次,大綱一個子兒不剩地都交給竹枝保管着。他們平時花錢的地方確實不多,吃住都在磨坊裡,多是馮老大從家裡拿過來的小菜什麼的,竹枝也沒注意過。
到收了姑姑拿過來的新衣裳,竹枝才發現自己疏忽了。這大過年的,至少要給大綱準備一身新衣裳吧?抽空往街上的成衣鋪子一問,她就打了退堂鼓了,一件絮着新棉花的男式大襖子,就要足足兩百個錢,全身上下里外置辦齊活,她手裡的五百二十個錢還不夠。可是別說做衣裳,就是納個鞋底做個手絹的小針線活她也不會,只能懨懨地低着頭又回去了。
二十九天快黑的時候,馮老大對着大綱囑咐了又囑咐,趕着一車的東西回了下河村。大綱兩口子送了他出門,關門落鎖,這院子裡頭便徹底清淨了下來。
竹枝已經非常習慣這種清靜了,可又非常懼怕這種清淨。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心煩氣亂,胡思亂想個不停。尤其現在她最愁煩的錢的問題,沒有錢,就這麼苦哈哈地過一輩子麼?可是在這個小小的青河鎮,她能有什麼辦法弄來錢?
大綱提了一個布袋子進來,撥亮了油燈。竹枝的思緒被打斷了,怔怔地接過袋子打開一看,一口袋炒熟的花生瓜子,忍不住就是一笑。這馮大綱話不多,還是挺會討媳婦兒歡心的,這也不知道從哪裡尋摸來的小零食,看樣子就知道是專門給她弄的。
女人其實挺好哄的,看竹枝歡歡喜喜地剝着花生瓜子,大綱微微笑了一下,出去洗漱了。
第二天便是大年夜。兩口子起來洗漱了,關門落鎖便朝下河村走去,到的時候也不過是日頭剛剛升起來一點。竹枝的褲腳全打溼了,冷得她小臉兒發青。大綱什麼也沒有說,腳步卻不由加快了些。
馮家院子依舊以一副抗拒卻不得不包容的姿態迎接了他們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日子特殊,竹枝也被允許進入了堂屋,在靠近門邊的牆角給她安排了一個小凳子。雖然離中心地帶有點兒遠,不過屋裡溫暖的空氣已經讓她覺得很舒服了。
堂屋當中放了一個大銅盆,裡頭燒着木炭,紅彤彤的,這樣的火盆要保持不熄滅,一直燃燒到明天早上去,代表着這一年昌隆的福運會一直延續到明年。要是覺得自家今年的運氣不夠好,來年想要轉運的,就要在銅盆裡頭燒一個足夠大的樹疙瘩,最好是燒得噼裡啪啦作響的那種,從中午團年飯開始一直能燃到子時之後。
馮家的銅盆裡頭就是這樣一個樹疙瘩。竹枝不明所以,進去便在給她指定的位置坐下來,好奇地打量着煥然一新的堂屋。離那銅盆坐得近些的孫氏等人可有些受不了了,馮槐更是一個勁地叫着熱,襖子都解開了,腦門兒上滲出汗珠子來。
大綱眼中閃着晦暗不明的光彩,回頭看了竹枝一眼,轉而變成一抹笑意。不過他一直低着頭,也沒人瞧見就是了。
團年飯自然是豐盛的,雞鴨魚肉樣樣齊全,尤其魚,是孫氏特地叫馮老大到鎮上淘換來的,接近一尺長的一條鯉魚,尾巴上泛着紅色,看起來很是喜慶的樣子。全雞全鴨自然不在話下,就連平時少見的羊肉也有那麼一小盤,放在上首馮老大夫婦倆面前,熱氣騰騰。
不過這些菜從準備到上桌,竹枝是都沒有插手的。孫氏嫌她晦氣,要不是馮老大堅持,今天的團年飯都不打算讓她進屋來吃,可就算進了屋,她也打定了主意,死活不能讓竹枝上桌子。看着就覺得晦氣了,要是上了桌子,還不曉得會變成個什麼模樣。
到吃飯的時候,馮家衆人在八仙桌邊團團坐下,別說竹枝了,就是馮大綱也沒給他留個空位。馮俊最先發現這個問題,趕緊站起來謙讓道:“大哥,你坐我這兒!”
孫氏一聽就不悅地嘟了嘴:“你成天唸書多費腦子?這會兒讓個啥,你大哥就是沒地兒坐,也不能搶你的不是?”
馮俊只當沒有聽見的,伸手去拉身邊的小尾巴馮槐:“你也起來,讓大嫂坐。”
馮槐早就聽老孃說了竹枝的事情,聞言就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了起來:“我纔不讓給那個邪物呢!她是害人精,敗家精……”
話沒說完,上頭的馮老大就拍了桌子:“大節裡的,哪裡聽來的混話?!”
馮槐一縮脖子不敢吱聲,孫氏黑着臉不樂意了:“你嚇唬孩子幹什麼?他哪句說錯了?人家馬仙姑都說了,她就是個攪家精,水鬼上身,偏你把她當個寶似的,怕放在家裡讓我欺負了,巴巴地給人送到磨坊去……”
論起這種舌戰,馮老大一輩子也沒說贏過孫氏,漲紅了臉道:“我還問不得了?行了,也不用問,就是你一天在家瞎唸叨,婦人家沒見識,別帶壞了我兒子……”
這話可捅了馬蜂窩了,孫氏一聽就作勢捂住了臉:“這是年三十要跟我算總賬怎麼?成,馮老大,咱倆今天就去你們馮家祠堂算算清楚!”
馮良王氏趕緊勸解,馮雪抱了老孃也在勸,馮俊趕緊拉住了老爹,馮大綱在旁邊看着,倒是平靜得很,絲毫沒有因爲自己引起這場風波的自覺,低眉順眼地跟馮老大說:“爹,也坐不下,我們回房去。”
說罷就自己上頭後竈屋找碗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