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腳步聲自街角處傳來,於賁的手在距離許宣咽喉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了。昏暗的火光映照着他指尖的一許亮色,一片薄薄的刀刃。大概是爲了把握陡然出現的話語意思,他遲疑了片刻,隨後手臂調轉了方向。
“你是何人?”星星點點的黯淡火光在街道上鋪開,恰在街角的地方形成了一個死角,這個時候月色被雲暫時遮蔽,一切都顯得不清晰,於賁朝着街角的黑暗說着。
於賁的身份,很多人是知道的,他之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因爲他素來比多數人都狠,而他之所以比大多數人夠狠,是因爲他沒有。人有了羈絆,很多時候就放不開手腳。而對大多數人來說的羈絆,也無非家庭、妻兒、朋友之類的東西。
對於於賁這樣的人來說,想要女人是簡單的事情,因此一直都不曾娶妻生子的打算。在黑暗裡行走,時刻已經準備好了在黑暗中死去。他做過很多虧心的事情,手上有很多人的命,他的仇家也很多。但因爲他沒有羈絆,狠起來,自然要厲害一些。而眼下居然有人說出他有女兒的事情……
鮑明理雖然有些疑惑地望了於賁一眼,但心中其實也是有些不以爲然的。
黑暗中有人發出一聲嘆息,不過因爲暫時還不曾走出來的緣故,倒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於賁皺了眉頭想了想,決定不再理會。
混亂的氣氛原本是很難輕易止住的,但在這個過程的某個關鍵點,一個嬌弱的身影撞進衆人視線裡,居然硬生生地將局勢拉住。片刻間的開始和結束,抓住了衆人的視線,隨後帶來的便是先前暴躁、騷亂的氣氛微微窒了窒,衆人漸漸冷靜下來,場面隨之沉寂了。
很多人手中都還拿着武器,一些棍棒兵器碰撞在一起,稀稀拉拉的聲音傳過來,不似先前那般的有種你死我活的煞氣在其間。臨仙樓的石階上,有人小聲哭泣起來,是幾個年紀不大的小二。鄧萬里和汪汝才已經從酒樓中走出來,同一羣人一起,神情比較嚴肅。
而這一切發生的時候,許宣只是望着地上的嬌軀,眼神定定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那裡李笑顏彷彿睡着了一般,長長的睫毛在微弱的火光中,像是蝴蝶的翅膀。小腹處有殷紅的血色,在她素色的長裙上染出一大朵紅花,並且隨着時間推移,那花瓣還在不斷渲染着。
許宣靜靜地望着她的身子,也不曾去在意於賁接下來的動作。這個時候,彷彿除了眼前的人,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他只是認認真真地望着她,到得後來,他試圖蹲下身子,去探一探對方的鼻息。
這樣的動作並沒有實現,因爲於賁已經將短刃抵在許宣咽喉最柔軟的地方,一些皮肉割開,滲出絲絲鮮血。痛感很清晰地自喉間傳來,許宣目光依舊朝李笑顏的身子看了一眼,輕輕地扯了扯嘴角,居然是想露出笑容來。
“你好像很難過。”於賁望着許宣的眼睛,有些開心道:“我送你去陪她罷!”
這時候,有東西自黑暗裡破空飛來。雖然已經決心不再理會其他而致許宣於死地了,但於賁還是下意識地伸手將東西接住。
東西從黑暗裡被擲過來,那人好大的手勁……於賁心中有些凜然,但並沒有太過在意,正要將東西隨手扔在一邊時,眼睛的餘光撇到那東西,便再也淡然不出來了。他眼神眯了眯,藉着微弱的火光將東西看清楚,才確定來人先前說的話……或許是真的。
“呵,這倒有意思了,我說的話,你居然都不相信麼?”
