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拿着行李,登上了廠車。車大概走了十幾分鐘停在了一棟小區前:黃埔家園。安排好了宿舍,卻沒有鋪蓋,宿舍裡只有兩個牀鋪有人住,上面鋪蓋齊全,其餘的牀鋪全空空曠曠的。只有三十塊錢,連個被子都不夠買,一天沒吃飯,晚上還得吃飯……
晚上躺在幹板牀上,膈的背生疼,從門縫中冒進來的風的凍的直哆嗦,我從書包裡掏出幾件厚衣服全蓋在身上,還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看着別人插着電褥子,裹着被子呼呼大睡,很是羨慕。一晚上我們兩個人被凍醒好多次,終於熬到了早上七點多,看見別人吃早餐,頓時肚子更加的餓,忍不住買了兩份早餐就沒錢了……
坐廠車到仁寶二廠下車後,有個中年女人在等我們,穿着廠服,手裡拿着記事本,時不時的探頭看幾眼。她把我們十幾個人帶到了二樓的食堂,給我們發了廠牌,廠服,靜電服,分了鞋櫃。給我們說一些廠裡面的規章制度:
上班前進大門先打卡,進車間以後再打一次,中午離開車間吃飯還得打,吃完飯進車間又得打,晚上去吃飯也要打,下班當然也要打,算下來一天要打八次卡,我當時就暈了。
進車間不準帶香菸和打火機,不能帶鑰匙,飾品等和鐵有關的東西。
不準私自把車間的任何東西帶出門,一旦被保安安檢到,輕則記大過,嚴重的直接辭退。
抽菸要到指定的抽菸區域,不然被抓住又是大過,行爲嚴重的,直接開除。
……
她正說着突然過來了幾個領班,他們從我們中挑人。其中一個皮膚白淨帶着眼鏡,長相斯文,有點弱不經風的樣子,關鍵是他的蘭花指,還有那一口的娘娘腔。他從我們中間挑了幾個,把我們帶到了車間。我被安排到了一樓SMT中站摳蓋子。就是電腦主板從上一站爐子裡出來,到這一站撕掉上面的膠帶,和防止燒壞主板線路的塑料蓋子,而且只能一隻手帶手套,不然撕不了膠帶,最後把主板下面的鐵架子取掉放到旁邊的車上。這是一份苦差事,期間我被燙傷過好多次,一個月下來,手已經燙的到處是傷疤。
過去的時候看見一個人正在做,手速是真快,爐子裡的板子都沒出來他就已經做完了。,
他板着個臉,掃了我一眼說:“過來,我教你怎麼做。”
我心裡很不爽,卻強顏歡笑的走過去看他的動作。
他手指飛快的摳掉了幾個蓋子,撕掉了兩條黃黃的透明膠帶。
“看,先取這個,在弄這個,弄好之後放到點膠機裡面,流到下一站就行了。記住速度一定要快,不然堵在爐子裡會把板子燒壞的,不要把板子沒弄完的就流下去,你懂了沒?”他擡起頭,像我欠他幾百萬一樣,一臉的不滿意。
“知道了,我試試。”
我開始學着他的動作做,很多的動作都不太流利,甚至還有漏掉的,下面的鐵架子還燙了我一下。他看着越堆越多的板子,氣的在我後面咬牙切齒,一把把我推開,一言不發的自己開始做……
一個星期後,我做的速度比他都快。聽說他已經辭過職了,以後這崗位就我一個人了。沒想到領班幾乎每天都安排一個人來我的崗位替我打下手。這真是個技術活,雖然沒什麼鳥用。
當天下班後,我打通了大姐的電話,逼不得已找她借了三百塊錢,給我倆買了牀鋪洗漱用品後,又只剩下三十多塊錢。我把剩餘的錢全買成了煙,五塊錢的真龍,那煙抽着真是嗆,但便宜,所以……
給我們發了銀行卡,說第一個月工資要押十五天,也就是四十五天之後才發。那一個月幾乎每個晚上早上都是飢腸轆轆的,乾的活又
那麼費力還不能坐,但必須得上班啊,不上班就沒飯吃,因爲口袋裡掏不出一毛錢。每次一到吃飯的點,立馬衝過去幹掉兩三碗麪。因爲是下午五點多吃的飯,到晚上下班就已經餓的不行。煙肯定是不夠的,沒煙後只能蹭煙到處蹭。每次吃完飯就叫上熟悉的那幾個,找他們要煙,雖然他們理解,可時間一長自己都會不好意思……
我和馬舟雖然住在一個宿舍,崗位卻不在一個部門……
