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中沉悶的雷音“轟隆隆”地碾壓過來,整個世界晦暗得如同到了傍晚時分,風吹着樹葉變得更加急驟了,幾乎在人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一瞬之間,就有雨點灑落了下來。清濛濛地打在城市的房屋和街道上,行人抱着腦袋匆匆去往屋檐下避雨。
黃家的廳堂之內,‘陰’暗的光線,偶爾外間的閃電光芒照‘射’進來,見到的也不過是幾張愕然的面孔,只在須臾之後就又陷入了黯淡之中。
雷聲就如鼓點一般,也敲在人們的心頭。有那麼一刻,幾乎忘了如何去思考了。經過一陣死一般的安靜,隨後黃家的廳堂中氣氛就如沸水濺入油鍋之中,炸開了一般。
“黃於升?”
“是三少?”
“好、好、好……”
“一定聽錯了。”
“那於翔少爺呢?”
人羣轟‘亂’,各自說着話,場面‘亂’得可怕。黃德壽吶吶地站在,四周嘈雜的聲音似乎一下子遠去了,他的目光盯着黃於升,但是心緒卻不知道飄去了哪裡。
縣試案首……
黃於升,黃於升,黃於升……
心中只有這麼一個聲音在回‘蕩’,無法‘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看起來應該是完全不相干的兩件東西,這時候以一種難以置信的形式組合在一起,給他帶來的衝擊,就如同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似的。腦袋微微有些暈眩的感覺,讓他有些站立不穩,隨後伸手在一旁的桌子上扶了一把,勉強穩住身子之後,目光就落到了眼前的幾隻木盒子上。頓時眼前一黑。
隨後下意識地偏頭去看黃於升,此時此刻自己的這個侄子背對着的廳堂的入口,看不清對方的表情,閃電的光芒照進來的時候,留給他的只有一片‘陰’影。
但是……肯定是在笑的吧。
難怪那麼淡定,難怪三房敢做出這樣的賭約。
他也不是沒有去考慮這個背後的原因,但是所有的分析和判斷當中,都沒有將黃於升能夠取中的因素算進去。即便到得這個時候,黃德壽依舊無法‘弄’明白,這個是怎樣發生的。
“如果是兩倍的賭注,我三房不懼……”
黃於升的話似乎還在在耳畔回‘蕩’,當時自己根本不曾放在心上,心中更多的是嘲諷。但到得眼下,一切陡然翻轉過來,自己說的話,做的事……全部化作巨大的壓力,狠狠地砸在他自己的身上。即便扶着桌子,黃德壽的腳下依舊有些不穩。
黃愈坐在上首的地方,衆人眼下的反應都看在他的眼裡,隨後也只是嘆了口氣。先前下人傳來消息,即便是他,也被實實在在地嚇了一大跳。
經商這麼多年,不是沒有遇到過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所謂的不可思議,都不應該是眼前這個樣子的。一般而言,結局或許意外,但是從後往前看的時候,總歸能夠梳理出一個大概。所有的一切,應該都有一個前因後果……但是這一次,太古怪了,即便從眼下朝前去推想,也根本無法‘弄’清。
自己的孫子,自己很清楚……
案首?
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他並沒有賣什麼關子,直接就將消息甩出來了。不然若是先說一句“這次黃家出了個案首”,那麼衆人一定是往黃於翔身上去做聯想。隨後被現實推翻,所造成的轟‘亂’和衝擊或許會更加嚴重。
黃於翔在人羣中,臉‘色’煞白一片,目光已經沒有了焦點。雖說一直保持着低調,今日的場合裡更是一言不發,但是也存着爲了應付接下來的場面積蓄力氣的想法。一個‘欲’揚先抑的過程而已,自己保持着一定的疏離,等到合適的時機到了,就一種震懾人心的姿態站出來。
今日的場合,原本應該是屬於自己的。
先前黃愈宣佈的時候,他甚至已經將‘胸’膛‘挺’起來,臉上必要的謙和笑容也準備好了。只是,隨後的消息去讓他有些呆立當場。
雨這個時候只是在外面下着,但是他卻覺得,彷彿從頭到腳都被淋溼了。
透心的涼意。
黃於翔先前隱隱地就覺得黃於升是在刻意‘激’怒大房、二房,這種感覺在某一刻很清晰過,但是因爲找不到原因,就放過去了。這個時候,把握住了一些東西,就又一次明晰起來。
這樣的結果、這樣的結果……全部都是三房刻意經營出來的。
黃於升!