黑暗中來人走出來,一身下人打扮。有藍衫短打的漢子試圖衝上去阻止一下,被他隨手一掌拍在地上,然後拾起對方掉落的棍棒一下下地砸着。腦袋、關節、肋骨……
“公然襲擊朝廷命官,你完了,我保證。”來人衝着被打到的漢子砸了兩棍,隨後望着準備過來救他的同伴嚴肅道:“我沒有開玩笑。你要打我,你死定了,你全家都死定了。”
他說完,不再理會衆人,又自顧自地砸了兩棒,等那藍衫短打的漢子吃不住痛暈了過去,他纔有些無趣地將棒子丟掉,隨後朝身邊幾個被他的手段驚到的笑了笑:“還好,你們沒有打我。”
其實不是他們不打,而是有些不敢而已。地上躺着昏死的漢子,是他們當中比較能打的人之一,居然在一個照面之下就被那個古怪的傢伙放倒了。隨後的一棍棍砸下去,雖然都不至於致命,但是恰到好處地擊中了一些要害,都是致殘的。
這個人……好狠。
一些人做出這樣的判斷之後,哪裡還有出手的膽量。
臨仙樓前,鄧萬里偏了偏頭,朝汪汝才問了一句:“是他麼?”
汪汝才朝那邊看了好幾遍,接着微弱昏黃的火光,等到確定了一些事情之後,纔有些艱難地點點頭:“是他。”
“真的是他?”
“真的是。”
“你確定沒看錯?”
“我說、你煩不煩……消遣老夫麼?”
因爲後來事態的發展超過了二人預期的極限,又到了死了人的地步,他們二人作爲事情的參與者之一,心中有些忐忑。而隨後那突然間到來的男子的身份被確定之後,這種忐忑便朝着更高的方向推過去。
“令狐……”鄧萬里這般喃喃地說了一句,聲音小的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來人便是令狐楚了。
令狐楚將手中的棍子扔掉,隨後走過來,於賁眼神盯在手中抓住的東西上,微微有些失神。那個“錦衣衛百戶”的字樣,似乎給了他不小的震撼。隨後的反應便是即將刺入許宣咽喉的刀刃稍稍收回來一些。這個時候,他先考慮還是自己。
“現在信了?”令狐楚走過來,看了一眼李笑顏身子,稍稍沉默了片刻,隨後擡起頭來對於賁說道:“不過你放心,我只是在查一些事情的時候順帶關注了一下。你有個私生女,名字叫……呵,大庭廣衆的,她的身份現在大概只有你、我知曉,看在你信了我的份上,暫時就不說出來。只是,這個書生你殺不得。”
令狐楚說着這些,隨手接過於賁還回來的令牌,對方的手有些顫抖,應該不是害怕,倒像是在努力抑制着憤怒。令狐楚撇撇嘴,看於賁一眼,“呵”地笑出來。
周圍的衆人這時候已經停止了打鬥,令狐楚隨後將自己的身份做了介紹,剩下的便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在這樣的沉默裡,有些人因爲涼冷的夜風吹拂,已經從先前某些癲狂的狀態裡抽了出來,接下來的舉動便是哀求。而有的人,還有些未曾反應過來,兀自呆立。
對尋常人來說,錦衣衛都是很可怕的。
黃於升有些心虛地朝人羣身後縮了縮身子,那邊叫令狐楚的錦衣衛百戶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了,在對方說話的整個過程中,黃於升總覺得是在盯着自己。而鮑明理則神情複雜地猛地捏了捏手中的棍子。
令狐楚簡短地說了一番話,大致意思的這些事情自己只是先過來看看,隨後劉大人會親自派人處理云云,似乎不準備直接插手眼下的事情。
於賁望着許宣,有些鬧不明白,爲何這書生的運氣居然如此之好。居然又一次讓他躲過去麼……他心中在權衡着,是否要做出最後一擊,將許宣殺死。但隨後想到令狐楚的話。
女兒……
