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浮山。
夜。
子澈將還在熟睡的錦瑟放置在牀榻上。錦瑟翻了個身,自然而然的鑽進了厚實的牀褥間,只露出小小一截額頭和散落在外邊的髮絲。替她將被子往下拉了拉,至少將秀挺的小鼻子露出來,子澈才轉身離開。
站在廊檐下,望出去的影浮山已經被厚雪覆蓋了。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那員丘山卻是脫離了天魔人三界的所在,便是東陵上仙身處其中,亦不知外界的光陰如何流溯。待到出來一看,竟是冬日了。
錦瑟的凡塵體驗行將完成,而自己,若是再不迴天庭,只怕天帝亦會坐不住了……龍神重現魔界,想到此處,子澈手指拂在眉心,即便山蚘應允了自己,心中依然無法完全釋懷。望出去路途,卻和這漫天飛雪一般,只迷了眼睛。
“怎麼不穿鞋就跑出來了?”子澈怔然站了半日,一回頭,瞧見錦瑟站在自己身邊,一手牽着自己袖子,一手揉着眼睛,神情還有些迷迷糊糊,卻是沒睡醒的模樣。再往下一看,一雙白嫩秀氣的腳,就這麼立在結着薄冰的青石地板上,大約是懼冷,腳趾便微微往上翹着。
無奈敲敲她的額頭,炎咒便從指尖流淌而下,瞬間將這乾冷的地面灼上淡淡一層暖意。
“我還以爲上仙又獨自一人走了……”錦瑟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微微仰頭,望向子澈,口中卻甚是隨意說道,“以前在意微殿也是這樣,睡一覺起來,上仙就不見了。”
意微殿甚大,又冷清,於是當年的小黃蓮,便只能自己數着蓮子玩……
子澈瞧瞧她被凍紅的臉頰,溫和一笑:“以後我若要去哪裡,必先告知你,免得你掛念。”
“哦。”錦瑟點點頭,轉頭望向廊外,很是驚喜道,“下雪了?已經是冬天了麼?”
“怎麼?”子澈含笑問她。
“上仙,冬天了,是不是該過年了?過年是不是很好玩?”錦瑟一臉期待道,“我聽聞,會有廟會,也會有許多好吃的。街上也一定熱熱鬧鬧的,有許多人……”
“錦瑟是想在凡間過個年?”子澈微笑,眸色深處,重重疊疊而起,似是翩躚過往的倒影。
“嗯!”錦瑟用力點頭。
子澈一笑。
“我若允了,此刻你乖乖回去睡覺?”
哧溜一聲,小錦瑟跑得比誰都快,待到子澈回身望去的時候,那道纖瘦的身影已在被衾中了。
凡間過年的規矩,錦瑟也不過是聽人隨意說起過。離年關還有兩三日的樣子,子澈既不攔她,她便在影浮山與山下小鎮間跑來跑去,但凡出去一趟,總是抱回一大堆東西。
影浮山是東陵上仙在人間的清修之地,素來是以山幽水清而聞名。子澈又愛清淡,這茫茫仙山,四時皆是青綠色的,只在冬日,會覆上皚皚一層厚雪。山頂的小院,亦是青瓦白牆,疏疏落落幾桿翠竹,別無他物。
只是現下不同了。
錦瑟歪頭看了看地上紅彤彤的春聯,辨識了字跡,秀氣的手指輕輕一指,兩幅請山下先生寫好的對聯便自動飛上了門。
上聯:冬去山明水秀;
下聯:春來鳥語花香。
很是好看嘛!錦瑟滿意的點點頭,手指輕點,地上的幾張紅紙便飄飄然貼上了門窗。
“錦瑟——”剛剛進門的子澈看了看對聯和一個大大的“福”字,喚住了不停忙乎的小花仙,讚了她兩句,“佈置得很好。”
錦瑟跑得額角都是汗水,喜滋滋的笑了笑,高興道:“上仙,裡屋也有。”
子澈踏進屋內,目光落在廳堂迎門的牆上,適才溫和的微笑……轉成了……哭笑不得。
大大的“囍”字,豔紅色,甚是觸目驚心。
再往下,是一雙小臂粗的紅燭。
他回過頭,看了看一臉期待,等待着表揚的小丫頭,伸手招了她過來。
“這是何字,認得嗎?”
“囍啊!”錦瑟自然認得的,有些摸不着頭腦的,又回頭看一眼門上的“福”字,“囍和福,不是一對的嗎?喜慶福氣嘛!”
……
東陵上仙並未與錦瑟爭辯這個問題,袖袍一拂,卻將那“囍”字換做“福”字。
原來……上仙是不喜歡這個字,錦瑟小小的傷心下,眼見子澈又將目光移向了那對紅燭,連忙跨上半步,道:“我……我喜歡這對紅蠟燭。不許把它變沒了!”
