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三聲槍響,並不存在什麼拍案驚奇之類的說法。眼下的燧發槍,在火器之中算得上極爲先進的,但同後世的槍械,卻依舊沒有半點可比‘性’。而且並不能連發,打一發子彈,隨後需要重新做一番整理,才能進行第二次‘射’擊。好在眼下並不需要做特別的瞄準,這些日子以來,動作都已經練習得純熟了,因此許宣做起來也比較流暢。
似乎蠻能嚇住人的……
天氣‘陰’沉沉的,有些壓抑。空曠的水面上,槍械的聲音傳出很遠。四周是遠山,因此旋即就有回聲傳過來了——不曾聽過的聲音,來自對面書生手中奇怪的東西。在很多人的觀念裡,人工製造的物品,能發出這樣聲音的似乎並沒有。但是李家的人有見多識廣的,小聲的說了一句“火器”,但是這樣的聲音裡,疑‘惑’其實也很明顯。
幾隻野鴨在水面上梳理着溼漉漉的羽‘毛’,幾乎在人的視線望過去的時候,就猛地竄進水中,許久都不再探出腦袋來。
從許宣的話音落下,到舉手扣動扳機,並沒有任何猶豫的地方。李賢在甲板愣愣的站着,水從他腳下流淌過去,一陣陣地撞擊在船沿。這原本就是漁舟,甲板造得離水面很低——平素大概是爲了打魚的方便——但這時候作爲載人的乘船來用時,水就晃上了甲板,隨後將人的鞋子和及地的長衫濺溼了。
許宣,這是要做什麼?來看自己的笑話麼,還是討要一個公道?……至於是不是笑話,雖然眼下有些狼狽,但是遠處隱隱約約的臨仙樓殘留下來的東西還在視線裡,若是笑話的話,大家一樣了。至於公道,公道這種東西,很多時候都沒有一個既定的標準。反正燒了臨仙樓之後,他是急了……
呵,總不會是來報仇的吧?
船身上出現三個‘洞’,‘洞’口並不大,但是水面搖着船身一‘蕩’一‘蕩’的,偶爾也會順着蔓‘洞’眼進入船艙之內。船家驚呼着要去搶救,但此時此刻,除非將船重新靠岸停好,否則也沒有別的辦法。而靠岸在眼下的情況下,顯然有些難以實現。
“要沉船了……”船家帶着幾分哭意的聲音響了起來。隨後能有的舉動便是掀開甲板,將其間正在積蓄的水舀出去。
打漁的船,雖然簡陋的,但是基本的質量確實能夠保證。這是漁家每日都要用到的工具,因此,船身所採用的大抵都是上好的木料,只是在做工方面粗劣一些罷了。即便拿斧頭來劈,空怕也不那麼容易能夠砍斷。
能夠將船身擊打出‘洞’眼,如果是‘射’在身上……李賢心中這般想着。隨後意識到,那日在江嶺所見到的一幕。
當時那個李三的死法……一些畫面在心頭浮現出來,李賢猛得擡起頭,一些情緒還來不及泛起來。似乎是爲了印證他的想法,對面的地方,許宣咧嘴衝他笑了笑,隨後槍口朝下一壓……
“嘭!”
“噗嗤。”
“大膽!”
有什麼東西刺入‘肉’裡,李賢感覺的支撐着身體的雙‘腿’陡然間一軟,力氣就彷彿被‘抽’掉了。他努力地想要站直,不論遇到什麼情況,即便再害怕,努力一番站直身子也總是一件可以辦到的事情。但不知道爲什麼,眼下卻很難了。
視線能見到東西,清晰的遠山的輪廓,甚至還在綿延起伏着。黑壓壓的天空,天邊的地方還有云團。身邊的管事陡然間一些厲喝,聲音裡帶着震驚以及某些濃郁到極點的疑‘惑’。
“爾敢?!”