他猛然朝黃於升看過去,第一次用這樣的眼光去看對方,曾經更多的是不屑一顧。
黃德福先前站起來,臉上的表情經過數次變換,已經很快平復下來了。
“父親,此事……莫不是‘弄’錯了?”黃德福皺了皺眉頭,這般問道。聲音裡也有些遮掩不住地顫抖。
“對,一定是‘弄’錯了。”黃德壽在一旁,回過神來,緊緊地說了一句,目光看向黃於升:“案首?呵,開什麼玩笑。”
黃於升聞言也不說話,正式的消息傳過來,有些事情就已經到位了。眼下的場面,確實讓他非常滿意,他已經不需要再說什麼。曾經很多次都設想過的場面,居然真的出現在了眼前。他小心地將有些顫抖的雙手手在衣袖裡藏好,這種情緒,是不能讓其他人發現的。表面上看起來他似乎很平靜,其實心中已經‘激’動地無以復加。
黃愈搖了搖頭,隨後說道:“是真是假,隨後你們也能知道消息。”他說完之後,目光正式地打量了黃於升一眼,隨後嘆了嘆:“於升,倒是真的讓老夫大爲意外了一次。”
“此子,斷無取中案首的道理。”黃德壽在旁邊,壓住嗓子幾乎是低吼了出來。
“呵,還好了。”黃於升也不惱,笑着拱拱手,隨後說道:“託二叔的福,今日的賭局大概便算是我三房勝了吧?”
黃德壽聞言,臉‘色’猛烈變換一陣,隨後幾乎是從牙關裡擠出兩個字:“做夢!”
黃愈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後說道:“這一次縣試,黃家的收穫不小。除了於升的案首之外,於翔取中了縣試第八名。於瑞和於芳等人也中了。”老人家說道這裡,臉上‘露’出笑容:“我黃家總算要出一批讀書人了。”
黃於翔聞言,擡口朝黃愈看了一眼。其實對於自己此次縣試,黃於翔是有把握的。原本的準備就很充分,臨場的發揮也超出了自己平素的水平。這個時候對於自己能取得的成績,本就不意外。但是這樣的成績,原本已經足夠拿出來了,只是有黃於升的一個案首壓在那裡,到讓人有些索然無味。心中空落落的,隨後偏頭笑了笑,緩緩地在椅子上坐下來。
到頭來,三房纔是最後的贏家麼……
打着傘地下人從外面進來,都是大房、二房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這個時候過來之後,有些消息就正式確定了。
“二叔,侄兒已經說過了,你的‘性’子過於‘激’烈……兩倍的賭注,嘖,侄兒都不知該如何說了。看在我們是一家人的分子上,要不……就算了吧?”
原本黃德壽還準備說些話,但是黃於升這話出來之後,他怔了怔,發現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如果真的算了……自然是好。但是這樣之後,二房大概就顏面掃地了。這一次的賭局,是昨日的就定下來的。爲了把三房將死,大房、二房已經做了很大宣揚。這個時候不說滿城皆知,但徽州府的生意圈子裡,大抵都已經知道。
算了吧?
