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遊夢一場似的,結局既定的時候反倒讓人有些懷疑,不敢太過相信。
蘇易寧面無表情地看着慕承龍捧着詔書一步一踉蹌地走到自己面前,現在已經是深夜了,該是萬物俱靜的時刻。
無論是否能融入這個環境,是否和這個時代顯得格格不入,真正站在這個位置的時候,激昂在胸腔中衝撞,讓人想要咆哮,想站在制高點,想揮手指點江山,將心中的情緒一齊傾瀉。
這是權力的吸引力,人性深處潛藏的因素,抵擋不住。
蘇易寧看着那個年長者堅定地下跪,看着他雙手托起詔書舉過頭頂,感受着這一室莊重和嚴肅,竟然,不太想出聲制止。
他佔了皇子的身體,身上流的就是皇族血脈。
深宮之中成長的經歷是這具身體的記憶,從一開始自己就不應該想放棄這個位置。
怎麼說,天命所歸!
腳下烏壓壓地跪了一幫人,蘇易寧想,這算是第一步,自己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的開頭。
那些幫過自己的,應當感激的人,某個自己想尋求的答案,想保護的人。這都依賴於權力之上,變得迫切、難以忍耐起來。
從此頭頂皇天,腳踏后土,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皇。
想着這些,蘇易寧看到人羣前部的慕修寒,他換了絳紫暗紋的朝服,垂首露出側邊的脖頸。
大概是邊關苦寒,他這個人看起來也簡約沉斂,沒有半點世家子弟的浮誇。放在一羣老頭子中間,他算是最出衆顯目的那一個。
這人現在這麼心悅誠服地跪在一衆人之間,似乎沒什麼特別。
但從平定叛亂到女皇龍體安葬,以至於後來的登基大典,他始終兵甲不離身,虎視眈眈地留在自己身邊。
這個樣子又有點不同的,似乎是……比別人近了一些?
老實說,也幸虧有慕家父子。
新皇登基不比平日裡的祭典,流程繁瑣且苛刻,步子該怎麼邁才合適都要講究。
蘇易寧腆着皇子年少不經世的臉,將不知情一概推給原身昔日的混沌不明,只暗中留意着身邊人。
總要有人主持大局。
禮部尚書是個年過七旬的老頭,一輩子迂腐保守,偏偏對先皇極爲崇敬。老爺子聽聞宮中大變,提心吊膽地着急,後來聽說女皇仙逝,一口氣鬆下來,就倒下了。
禮部侍郎是個愣頭青,宮變時往刀口上撞,讓不知道是哪一派的人一招結果了。
禮部空缺,慕承龍統領尚書省,又拿着先皇遺詔,便將這一重擔也一併扛了過來。
慕修寒是內廷首領,常伴蘇易寧左右,慕承龍就指派她幫着教導新皇。
慕修寒其實也是很爲難,他幼年時隨父親到邊關,個把月前纔回來。天高皇帝遠的,又是生活在粗野隨性的漢子中間,事關禮教也只從母親身上學了個影子。
蘇易寧還偷摸着尋思這人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又是木訥死板的性格,能比自己強到哪裡?
結果慕修寒竟然硬生生把禮部這一套給啃了下來,還做得謹慎甚微。
就算是一直提防着慕修寒,蘇易寧也覺得很了不起,尤爲驚詫。
看到慕修寒眼底的青色時,蘇易寧隨口和他閒聊:“你一個侍衛統領,這麼拼幹嘛?”
慕修寒一貫是誠惶誠恐,卑躬屈膝的姿態:“臣職責所在。”
蘇易寧託着下巴看禮部送來的袞冕,摩挲着黑色冕服上的金絲繡線,問他:“職責?你的職責不是後宮安全麼?”