呵,多年以來自己都不曾刻意去見過對方,在很多時間裡,他自己甚至都有些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女兒的事情,只是……不曾想到還是被查出來了。到得此時,他心中其實已經選擇相信令狐楚不是在騙人了。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即便再狠,但心中的某些弱點被觸及的時候,依然同常人是一樣的反應。這個時候,即便心中很想立刻便殺了許宣,但猶猶豫豫的,最後還是沒有出手。
遠處吵吵鬧鬧的,齊整的腳步聲傳來。等近些的時候,衆人都看清了,是縣衙的差役,由幾個捕頭帶着朝這邊過來。衙役們來了不少,最前面有兩人滿臉血污,正是在事件開始之前準備插手阻攔而被打傷的。
衙差們手裡都拿了兵器,手中提了燈籠,過來之後,將人羣圍住。臨仙樓前的頓時變得有些明亮起來。火光在燈籠罩子裡跳躍着往上竄,照在衆人各自不同的表情上。有茫然、有惶恐、有膽怯、有狠戾……
有捕頭隨後出來,想要將事情的經過了解清楚。衆人這時候都有些慌亂,先前的打鬥狠辣不怕死是真,但是那畢竟是一個層面的戰鬥。這時候眼前站着的是官府,便再也無法硬氣起來,雖然也有些面色露出些狠戾的,但在捕頭們將目光望過去時,都低下頭不予對視,還是有些心虛的。
兩方衆人七嘴八舌的訴說着事情的經過,都是將責任朝對方身上推過去。鮑明理帶來的人五大三粗的,平素打架是沒問題,但是要真的說鬥嘴,比起黃於升帶來的下人們就要差一些了。沒過多少時候,就落在了下風。但是隨着兩個滿臉是血的衙差中的一個和捕頭們說了幾句話之後,捕頭們的態度又有些不對起來。旁邊另一個衙差,隱在血污之後的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到得最後,還是什麼都不曾說。
黃家掐住鮑明理殺人的事實,一個勁的將事情的責任推到對方身上,有衙差過去檢查了屍身,半晌之後搖搖頭說了句“這人沒死”之後,情況又顛倒過來,鮑家人開始佔了主動。
居然沒死?
對於這樣的結果,鮑明理有些不可置信,他呆呆地朝滿臉血污的黃家下人看了一眼,有人過去將其扶起來,那邊還有簡短的對話傳過來。
“能撐住麼?”
“還行,就是頭好暈……”
呃、果然還沒死。
鮑明理心中僥倖的同時,心態也難免有些複雜起來,自己那般殘暴一擊,居然沒死……
許宣這時候蹲下身子,伸手輕輕將李笑顏有些散亂的青絲撥開,燈火明亮,照在她蒼白並無血色的臉頰上。許宣在她的鼻下探了探,手頓住了,隨後遲疑了片刻,又伸手在她的頸部按了按……過得片刻,他緩緩地站起身來。不知是受了傷的緣故,還是其他,總之他的動作顯得有些艱難,彷彿身上扛了一座山嶽似的。
“很明顯,挑事的是黃家,我們是受害者啊,牛捕頭……”
“雖然打得有點重,不過不是沒死麼……醫藥錢我們出了。”
……
“放屁!”
“生孩子沒屁眼啊,居然倒打一耙。”
鮑明理的人七嘴八舌地爲自己做着辯護,相應的是黃家人不忿的反擊。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於眼下這些結果,若是論及對錯的話,終究沒有任何一方可以逃離干係。所以,說到底只是哪方負責任更多一些的問題。而這樣的判斷,最終還是要幾個捕頭根據自己的觀察以及衆人的說話得出判斷來。
這個時候,衆人忙着辯駁,似乎都忘記了那個素色衣裙的女子。令狐楚抱着雙手站在一旁,只是饒有興致地看着,並沒有表態的意思。
“這個……情況不太好啊,那個姓牛的和鮑家關係比較好,有些偏心。不過,事情鬧到這般大,他大概也不好明確的表示出來,但……總之對我們不太有利。”黃於升不知何時來到許宣身邊,有些爲難地看了看李笑顏的身子,隨後朝許宣說道:“……確定了麼?”