他終究還是緩緩跪了下來,‘精’神也在一瞬間被拉回了‘肉’體。
痛……
什麼時候痛苦變得這麼難以忍耐了?他的視線落在自己右側的大‘腿’之上,殷紅的血跡已經滲透出來,將他的書生服染出了一大塊血污。並且新鮮的血液還在不斷渲染、渲染……他咬着咬牙,惘然地蹙了蹙眉頭,有些情緒被慢慢的醞釀出來了,但是一時間又被類似驚駭、震驚、難以置信的情緒壓制着,無法宣泄。待到隨後意識到,造成大‘腿’傷口的物事,同在船身上打出‘洞’眼的是同一樣東西之後,恐懼的就被放到了最大。
“啊~~~”
淒厲的叫聲到得這一步,才破口而出,因爲是壓抑不住纔出了口的聲音,比尋常聽起來,要慘上更多。
在江嶺夜晚見到的場面,鋪天蓋地的涌過來……
孤零零的樹,如果實般長在樹上的屍體晃啊晃……
天旋地轉。
“呼哧、呼哧……”
呼吸變得極爲粗重,這個時候,痛苦刺‘激’着神經,大腦裡蜂擁而來畫面。
張姓的管事猛然間朝前跨了一步,待許宣將手中的燧發槍朝他指過去,他才猶疑的站住身子,震驚的聲音又一次問道。
“爾敢?!”
“我就是敢!”
“你可知道他是誰?”
“好吧,他姓於?”
“呃……”
簡短的對話在倉促間發生,在往前,那打在李賢‘腿’上的一槍也是須臾之間的事情。鄧宣明望着李賢在甲板之上,因爲各種刺‘激’佝僂在一起的身子,不由的嚥了咽嗓子。
許安綺在船艙之中,先前的一幕她是看在眼中的,原本以爲許宣不過是要拉着對方,要一些賠償罷了。這個時候,血跡‘混’合着打溼甲板的河水,才讓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李既安在他的身邊,睜着眼睛一眨不眨大看着。許安綺愣了愣,才伸出素手遮住他的眼睛。
“哼、哼……”
呻‘吟’開始變得微弱起來,大概是心中的恐懼得以克服,或許痛苦已經適應了。但這個時候,李家的下人們目光呆然的落在李賢身上,過得半晌再擡起來的時候,已經變得有些驚恐了。
鄧宣明試圖去將李賢扶起來,但是許宣的槍口指過去之後,這樣的動作就止住了。一個護院打扮的李家家丁,狠狠地瞪了許宣一眼,目光彷彿要將他撕碎一般。隨後從另一條舟船上跨過來,伸手將李賢扶起。
許宣的目光靜靜地落在那邊,一直等到李家的家丁將所用的舉動完成,手中的槍口才陡然間一沉。
“嘭!”
那護院大概有些身手,起初想要規避,但是燧發槍的‘射’速比之箭矢要快很多,鐵彈在他將手中的刀刃舉起來之前,已經狠狠地扎進他的小腹之中。護院的身子猛然一個趔趄,朝水中栽下去……有人想要去將他救起來,但是被許宣的槍口比劃了一下,就都不敢動了。
“夠了!”