每個星期天放假,就是最難熬的時候。第一個周天放假,我們一天沒吃東西,直到第二天的中午十一點多才吃飯,餓的眼冒金星,四肢無力,發冷,發抖,冒冷汗。第二個星期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了,就打通了張軍亮的電話。電話接通直入主題,問他有錢沒,他讓我們去中華園,他在中華園等我們……
中午起牀後我和馬舟準備動身去中華園。宿舍前幾天來了一個我們老家的人,人不錯大家也相處的很好。他見我們在穿衣服,就問我們幹嘛去,我說去借錢餓的不行了。
半個多小時的路程,我們走了過去。到達地方後,我打他電話就是忙音,沒人接很是鬱悶。馬舟看着我,我臉上有點掛不住,拿着“嘟嘟嘟”手機給他看。他說那回吧,反正人家也不招見咱們。一路無話,回到宿舍,馬舟一屁股坐在牀邊上,點起一根菸的抽了起來。
老家那小夥看見我們沮喪的回來,便問:“你們沒借上錢嗎?”
馬舟聞聲擡眼說道:“跟我們說好的讓我們過去,過去打了十幾個電話,沒人接,後面還關機了,擺明了就是不想借。”
那人一聽馬舟的話,立馬從衣服裡兜裡掏出錢包,問我們借多少,先讓我們把飯給吃了。我當時那個感動啊,他連我們名字都不知道,就敢借給我們。馬舟顯得很不好意思,沒有開口。
“一人兩百就夠了,我工資發了立馬給你。”我從門口走過來看着瘦瘦的他,很是尷尬。
“不着急,兩百夠嗎,要不你們一人拿上四百。”
馬舟起身連忙說:“夠了夠了。”
“那你們沒錢了就跟我說就行了。”
吃飯的時候,馬舟一臉嫌棄的說:“你看看,連一個外人都比你那朋友靠譜,你看看你交的都是什麼朋友。”
我無言以對,低着頭趴在碗裡大口大口的吃着面,是呀,一個外人都這麼靠譜……
他爲什麼要借給我們,也許是因爲我們跟他是一個地方的,也許此人品德高尚不忍看我們捱餓,可誰又願做品德高尚的人,換作是我,我是不會借錢給一個剛認識幾天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日子過的着實緊湊,我想當時如果真沒那兩百塊錢,那接下去該怎麼過,我想那也許會更加難熬……
終於熬到了發工資的時候。晚上下班後天下着大雨,我們冒雨回去取錢。在黃浦家園門口排了半個小時的隊才取出錢,到宿舍後立馬把錢給了他。出門後買了一箱啤酒,抱進去三人席地而坐對酒談心。
他二十六歲,出門六年連個女朋友都沒交過,很是沮喪。父母給安排相親,要不他看不上別人,要不別人嫌他家庭不夠好。父母也是着急,二十六了還跟十八九的小夥子一樣到處交朋友交兄弟……
那段時間跟馬舟鬧過好幾次矛盾,最嚴重的一次兩人僵持了一個多星期沒說一句話。那次是因爲我不小心把他的一個存錢罐打破了,雖然我買了一個比他那個更好的,可他依然對我不理不睬……
那四十五天裡我沒有曠過一次工,儘管乾的活那麼幸苦,當然也有自身條件的問題。現在有了錢,整天上網,喝酒,曠工,到處玩樂……
廠裡明確規定,連續曠工三天以上當自動離職,連工資都沒有。而我是上一天班,曠一天工,有時候連着曠兩天。我那崗位是個技術活,隨便調過來一個人,還真一時半會的搞不明白,需要長時
間的磨練,所以領班不能在我這一棵樹上吊死,在我三天兩頭的曠工中他培養了一個新人……
那天,外面陽光明媚,吹着微微的清風,我甩着半長的斜劉海進入食堂,大夥都已經開始集合了。領班點名的時候,點到了我的名字,我答應了一聲,他有點驚奇,踮着腳朝人羣中張望。到車間的時候我竟然看見我的崗位有人。領班跟我後面走過來說讓我以後愛到哪就去哪,這個崗位不需要我了。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隱隱感覺到娘娘腔也有“殺氣”。現在想想,當時的我還真是個無賴,我當時就坐在旁邊的一個大凳子上,靠在牆看那個新人幹活,他連我的十分之一都不如,手速那麼慢,旁邊還有兩個人給他幫忙,三個人竟趕不上我一個人的速度,可笑,可笑。
領班轉了一圈後,看見我還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氣,氣的咬牙切齒:“張恆你怎麼還在這,不是讓你走嗎,這不需要你?”