他先前看見許宣的動作,知道對李笑顏的生死,他心中有數了,於是小心地問了句。
夜風吹撩過來,燈籠微微搖動一下,連帶着火光也朝一個方向偏轉過去,隨後等風歇下去時,才又回覆過來,明亮得有些可怕。
沉默了數十息,許宣慢慢地偏頭看了黃於升一眼,微微嘆了口氣。
呃……黃於升愣了愣,也沉默起來。
幾個小二帶着臨仙樓的廚娘過來,那廚娘帶着哭腔一邊絮絮叨叨的說這話,一邊伸手將李笑顏的身子扶正,待確定了某些事情之後,陡然見一陣哀嚎,倒是將正議論紛紛的衆人嚇了一跳。
“對!對!對!還有李家娘子,先前都忘記了,這個是鮑家人的錯……”
這個時候終於想起來還有一個人,應該是真的死了。動手的是於賁,他雖然不是鮑家的人,但是確實是鮑明理帶過來的。
“這個是失手!失手知道麼?李家娘子自己闖過來,當時的情況……”鮑家那邊便嘰嘰喳喳地坐着反駁。
有一方提出指責,另一方總能有反駁的理由。總之,辯論就一直不曾停下。
巖鎮這邊,很多年不曾出現過如此規模的羣架鬥毆,牽扯進去的,還是徽州府的兩個大家族,即便劉守義,也覺得有些麻煩。因此,派來的幾個捕頭身上擔着比較重的擔子。這樣的事情要怎麼處理,劉守義已經放了權,但最後爲處理結果負責任的還是他們幾人。
判斷不能輕易做,但是爲首的牛捕頭,還是很隱晦地提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這個事情,不能憑爾等一面之詞,還需細細查審。我等奉命前來,今日時辰不早了,且將爾等押回縣衙,明日再審罷。”
他這話表面上看倒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其實說起來,也便是眼下暫時停一停的意思。這樣到得明天,不論鮑家、黃家,都可以憑藉着各自的人脈關係,進行活動。最後的結果,便會牽扯出更多的人,到時候,他們身上的壓力也可以小一些了。
其實要說起來,這也是黃於升和鮑明理的想法。
衙役們得了命令,上前將還能站着的人縛起來,一些傷得重的,就先行就醫。巖鎮不少郎中已經得到了消息,今天晚上大概要忙上一陣了。
衙役們忙碌了半天,這個時候自然也不會有人反抗,都乖乖束手就擒起來,他們爲主人家打生打死,已經盡到自己的事情了,剩下的,便是主人家用什麼方式來撈他們。而這些,也用不得他們來考慮。
在這些事情中一些佔主要關係的人,他們的命運其實也可以想見,因爲本身的身份的問題,大概不至於有太糟糕的結果。黑鍋肯定會由其他人背的。
先前轟轟烈烈的亂局,到得一衆官府衙役出現之後,便以一種虎頭蛇尾的方式告一段落。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暫時定下來了。
鄧萬里在遠處看着這些,稍稍鬆了口氣,他的身子骨不太好,眼下又受了一番驚擾,雖然心態老練,不至於有太大的影響,但是還是覺得有些疲憊的感覺。特別是夜風又涼,此時正擔心着會不會又要小病一場。
該走的走,該散的散,該抓的抓,一切……似乎也應該這樣了。
“你們好像搞錯了啊。”
書生聲音響起來,將眼下的一些節奏打破。衆人回頭去看他,只見他神色專注地看着燈火中的一灘已經有些微凝的血漬。那裡,原先是一個女子。
書生的聲音,聽不出喜悲,所說的,也彷彿是自我嘆息和感慨。
“做了事情,是一定要付代價的。不該死的人死了,因爲一些原因……也總要有人來負責任。不要以爲回去找了關係,便可以逃過去。”
許宣說道這裡,轉身目光直直地望着鮑明理。鮑明理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隨後輕蔑地笑了笑。
“嗤……”
但隨後書生的話,讓所有人都愣了愣。
“令狐楚,你要我做的事情,大概沒有問題了。另外的,對於你想知道的事情,我有更多的情報,比你想象的還要多……”“你幫我一個小忙,我便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