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庵門口,幾輛自行車斜斜地停靠在牆邊兒上,一羣大學生躲在牆角的陰涼地裡百無聊賴……爲首的學生會副主席鄒傑中不時地擡頭看看天色,顯得很是焦急。
“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不靠譜的教授,就算只是個客座教授,也不能這樣啊。這還有沒有師德?”鄒傑中身邊,同樣一身正裝的劉宇傑突然用手肘輕輕碰了碰旁邊的胡巖,也就是跟齊琪等人一起在收容院教學的三個男生之一:“你們當初是怎麼認識這位的?還跟他打得火熱……”
“我們可沒跟他打得火熱,”胡巖趕緊撇清,“都是他自己纏上來的。”
“那他纏人的水平可真高。”劉宇傑面色不虞,“纏着纏着居然就纏到教授了。真不知道校長他們到底看上他哪兒了。”
“漢語拼音唄。”跟胡巖一起的王計嘆了口氣,“這才幾天,全國有點兒地位的學校基本都驚動了。要是我是校長,肯定也急不可耐地先把人拿下再說。”
“其實也不只是漢語拼音。”方洪看了兩個同伴一眼,“秦教授其實很有水平的。別的不說,光是聽他平時的言論,就知道他對咱們中國的局勢有很深的瞭解,而且他也不是一般人,要不,軍統的人怎麼會找上他?”
“那隻能說明他極有可能是個特務。”胡巖似乎對方洪的話有些不滿,“你見過有哪個教授像他那樣吊兒郎當的?根本就沒把這麼光榮的身份當回事兒。”
“大家還是不要說了,”鄒傑中輕輕嘆了口氣,“校長和諸位教授還等着咱們把人帶回去呢,還是先考慮考慮眼前吧。”
“路小佳她們怎麼還不回來?”聽到鄒傑中的提醒,雖然知道這根本就是多此一舉,可幾個人還是忍不住都翹了翹腳後跟。畢竟,不管對秦衛有多麼的不滿,學校安排的任務還是第一位的。
“以齊琪的暴脾氣,居然還要等那麼久……這位秦教授可真厲害。”沒看到人,劉宇傑又忍不住吐槽道。
“該不是嚇住了吧?你們剛纔也聽到了,咱們這位教授可是說了,如果他遭了暗算,連軍統局長戴笠也得……”王計左右看了兩眼,橫着手掌在脖子上虛劃了一下,暗示道。
“那不關咱們的事兒,你們也不許亂傳,聽到沒有?”鄒傑中臉色一變。他現在已經有點兒後悔跑這一趟了。剛剛他和這幾個同學也都跟齊琪、路小佳一起躲在觀音殿外面……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們不想進去,大家都是男人,別說光着膀子,就是全脫光了又有什麼好怕的?主要是他們不好意思把兩個女生單獨留在外面,怎麼說也是一起來的,要共進退纔是。可沒想到,聽牆根兒居然聽到了不該聽的話……秦衛居然大言不慚,說什麼就是戴笠敢動他,也得償命。這是一個學生能聽的話嗎?雖然他們這些學生大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隨時隨時都敢上街頭遊行示威,連政府也敢表示反對的一類人。可那終究也只是少數,大多數的學生其實還是願意老老實實地讀書,然後找份好工作的,當然,這是在沒有受到那少數同學的刺激的情況下……而除了這些,還有像他這樣從事學生會工作,跟外界接觸比較多的一類人。不可否認,他們學生會有很多熱血青年,屬於那種一點就着的角色,可那絕不包括他鄒某人,否則他現在也不會只是個學生會副主席。他的願望很簡單,就是讓在學生會的經歷成爲他走出學校之後的一個資本,讓自己以後的日子能夠更加地順利。可現在……他覺得自己回去之後有必要向學校建議將秦衛的客座教授職位給否決掉。學校,還是純粹一點兒好。
“有什麼好怕的?軍統又不是什麼好人,再說了,說這話的又不是我們。”劉宇傑對鄒傑中的小心翼翼很不爽,“我們只是學生,難道那些人還會因爲我們聽到了這幾句話就怎麼着不成?”
“學生的身份並不會成爲我們的護身符。而以爲自己是個學生,就可以毫不遮攔的說話做事,這本身就是一種不成熟的表現……而我們,已經成年了。”方洪突然幽幽地說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劉宇傑斜過去一眼,問道。
“這是秦教授說過的,主要意思是說:不管我們是什麼人,只要我們成年了,就應當爲自己的行爲負責。他還說,大學生這個身份也並不值得我們驕傲,因爲成爲大學生也只是表示我們的學習成績還算可以,而這個世界看的不是我們的學習成績,需要的是真抓實幹……沒有爲這個國家做過什麼,爲這個社會做過什麼,就沒資格對這個國家、對這個社會發表評論。”方洪道。
“這是什麼歪理謬論?”另一個叫韓志民的學生憤怒地跳了起來,“難道,就因爲我們是學生,就不能對中國現在的情況發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見了嗎?難道我們不是中國人?”