張姓的管事,臉上一片煞白,手中撐船的竹竿被他一手抓住一端,另一端衝許宣指過來。方元夫見狀,身子稍稍上前了挪動了小半步,這樣之後,可以對對面管事的暴起做一些必要的應對。
張姓管事是於家派在李賢身邊負責日常打理的,這一次也跟隨着李賢到徽州府。除了對李賢進行一些必要的幫助,其實本身也是一次考察。對於李賢所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中。很多事情,對錯先不去說,但是李賢還很年輕。雖然有時候一意孤行了些,年輕的時候,總是要犯一些錯誤——這個可以容忍。
他若是真的想要阻止李賢做一些事情,總歸能夠做到的——這是於家之前就賦予過的特權——他是於家老人,已經用大半輩子的時間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和能幹,因此,把事情‘交’給他,也是想通過他來對李賢進行一些栽培。然而對於李賢的所有作爲,他終究沒有阻止。在他眼中,李賢曾經的經歷,讓他有時候或許會看不全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但是隻要去經歷,終究能夠明白的。至於這樣的經歷,會有什麼樣的代價,那並不需要在意。
而且,真正做大事的人,需要心念通達,心中不應該留下太多的瑕疵和掛記。徽州府這邊,有他在照拂,出不了事情。唯一讓他覺得意外的,是那日去江嶺之時,那個叫許宣的書生居然能夠狠到將人直接殺了。在之後,他也曾有過親自出手的想法,但是最後還是沒有實施。
而到得此時此刻,其實是有些後悔了……
火器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回‘蕩’,威力已經通過船身上的‘洞’眼、倒下的兩人再生動不過地說明了。落水的護院在水中攀住船舷,雖然很想爬上甲板,但這個時候自己受了傷,沒有人來幫忙,這樣的舉動也無法完成……
一片河水就這般被染紅了。
震驚過後,張姓的管事很快平靜下來,除了硬碰硬之外,很多時候處理事情有不同的方法,他眯了眯雙眼,視線落在許宣手中的燧發槍之上:“這種東西……居然就這般展示在人前……”他說着,搖頭哂笑了一下:“也不怕傳出去惹來麻煩麼?”
許宣微微一笑:“如果傳不出去,那麼就不會有麻煩了。”
張姓管事聞言,臉上又變了,隨後目光緊緊地盯着許宣,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存了殺人滅口的想法。如果是真的……
還真有幾分可能‘性’。
若是在岸上,那麼還有很大的迴旋餘地。自己這邊家丁護院有不少,原本就是出於安全的考慮,選了一些‘精’乾的好手。
但這個時候是在水上,那把火器……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將自己大部分人都殺掉。而且,除了火器之外,對方也有高手…那個撐船的年輕人,書生袍裡面看似隨意的站姿,其實每一處都透‘露’出危險的信號。
“許宣。”管事口中冷冷地說了一句:“需要到這一步麼?”
隨着他的話音,船上李家、鄧家的家丁護院們紛紛戒備起來。眼下還沒有人真的死,因此很多的人心中也只是害怕而已,並沒有太多的恐懼。而且對於這些事情,原本就有過覺悟,因此稍稍慌‘亂’之後,很快也調整過來了,開始嚴陣以待。
許宣同李賢二人的第一次正式見面,因爲有些事情在之前就已經明裡暗裡醞釀了很久了,於是在第一時間就進入到極爲尖銳的程度。
……
“年紀輕輕,如此狠辣……老夫倒是小瞧你了。”管事趁着這個機會,稍稍將竹竿朝後點了一下,兩艘船之間的距離因此拉近了少許。在他的想法裡,事情如果真的要到那一步,那麼要拼着受傷,也要在第一時間將許宣拿下來。
“其實,我真的不年輕了。”
許宣口中隨意應付一句,低頭望了一眼自己仍在顫抖的右手。先前的幾槍‘射’出來之後,巨大的後坐力對自己也造成了影響。另外,心中的怒意依舊沒有過去,甚至因爲親眼見到李賢之後,變得更加難以抑制了。
雖然大部分時候,他都是淡然的模樣示人,但淡然這種東西,很多時候都是有個度的。一旦超過,情況或許更嚴重。而且既然還有些野心,就終究會有火氣。
“那麼……你想做什麼?”
時間過去,李賢清醒了一些,咬咬牙,這般說了一句。
“沒什麼,只是過來告訴你一句,嗯,做的不錯。整個臨仙樓……轟……”許宣說着,雙手猛得向外一張,做了一個極爲誇張的手勢。隨後收回來,雙掌合在一起,拍着手掌“啪、啪、啪”。
許宣突然的鼓掌,顯得很真誠的讚美,顯然有些不合時宜。他說完之後稍稍沉默了片刻,才點點頭繼續說道:“這麼大的焰火,真是讓你破費了。”他說着伸手指了指李賢的船:“看起來似乎很不錯的樣子……李兄,你看我們原本素昧平生,你說你這是何苦呢?”