我微微一笑說:“押我的十五天工資給我,我立馬走。”
他把本子往旁邊的機器上一放,翹起食指和小拇指指着我就罵:“你他媽的,發工資的又不是我,你讓我怎麼給你。”
周圍幾人聞聲看向我們,期待着一場大戰的降臨。
他話還沒說完,我就一把握住他的食指,往反方向一扳,他痛的大叫一聲,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一個勁的說:“疼,疼,哎呀,放…放…放手,放手。”
我兩眼怒睜,死死的盯着他那雙泛紅的眼睛,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別 指 我。”
“好好你放手,放手。”
我鬆開了他,他趕忙搓着手,眼神時不時的瞥過來,很是意味深長。半晌,他拿起本子走了過來說:“走,帶你去辦辭職。”
我們去門口領了張辭職單,領班,組長簽字後去了科長辦公室。半扇門開着,裡面坐着一個瘦瘦的老頭,帶着一副眼鏡,趴在桌子上寫着什麼。領班敲了敲那扇半開的門,那人擡頭說了聲進來。領班說我要辭職,老頭推了推眼鏡,趴的近近的看電腦屏幕,鼠標一直翻着。
他有點疑惑的擡起頭:“哎,辭職的裡面怎麼沒有他的名字。”
領班笑着說:“科長,不好意思,是我的責任,他跟我說了都快二十多天了,我一時忙就給忘了,實在不好意思啊!”
我在旁邊聽的有點懵,心想領班是不是腦子有病,我什麼時候給他說過辭職的事,就剛剛纔提的這件事。但他也是爲我而這麼說的,不然肯定是辭不了職的,而且剛還那樣對他,確實有點不好意思。在一起上班一個多月,想想這人還是挺好的,雖然有點娘娘腔。我當時心裡還真有點莫名的愧疚。
科長顯然有點不高興,把我廠牌要了過去,把我的名字工號全部輸到了電腦裡,接過辭職單“唰唰”的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我看着粉色的複印紙,上面的字還不認識,像連筆又像繁體。
“工資下月十五到賬,現在沒事,你現在就可以走了。”科長不耐煩的擺着手。
出門後,我時不時的看一眼領班。終於我還是問出了口:“你爲什麼那麼說,我剛纔還差點打你。”
他嘴角神秘的上揚了一下說:“我挺喜歡你性格的,咋倆有點像。”
“像嗎?”我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一番,說話咬文嚼字,文縐縐的,一說話就用蘭花指,指這個指那個的。“真沒看出來。”
“哎呀,我說的是性格不是樣子。”
“我也說的是性格,沒看出來。”
“這麼說吧,你身上有我當年的影子,我很欣賞你,交個朋友嗎?”
……
當年。我又看了他一眼,多大的人,還當年。
他說的敷衍,我聽的也隨意。我想他應該是不想見到我罷了,想我趁早走,離開他的視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