“我們當初也這麼反駁過他,可他說的是:學生太過脫離社會和現實,對社會和國家的現狀也瞭解得不夠透徹,如果以爲憑着一腔熱情就可以這樣那樣,往往就會壞事。”胡巖看了他一眼,“他還舉了‘火燒趙家樓’的例子,認爲當初北京的學生太過偏激,不能瞭解實際情況就做出那樣激烈的舉動,是不對的……”
“胡說八道。‘五四運動’是愛國運動,這誰也不能否認。”鄒傑中突然厲聲道。他雖然並不喜歡搞這樣那樣的運動,也不喜歡做太過激烈的事情,可在這樣有關立場的事情上還是不含糊的……若是含糊了,下一屆的學生會恐怕就沒他什麼事兒了。
“他倒是沒有否認‘五四運動’的愛國性質,他只是說:北洋政府並沒有在《巴黎和約》上簽字!”方洪擡眼看了幾個同學一眼,淡淡說道。
“……那正是因爲‘五四運動’點燃了全國人民的愛國熱情,而也正是迫於全國人民的壓力,北洋政府害怕衆叛親離,這纔沒有簽字!”韓志民先稍稍愣了一下,又接着反駁道:“後來,日本強佔青島,北洋政府卻像是縮頭烏龜,依然沒有出兵。這恰恰說明了當初的運動是正確的。”
“沒有人說‘五四運動’是錯誤的,那一場運動的巨大影響力,不僅點燃了新民主運動的火炬,還讓中國國內反抗的聲音此起彼伏,形成一道不可忽視的力量,使得歐美各國不得不考慮強行壓迫中國會否引起更大的風波,損害到自己的在華利益。而也正是因爲‘五四運動’所帶動起來的巨大的愛國熱情,使得北洋政府堅定了拒籤和約的決心……但這些都不能否認一點,那就是,在‘五四運動’之前,北洋政府其實並沒有決定簽約!”
“所以,不管我們怎麼爲當初的行動進行辯護,都不能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們提前將罪責歸綹到了某些人的頭上,而這,卻僅僅只是因爲這些人‘可能’做出什麼事來。”
方洪和王計兩人複述着自己當初聽到的話,無精打彩。
“你,你……”韓志民先是指着方洪,接着又指着王計,可接着又使勁兒地搖頭:“不對,不是你們,是那個傢伙,他、他在否定當初的運動!”
“沒有否定,他承認了‘五四’的愛國性質和幾乎所有的行動,只是否定了北京的學生在運動中的一些過激行爲……‘火燒趙家樓’,這本就是違法的行爲。還是在曹汝霖等人並沒有做出實際賣國行爲的情況下……我們爲什麼在沒有得到確實信息的時候就將其定性爲賣國賊呢?還燒了人家的家……難道僅僅只是因爲他是北洋官員?”王計又反問道。
“可、可是……”
“雖然我對匡互生前輩的行動並不是很贊同,但我也承認,正是因爲他當時的激烈舉動,才使得這一場運動在一開始就震驚了全國。可以說,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這兩件事,對在全國範圍的愛國運動起到了相當顯著的推動作用……”鄒傑中說道。這個時期的大學生對“五四運動”的瞭解是很多的,匡互生身爲“火燒趙家樓”和“痛打章宗祥”這兩件大事的主角和帶頭者,他們自然也是很瞭解和敬佩的。
“我承認你說的,可這依然不能否定前面所說過的那些。無罪而罪人……如果在一開始就可以不按法律行事,那麼,以後誰又會把法律當回事兒?……這不是我說的,還是那傢伙。”方洪又道。
“其實我聽說,當初擔任遊行運動總指揮的傅斯年先生和遊行運動主席段錫朋等人都是反對強行衝擊趙家樓和毆打賣國賊的,只是大家羣情激盪,控制不住而己。畢竟,北洋軍閥一直以來的賣國行徑,在當時已經讓人充滿了怨氣,有了宣泄口,自然就難以堵住了。”鄒傑中又嘆道。
“是啊,這也不能怪大家,要怪,只能怪北洋軍閥無能,外不能爭國權,內不能安民衆……”韓志民也急急地附和道。
“歸根到底,曹、陸、章等人根本就是自取其辱!”劉宇傑繃着臉,冷冷道。
“說的對。”
方洪、胡巖,還有王計三人互相看了幾眼,紛紛點頭。是啊,如果不是因爲北洋政府一直就讓大家失望至極,讓人民充滿了怨氣,何至於一個遊行就鬧到歐打國家高幹,還燒了人家房子的地步?大學生可都是文明人。所以,說到底,這都是那些人自找的……只是,怎麼大家的眼神裡總有一點兒不自信呢?而且,如果秦衛在這兒,他又會怎麼說?
……
觀音庵門口沉默了下來,一羣學生沒了說話的興趣,只是乾巴巴地在陰涼地裡等着兩個女生。又過了一會兒,路小佳拉着齊琪出現在了大家的視野中,可希望中的秦衛卻並沒有出現,看到這個情景,鄒傑中心裡忍不住苦笑起來。
“怎麼回事?他沒空?不是說他一兩天內不會去親自審訊那些人嗎?”韓志民性子急,一見面就問了起來。
“別說了,誰知道他又有什麼事……”齊琪虎着小臉,“還說要給什麼軍統高層打電話……我看他根本就是色厲內荏!”
“我看秦教授暫時是不會去學校了,咱們還是先走吧。”路小佳也苦笑着說道。他們剛纔一起勸秦衛去重大開會,結果因爲韓志民的話有點兒重,惹惱了那傢伙,直接把人趕了出來,她和齊琪仗着人面熟悉,又再次進去勸人,結果,秦衛這回更直接,居然說要洗澡……這麼不講究的傢伙居然是她們學校的客座教授,她真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
“我回去告訴校長,看他怎麼辦,哼!”齊琪依舊怒氣衝衝。這年頭,當着女生的面說要洗澡,跟耍流氓雖然還差一截,但也很招人恨了。
“他可不怕校長。”方洪以爲齊琪是要告狀,當即提醒道。
“我當然知道他不怕校長,所以我會去告訴校長和那些等着開會的專家教授,說這傢伙在收容院抓了三個日本間諜……”齊琪握着拳頭,得意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