原本擔心三房出爾反爾設下局,眼下全部算在了自己的身上。
冷風從外面吹進來,黃德壽勉強恢復了清醒。隨後意識到,黃於升雖然拿了案首,但是大房和二房這邊也有中的。局面還不算很糟糕,大房已經通過黃於翔的親事攀上了歙縣吳家,那麼自己這邊手裡還有牌可以打。雖然可能還是會有損失,但是不是不能夠接受。
到底是生意場上的老人,冷靜下來之後,很快就有了盤算。
……
正想着,有人從‘門’口走進來,廳堂裡晦暗的光線被擋住了,隨後有聲音傳過來了。
“這般暗,怎麼不曾點燈?”聲音說完之後,朝左右看了看,喚過來幾個下人:“你們去將燈點起來。”
燈火很快亮起來,隔絕了風雨的廳堂之內,開始變得有些溫暖。
黃德元的身影出現在衆人眼前。先是衝黃愈行了禮:“父親。”隨後偏偏看看四周:“哦,大哥、二哥也在啊。”
黃德福沉着臉勉強點點頭,而黃德壽已經按捺不住,喝了一聲:“你去了何處?”
“小弟擔心二哥對此次賭局有些異議,所以先去做了些安排。”黃德元聞言笑了笑。
黃德壽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
“今日才聽說於翔尋了一‘門’親事……”黃德元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黃德福,“嘖”了一聲:“如此重要的事情,大哥也不知會一聲。歙縣黃家?那可是好事情啊。三房再如何,也是黃家人,這事瞞着真沒什麼意思。”
說着搖了搖頭,目光恭敬地望着黃愈:“父親,眼下縣試的結果既已出來,有些事情是不是要說清楚了?”
“大伯和二叔……今日家了一倍的注。”黃於升在旁邊提醒了一句。
“哦?居然有這種事情?”黃德元聞言臉上‘露’出驚訝,隨後搖了搖頭,目光望着桌面上的三隻木盒:“這如何好意思呢?”這樣之後,有看了看黃德壽:“這樣不太好吧?”
黃於升一個案首的身份,直接將黃德元眼下的姿態推到了一個高峰,不論他說什麼因爲帶着幾分勝利者的味道,衆人幾乎無法反駁。
黃德壽聞言,幾乎一口老血就要噴出來了。隨後狠狠按捺住情緒,開口說道:“賭局這種事情……呵,太過輕浮。原本就遊戲之舉,於升這一次很爭氣,但若是他不曾考上,三房的這些產業,莫非我大房、二房真的會要麼?哈哈……”黃德壽這般說道。
這麼明顯的耍賴……
衆人聞言,臉上都是古古怪怪的表情。
黃德元聞言,目光直直地盯着黃德壽,直到將他盯得有些無所適從之後,才收目光,撇撇嘴:“如此、也好。”
黃愈等着四周安靜下來,才說道:“老夫先前說過的,這產業的分配,縣試的結果很重要……眼下這個說法不會變。”他說着看了黃德元一眼:“但是,這種大事情,若僅憑這一點,恐怕難以服衆。”
老太公明顯是傾向大房、二房的……黃德福聞言,心頭一陣輕鬆。雖說縣試的結果讓人很有些意外,但是這個家如今做主的還是黃愈,只要他發話,那麼如今自己同三房的事情也只是拉回了起點,大家不過重新開始競爭罷了。心中想着這些,不免有些慶幸。
看來先前同吳家聯姻的舉動,算是走對了。自己家裡眼下雖然出一些讀書的人才,但暫時而言,撐死也不過是個秀才罷了。秀才之後還有舉人,再到進士,其間有很長的路要走,誰也無法保證最後的結果。但是吳家不一樣,那是出過三榜進士的大家族。對於黃家眼下地位的提升,有着至關重要的意義。
黃德元聞言皺了皺眉頭,心情有些複雜。黃愈的說法,明顯偏向了大房和二房。而對於三房而言,若是黃於升不曾取中縣試,那麼自己的父親斷然不會因此對三房有所照顧。
親疏有別,在這個時候,表現得再明顯不過了。
局面看起來有些尷尬,黃德元偏頭朝外面看了一眼,煙雨朦朧的庭院,他心中想起了那個書生,開始覺得有些慶幸。
這個叫許宣的年輕人,自己似乎一直看不懂,原本以爲少年得志,有些輕狂。但這一次,若不是他高瞻遠矚的提前做了些事情,那麼即便黃於升有着縣試案首做基礎,三房要改變局面,難度依舊不小。
黃德元嘆了口氣,衝黃愈拱拱手:“父親的決斷,兒子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他說着,注意到不遠處黃德壽臉上‘露’出了幾分如釋重負的表情,想了想,搖頭說道:“眼下無非是因爲大房有了一個好親家……但是好親家這種事情,也不是唯一的。今日我遲來一步,其實也是去替升兒提了一‘門’親事。這個,覺得有必要拿來說一說……”
三房也提親了?
