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才滿意地收回腳,正準備朝前走,卻聽見身後有人輕聲道:“也不知道史家人是不是已經死絕了,有什麼好得意的。”
他沒有停住腳步,而是輕輕揮了揮手,原本因爲他的出現而平靜如鏡面的河流變得洶涌起來,飛落上岸的河水將地面溶蝕出一個個拇指大的坑。
守在岸邊的人嚇得面色蒼白,一邊挪動着身體避免被河水濺到,一邊對着他的背影拼命磕頭求饒。
站在連接祭壇和山洞的交界處,他這才輕輕側身,看着身後的人。
有些人因爲躲避河水已經站起來了,有些人卻還苦苦跪着。
於是,他輕輕點了點頭,道:“跪着的人,你們跟我走吧。”
隨着他的話,河水猛漲,像是有生命一般將那些站起來準備逃跑的人捲起來,眨眼的時間就帶進河水裡,他們能看見的,就是裹着一層透明的水,拼命哀嚎掙扎的人影。
很快,水面泛起一圈一圈的血色漣漪,那些人的掙扎卻還沒有止息。
見證了這一幕的人們狼狽地連滾帶爬到到他的腳邊。
他們感到深深的惶恐,以及,敬畏。
眼前的男子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以及,多麼冷酷的心性,才能這麼輕鬆隨意地就決定侍奉他的人的生死。
還是用這麼殘酷的方式。
其中一人還算鎮定,跪在地上輕吻着他的腳面,道:“我不是靈族的人,我是史家之下風煙樓的侍者。敢問繼承人怎麼稱呼?”
他站着不動,任由衆人匍匐在他腳邊,眼神落在那些漸漸被河水吞沒的人形,半晌才道:“越。”
蘇溯越的越,也是月尊的月。
一個是他這具身子原本的名字,一個是神王最寵愛的幺子。
那人從善如流,道:“越大人,我們誓死追隨您!”
落後一步的其他人也不甘示弱,紛紛磕頭起誓:“越大人,我們誓死追隨您!”
越轉身往外走,道:“你們之中有多少是靈族的?”
其中有幾個人擡起頭,眼中的驚惶怎麼也掩飾不住。其中就包括最開始擡頭看他的女子。
他們原本是侍奉神女的神使,被家族選出來接近史家繼承人,因此心中總帶有不甘。
但是,沒想到繼承人的力量遠遠超乎他們的想象,一出手就將靈族的人屠殺大半,他們還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
越看着他們眼中的惶恐,道:“想離開的都可以走,但是留下的,日後要敢起別的心思,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匍匐在他腳邊的人頓時僵住身體。他們……自從他們被選出來送給繼承人作爲僕人之後,就沒有想過還能活着離開。
現在可以做出選擇了。
他們沒有一個人挪動腳步,或者表示出任何想要離開的念頭。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任何一個人,在見識了絕對的力量之後,都會或多或少地產生敬慕之情。這也是爲什麼那麼多凡人傾其所有也想目睹一眼神蹟的原因。
越沒有說什麼,而是不緊不慢地繼續前行,一步一步走得優雅異常。
史家是什麼狀況,他自然是瞭解的。
繼承人出世是一件大事,但並不是史家人真正關心的事。
即使沒有繼承人,史家也一樣生活、一樣忠實地記錄歷史,一樣公正地評判世間一切,並上報給神靈。
可以說,要是史家人有一絲私心,時間的輪迴報應早就亂套了。
因此,繼承人的出現,只是爲了讓世人能夠更直觀地體察史家人。
這就相當於,史家是神靈在塵世的代表,而繼承人是史家願意展示給衆人看的代表。
只有在亂世,或者即將到來的巨大的動亂時,史家才需要繼承人。因爲他的存在,是穩定人心最好的工具。
一步一步踩着光線走出山洞,越最後環視一眼祭壇,輕輕做了個口型,整座山忽然劇烈地搖晃起來,帶起陣陣海嘯時的悶響。
跟在他身邊的衆人驚惶地看着他,其中一個大着膽子走到越身邊,道:“越大人,地震、地震了……”
話音剛落,就見他們出來的那個山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入地底,並且,周圍的枯葉灌木也隨着這種下沉而聚攏過來。
一刻鐘之後,悶響停止,山洞也完全消失了。
原本應該是山洞的地方,被一片灌木和枯葉掩埋,看上去和周圍的徒弟別無二致。就連原先的動物屍體都不見了。
要不是他們剛纔都是從裡面走出來的,他們肯定不相信這裡曾經有一個山洞!
太神奇了,這還只是神使的力量嗎?
越沒有看他們,他站在山坡上看着山下載歌載舞的樓煥郡,視線轉向衙門的地方時,眼神忽然一變,道:“樓煥郡的掌權者是誰?”