說“職責”這就是分內的意思了。
保衛科的倒是幹起後勤的活了,還幹得……這麼好。蘇易寧覺得這應該不算個好現象。
對於慕家父子,他想了挺多,這個時候自己根基不穩,還要依賴於他們。
但難保自己能站穩的時候,他們不會做到更大。放權還是收權,蘇易寧完全不懂制衡術,想來想去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然後就順其自然地拖到現在……
蘇易寧把視線從慕修寒的脖子上挪開,又換了口氣,纔開口道:“都起來吧。”
嗚嗚啦啦地謝恩之後,底下的人陸陸續續站起來,一點電視裡的整齊劃一都沒有。
蘇易寧琢磨着自己氣勢還不夠,單單坐着還像回事,一開口就要泄氣,原形畢露了,乾脆什麼都不說,等着下邊的人發問。
這是第二次。
第一次也是位居高位保持沉默,由慕承龍主持,算是跟大家混個臉熟。
這次同樣是慕承龍跨出隊列,拱手講道:“稟陛下,武華宮焚燬,宮中多處宮殿需要修繕。”
蘇易寧點點頭,“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慕承龍卻站在原地靜默着不動,似乎是在等後續回答。
蘇易寧想了想,遲疑着說道:“那修吧。”
慕承龍似乎對迴應很滿意,直起身體,看着蘇易寧繼續說:“如今國庫緊張,此項經費還需另調。”
要錢?兵權在你手裡,朝堂上也是你說了算,內廷也在你兒子的控制之下。這種形勢下,跟我稟告也就是走個過場吧……
況且如此理直氣壯,言語之間全是強勢,是連過場都要走得咄咄逼人……
蘇易寧識時務,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但不等蘇易寧開口,慕承龍自己先接了上來:“二公主平素貪圖享樂,宮中所置均是珍寶。請聖上下旨,以此補缺。”
好歹把過場走完啊……你這都不給我說話的機會了,是不是有點太獨斷?不太好看?
蘇易寧在腦子中翻找這幾天接受的新知識,琢磨了會兒,應道:“行吧,戶部那個,嗯,你去辦這件事兒。”
這是個肥差,慕承龍提出的瞬間,不少人都變了臉色,驚懼並着毫不掩藏的期待。蘇易寧不知道這朝上局勢,誰能信,誰又是有二心,但首先不讓慕承龍得逞就對了。
到嘴邊的鴨子飛走了,還以爲要爲此和慕承龍打一場嘴仗,慕承龍卻很順從地同意了。
這……這麼好的一個撈錢機會丟了,他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人的心思也太深沉了,跟外表的忠厚老實完全不符!
蘇易寧居高臨下看着那些人的表情,個個神色莫測,想的比表情還要多。
中書令夏弋遊掀起眼皮看過來,對上蘇易寧的視線又立刻垂下眉目,繼續聆聽。
不同於慕修寒身上的風霜寒氣,他眉目沉斂,倒顯出儒士真正該有的沉靜自若。
蘇易寧以爲他有話要說,正奇怪着,一位姓張的老頭插嘴道:“如此大的一件事,戶部能辦得妥嗎?”
還當他們都要悶聲吃啞巴虧,果然還是又反對的!
張老頭瘦小佝僂,尖嘴猴腮,一撮山羊鬍,整個人看起來就是尖酸刻薄的代名詞。
他看着蘇易寧的目光也是輕佻薄涼的,就差把“我不服”寫出來貼在腦門上。
行,門下令是吧,我記住了!蘇易寧深呼吸,擺出專注認真的姿態:“那張大人想怎麼着?”
有了發言機會,張老頭居然擺起譜來,捻着鬍鬚開始沉吟。
這一會兒工夫就被慕承龍搶了話頭,直接建議道:“可着工部一同辦理。”
我就說你不會那麼省心!就等着有傻乎乎的槍頭鳥被打,你好撿便宜是吧!
蘇易寧心裡有點堵,若有所思地點着頭,突然點一直沉默的慕修寒。
“修寒,你怎麼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