衆人聞言,又是一陣愕然。
黃德福聞言,微微緊張了一下,隨後想着吳家的地位。黃家眼下一介商賈,能夠攀上的最高層次也不過吳家這種。三房找來的聯姻對象最多也就是這個程度的。這樣想着,心情稍稍放鬆了一些。
隨後注意到黃德元朝他笑了笑,口中淡淡地說了句:“沈家。”
……
小院的屋檐下,瓦縫間的積水順流而下,在視線裡形成了一幕雨簾。檐下躲雨的一男一‘女’,此時正說着話。
“你看,那邊安靜下來……現在肯定有的談了。”許宣朝遠處看了看,口中說道。
黃櫻聞言,眼神依舊有些驚疑不定,對許宣說的東西,她顯然還有些不太相信。
“還可以反悔。”少‘女’聲音悶悶地說道:“原本就是一個賭局,大房和二房,即便要耍賴,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許宣偏頭看了他一眼,隨後笑道:“大房、二房反悔是必然的。”他說完之後迎着少‘女’愕然的眼神搖頭笑笑:“這個賭局本身已經傳了出去,反悔肯定對名聲之類得有損。但是若不反悔,大房、二房就徹底完蛋了。”
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拍去青衫上沾着的水漬,隨後書生的神‘色’開始變得認真起來:“不過即便是耍賴,你父親也已經有了安排。對於其他兩房的產業,三房其實一直有着‘插’手的能力。之前是考慮到大家畢竟是一家人,臉上過得去,也就沒有去做。此次權力過渡中,如果要再考慮這些,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他說着,在‘門’檻上坐下里,口中繼續說道:“當然,說是‘插’手,其實也沒有必要真的將大房、二房‘逼’得走投無路。畢竟這個家若是真的散了,大家誰都沒好處。只需要掌握一部分原本屬於對方的東西也就可以了。這個事情已經在做了,每房取一半,或者不到一半的產業……只要三房能夠消化掉,實力對比立刻可以碾壓其餘兩房。”
黃櫻聞言愣了愣,這個時候許宣大概不至於騙她,隨後臉上‘露’出喜‘色’。事情如果是真的,就太好了。但是另一方面,這麼做,大房和二房的反撲大概也會很‘激’烈吧?
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許宣解答一般的聲音接着響起來:“其實就算沒有你哥哥案首身份,以及你父親的舉動……三房也不是就沒應對的辦法。”
“沈家那邊的提親,已經成功了……有了沈家這個助力,三房想不贏都難啊。”
“沈家?”黃櫻聞言,張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說道:“沈家怎麼可能同意提親?黃家雖然富,但也只是一個商賈之家,沈家……這樣的官宦世家,如何能看得上黃家?如果說時候歙縣吳家,績溪胡家……哪還有幾分可能‘性’。”
許宣看了一眼屋檐外的天空,過了半晌聲音才傳過來:“原本確實不可能。但是,人家家中出了個拉拉……這種丟人的事情,總是怕人知道的。爲了封口,也只好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