風煙樓的人快速上前一步,道:“原本是蘇家和雷郡守一起掌權。但是蘇家在半個月前被滅門,雷郡守被殺。”
他頓了頓,看了看越的臉色,沒有不耐煩,就壯着膽子繼續說下去:“蘇家滅門懷疑和母蠱有關,雷郡守的死懷疑是他們內訌,但是有人把雷郡守的死嫁禍到冷慕三公主身上。因爲影響到皇家聲譽,兩天之後,皇家影衛影一前來處理這件事。現在,關於冷慕三公主和冷氏皇族的謠言已經少了很多,就算死灰復燃,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因爲他的容顏,也因爲他的威壓,現在在越身邊的人沒人敢直視他的眼睛,因此,也不會有人發現,在說道冷慕三公主的時候,他的瞳孔微微地縮小了,面上也帶出了古怪的、偏於懷念的神色。
那人講完了和這件事相關的情報,卻還不見越有所表示,一時沒忍住,擡手擦了擦冷汗,正想再說點什麼彌補時,就見越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抖着聲音道:“越、越大人……屬下,屬下……”
越側了側頭,有些不耐煩,道:“你怕什麼?史家人絕不是濫殺之徒。”
那人哆哆嗦嗦地應是,頂着越的眼神硬着頭皮爬起來。
越的視線掠過被他踩在腳下的樓煥郡,掠過碼頭歡天喜地的舞龍,掠過街頭巷尾連綿不絕的鞭炮火光,掠過家家戶戶擺在窗下門前的各色年糕,最終停留在那間高大、破爛的客棧之上。
他道:“那麼,樓煥郡現在的掌權人呢?”
偌大的一個郡,如此富庶,就跟國不可一日無主似的,要是沒個能說得上話的人,再加上又是這樣的節日,不出三日,非得出大亂子不可!
風煙樓的人遲疑一下,道:“樓煥郡目前的主宰者是張衍行,但是,他只是個傀儡,可我們查不出他背後的勢力。”
越點了點頭,道:“那我們就去找他。”
傀儡嗎?雖然對於成爲樓煥郡的掌權者沒有興趣,但,不知道爲什麼,心中總有一個聲音在催促着他,讓他將這個遭遇了各種磨難的富庶之城變得美好起來。
可能,越看着身邊不斷變化的風景,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爲了某個人吧。
將譚墨派去保護、或者是看守曲泉,冷慕一個人在牀上躺得無聊了,只好做起來,自己慢慢地穿衣服。
環視一週清清冷冷的房間,聽着不斷從窗戶傳進來的各種歡笑聲、叫賣聲、鞭炮聲……冷慕感到了些許難言的寂寞。
在牀邊晃動着雙腳掙扎片刻,她還是穿好衣服,運動一下,準備——出門看熱鬧!
小越子不在身邊,看美人也提不起動力。冷慕嘟着嘴埋頭往樓下走,忍不住輕聲嘆息,什麼時候自己變的這麼依賴蘇溯越了?
走到最後一級樓梯的時候,一個奶油胖子從樓地之下的暗房走出來,看着她,突然道:“今天不宜出門。”
冷慕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道:“我?”
那胖子點頭,指着她認真道:“你。”
“……”果然她還是不習慣這種乾巴巴的說話方式。冷慕輕咳一聲,好奇道:“爲什麼?要是我今天出門,會發生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嗎?還是會有桃花劫?”
小時候白竹山人閒得發慌就會給她算命,說她命中有兩次桃花劫,若能安然經過,就能一生順遂。
這也間接促成了她喜歡美人的惡習。
畢竟,桃花劫桃花劫,如果遇上的不是美人怎麼能成爲桃花?
這是小小的冷慕唯一的、最真實的想法。當時她還想着,要早點遇到桃花喲,這樣就能早早解決掉桃花劫了。
沒想到,一生唯一的一次動情,她竟然在對方受到傷害抽身離去之後才發覺。
如果這算一次桃花劫,那麼,她就要準備好迎接第二次桃花劫了。不過這一次,只要不動心就沒問題吧?
她對蘇溯越的感情還是有的,可能不及蘇溯越對她的深,但,想要在短時間內移情別戀也沒太大可能吧。
對於自己的感情堅定程度,冷慕還是有信心的。
誰知,那胖子道:“不,其實你出不出門都會遇上他,但是,不出門的話,可能會晚一點遭遇……”
最後幾個字他說的很是含糊,冷慕支棱起耳朵也沒有聽清,皺着眉頭道:“你說什麼?遭遇什麼東西?”
胖子瞪起眼睛,身形動了動,似乎想要衝上來捂住她的嘴巴,但,礙於某些原因,硬是忍住了這股衝動。
他嚴肅認真道:“可不能說是‘東西’!只要那人願意,甚至是皇族也要向他下跪。你可要掂量好了在說話!”
冷慕輕輕地“哦”了一聲,笑道:“你說的是史家繼承人吧?”
文獻中雖然沒有多少關於史家的記載,但是,想要找出史家繼承人的痕跡,還是很簡單的。
比如說,三百年前,這片大陸上就曾經出現過一個點石成金、畫地爲牢的神人,他將大陸從戰火紛飛民不聊生的狀態下解決出來,選出了幾個有才能的人成爲帝王,之後,就消失無蹤了。
比如說,七百年前,煌曄剛剛建國的時候,出現了一個鬼神莫測的靈術師,在內輔佐煌曄帝王,在外帶兵打仗,不過二十年的時間,就讓新生的帝國煌曄成爲大路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並且,煌曄七百年間依照他制定下來的歷法行事,只是隨着時間的流逝,稍作更改。
這些人,都是憑空出現,功成名就之後再憑空消失。
要說他們是普通人,怎麼能讓人相信?
冷慕一度不明白,依照史家的勢力和形式習慣,怎麼會需要繼承人這麼張揚的東西?現在想來,估計也是爲了順應歷史潮流?
聞言,胖子的臉色變了變,視線在冷慕的手上停留,躊躇片刻,道:“你……你跟我進來。”
看得出,他是極力想要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威嚴更加具有說服力,但,明顯沒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