甚是勇敢,連“不許”都說了,可見是真的急了。
子澈忍不住便是脣角一勾,順着她的語氣道:“好。不會變沒的。只是錦瑟,囍字與紅燭,並不是在春節用的。”
“呃?”錦瑟扯扯自己的衣角,“我只是覺得……很好看。”
子澈看着面頰微紅的少女,目光倏然溫柔起來,淡淡笑了笑:“那便先放着吧,這裡也沒那麼多規矩。”
除夕這一晚,屋外風聲呼嘯,屋內卻是炭火嗶撥,輕輕作響。
桌上置着銀鎏細頸酒壺,錦瑟執壺一傾,往薄瓷小盞中注滿了琥珀色的酒。
那是極爲醇厚香甜的桂花釀。錦瑟在天庭二百年間,何嘗沾過酒?下了凡,也是謹遵手冊上的指令,滴酒未碰。此刻既然上仙就在身邊,神色甚是縱容,她便開開心心的,斟了一杯又一杯,只當是花蜜,喝得很是快活。
子澈擁着白裘,神色間卻是少有的慵閒,只伸手替錦瑟理理鬢髮,含笑關照了一句:“莫要喝醉了。”
“醉是什麼?”錦瑟睜着一雙大眼睛,好奇問了一句。
“醉……醉便是……”優雅的脣邊弧線輕輕一勾,子澈有片刻的出神,“連我也忘記了。”
“上仙都忘了,想必要醉很難吧?”錦瑟甚是嬌憨,笑道。
子澈忍不住莞爾:“是啊,上仙忘了,錦瑟便替我醉一回,看看是什麼滋味。”
錦瑟連忙又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
“凡人過年,最快活的便是孩子了。”子澈微笑着望向臉頰已然酡紅的錦瑟,“錦瑟,來,拿壓歲錢。”
微醺的小花仙,原本明亮清透的雙眸,此刻濛濛的像是蘸了些許水汽,只怕激靈靈的抖一抖,便會落下幾粒星子來。她好奇的望向子澈,下意識的伸手過去。
“過來。”他依然含笑招呼她,執了她的手,往她腕上細細的拴上一條鏈子。
錦瑟動動手腕,因爲手臂纖細,那串珠子便順着往下,滑溜的落在肘間。
“太大了?”子澈修眉輕踅,微微俯身,又替她收緊些。
他輕一俯身的時候,溫熱的氣息拂在錦瑟的身側。小花仙手背極白的膚色上,漸漸顯出些紅色血絲來,若隱若現。
錦瑟怔怔的瞧着上仙的側臉,鼻樑挺俊得像是影浮山最陡峭的山壁,底下的薄脣因爲輕抿着,有些失了血色般,淡淡的一條直線。心跳忽然有些難以抑制的快跳起來,砰砰的聲響,像是能把屋子炸了似的。
還未等到子澈說一句好了,錦瑟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上仙,我……我爲什麼心跳這麼快?”
因這重重的一抽,子澈隨意披着的裘衣便從肩上滑落至膝間,餘下一半落在了地上。他訝然看了錦瑟一眼,笑着伸手探探她光潔的額頭:“傻孩子,你醉了。”
“醉了嗎?”錦瑟擡起手腕,看看那串有着瀅瀅白色光亮的珠子,“這是什麼?”
子澈並不告訴她這是樗珠,只淡淡道:“這是我送你的東西,好好戴着,莫要隨便給人了。”
“哦。”錦瑟乖乖的點頭,“謝謝上仙。”
正要走回自己座位上,腳下卻是一軟,身體便順勢坐在了地上。
幸好地上還鋪着上仙的白裘,軟軟暖暖的,錦瑟本就和子澈不生分,索性靠在他膝上,閉着眼睛,暈暈乎乎道:“上仙,我好悃。”
小姑娘像是小獸一般,將身子蜷起來,臉頰還輕輕在子澈膝上蹭了蹭。她穿着紅彤彤的小襖,腰身纖細柔軟的彎着,一汪黑髮蹭散了,有些垂至腰間,有些,則鋪蓋在子澈手邊。
那種暖暖的感覺從膝上傳來時,子澈的手指穿過她順滑的髮絲,鼻尖縈繞着輕而不散的淺淺花香。脣形輕輕一動,他淡笑:“小丫頭,過年還要守歲,這麼早睡着了,不陪我了麼?”
話是這樣說,到底還是將她輕輕抱起來,放回了身後的錦榻上,凝眸看了一會,才重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山下若有若無的炮竹鞭仗聲,松濤如海浪般拂過聲,雪子兒濺落在瓦間的玉碎聲……以及身後輕微而柔和的呼吸聲。
子澈闔目,脣角的微笑並未逸散,一仰頭將酒喝了——千萬年來,頭一次的,心中生出了安然、卻又溫和的寧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