“要殺要剮……隨你了。”李賢冷冷的說了一句,臉上依舊是痛苦的表情。原本顯得有些俊俏的外形,扭曲成猙獰的樣子。
“不過,雖然素昧平生……我們畢竟還是有緣的。昨夜的事情,你沒有發現麼?真的很像……我們事前並無溝通,對不對?你看,沒有溝通,居然能連時間都掐得那麼準。轟一下,就燒起來了……你說我們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嗤……”鄧宣明聞言,在對面的地方,忍不住譏誚了一句:“失散多年的兄弟?你配麼……”
許宣並沒有理會他,依舊自顧自地說道:“而且,英雄所見略同,你是英雄,我也是英雄…我們還看上同一個‘女’人,這個事情……能這麼巧麼?”
許宣說着,衝李賢挑了挑眉頭。船艙之中,許安綺聽着許宣口中所說的“看上同一個‘女’人”,心口不爭氣地跳動了一番,血液的循環帶動隨俏麗的臉蛋不由得有幾分紅潤。彤彤的感覺,像是熟了的蘋果。雖然眼下徽州府這邊,倒是很難見到蘋果……
這麼多人聽着呢……瞎說。
許安綺在心中想着,隨後也知道,該是自己出場的時候了。舟船在水面之上搖搖晃晃。作爲徽州世代的墨商,許家原本也是有船的,雖然不多,不過眼下還是許安綺卻是第一次乘船,有些頭暈……不過在見到許宣先前悍然的一幕之後,暈船的症狀卻是陡然間緩解了不少。
在臨仙樓前下了決定,要跟着許宣一起來做一些事情,她便沒有回家。但是昨夜雨大,衣服終究是溼了,湖綠的衣裙,溼漉漉的在夜‘色’裡像是青荷一般。後來在許宣家,關於“‘婦’道人家”或是“巾幗鬚眉”的討論之後,終究是她贏了。不用多說什麼,僅僅一句“一切事情皆因妾身而起”便已經讓人無法反對了。當然,有些東西對於許宣而言,其實並不算阻礙,他若是誠心不想許安綺過來,那麼即便她再堅持,恐怕也沒法子——這個許安綺心中是清楚的。真實的談話過程並沒有‘花’費太久的時間,比她預想的容易很多,因此原本準備好的堅定或者決絕的姿態也沒有用上。
許安綺一襲書生服的打扮出現在船頭,其實說起來,這是最爲難的地方。因爲時間比較緊迫,考慮到重新回去換衣服,會影響到許宣的安排,因此,最後所穿的是許宣的衣服。
寬大的書生服將她苗條的身段包裹在裡面,衣服是先前曬過的,因此滿滿的都是陽光的味道。這衣服,曾經穿在他的身上……想着這些,她心中古怪的心情,是不好說出來的。
李賢注意到船頭的‘女’子,不由得握了握雙手。‘腿’上的傷口,讓他無法太多的動作。到了最後,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衝許安綺拱了拱手。
“許姑娘……”
許安綺神‘色’複雜地望着李賢,就是這個書生,派人到自己家中‘騷’擾了很多個日子。最後還被黑了三千兩白銀的彩禮。
“李公子。”目光稍稍在李賢受傷的右‘腿’上停留了片刻,隨後許安綺稍稍斂衽一禮,口中說道:“妾身最初聽到你的名字,還是從姐姐那裡,你在杭州的時候,很有名氣……”聲音說道這裡稍稍嘆了嘆:“今日事情到了這一步,妾身覺得要見你一面。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一些意氣之爭……何苦呢?很多時候,持之以恆當然是一件好事情,只是若用錯了方式、用錯的地方,也會讓人討厭的緊。”
“因此,你回去之後,好好做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