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
許鍾崟和邢教授都看在眼裡。
事情正在逐漸朝着幾人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景發展下去。
許鍾崟看着邢教授:“現在蘇玥瑩無法動彈,她已經快不行了。”
邢教授點點頭,愛莫能助地嘆了口氣道:“感染埃博拉病毒,我實在無能爲力。”
“如果能換過來的話,我希望感染的人是我。”許鍾崟說。
“你們都很勇敢。”邢教授聽到許鍾崟的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鼓勵了一下。
“可是我無法接受蘇玥瑩的現實,她,她就這麼……”許鍾崟哽咽着說不下去。
“許鍾崟。”陳宇突然出現在門口。
許鍾崟昂起頭來,兩人對視時,眸光裡都是佈滿血絲。
“等會天一亮,你就離開青甾村,我希望你能盡最快地速度讓醫護人員來接走玥瑩,她情況已經很不妙了。”陳宇道。
“嗯,我現在就去收拾一下。”
“青甾村的山路崎嶇,道路兇險,注意安全便是,而且……”陳宇說到這,頓了一頓,又接着道,“村裡很多人都對我們不懷好意,爲了避免出什麼意外,你儘量避開他們。”
“我會的。”許鍾崟點點頭,又看了看天際,發現山巒一角騰出的光線越來越亮,便道,“一會天就亮了,我現在就動身。”
“記得,把那隻網袋帶上,送到檢疫局。”陳宇指了指那隻蝙蝠。
許鍾崟臨走時還特意到了蘇玥瑩牀頭,看了她一眼,心道:玥瑩,撐住!
陳宇目送許鍾崟遠去,他沒有跟邢教授說任何一句話,徑直回到了蘇玥瑩的房間裡,邢教授感到氣氛十分尷尬,他掏出一支菸來,點着了悶悶地吸了一口,嘴邊深深低凹陷進去,然後吐出一團白霧來。
訇磊毫無興致把一根蒯草捲成一團,朝遠處丟去,番薯便飛快地跑去,又把把蒯草叼回訇磊的手裡。
第一縷朝曦終於在山峰頂上綻放,青甾村迎來了它一貫死寂的黎明。
邢教授吸完三根菸,他沒再朝煙盒裡抽,因爲裡面已經空空如也了,他把煙盒揉扁了,丟到了地上。
“老村醫,這裡留給你照顧了,我出去走走。”邢教授跟老村醫道。
“有心事憋在心裡不好,想散散心就儘管去,我會照顧好這幾個孩子的。”老村醫答應着,又進到廚房裡熬藥。
邢教授一怔,看着老村醫的背影沒有說話。
這一天除了給蘇玥瑩熬藥,喂藥,換藥,敷藥,老村醫和陳宇幾乎都是寸步不離,牀頭的蘇玥瑩大部分的時間都處在昏迷狀態,她幾度出現了,幻覺,說着胡話,有時候會伸手去抓着自己溢血的傷口。陳宇得一刻不能鬆懈地防止她虐待自己。
訇磊也是不斷地跟她說話,儘可能地鼓勵她。蘇玥瑩每次聽完都在默默流淚,她答應他們,一定要堅強地撐下去。
太陽在蒼穹上劃過了一個完美的弧線,蘇玥瑩撐過了一個白晝,現在又夜幕降臨了,天際換上了璀璨的晚裝,整個天空出現了一盞彎月。
蛐蛐沉鳴,牛蛙聒噪。
“蘇玥瑩怎麼樣了?”邢教授走進了她的房間,陳宇正一些棕櫚葉包的藥給她敷腳。蘇玥瑩閉着眼,臉色已經憔悴無比。
“她還好麼?”邢教授又問。
“許鍾崟已經去了一天了,也許他已經趕到了鎮上,在找醫院派車趕來的途中。”陳宇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直接岔到了許鍾崟的話題。
邢教授沒在意,接過話茬道:“
從這裡走出村口的需要半天時間,趕到鎮上時也是傍晚了,估計現在是剛到鎮上不久。”
“我覺得有些人不應該感染上的,卻感染上了。”陳宇又道。
邢教授道:“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心存芥蒂……可是蘇玥瑩現在的病症,即使換做國內最頂尖的醫師估計也是無濟於事,我也不想,但是我們得面對現實。”
“玥瑩,你一定要撐過今晚,可能夜裡許鍾崟他們就來了,不然最多明天早上就可以接咱們離開青甾村。”陳宇依舊沒理會邢教授,他俯身牽起蘇玥瑩冰冷的手,輕聲對她說。
邢教授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伴着陳宇的鼓勵,蘇玥瑩又撐過了一夜。不過翌日早晨,她臉色駭人極致,陳宇都無法忍心仔細看她。蘇玥瑩的皮膚上嚴重皸裂,被村醫用很多繃帶和其他草葉包裹,但是還是無法控制惡變,她甚至有些皮膚脫落了,頭髮掉得嚴重,枕頭上一大把掉髮盤旋着。
“她的肚臍眼已經變成了醬紫色,體內的血水已經融化到了 她的脾肺腎。”村醫說。
陳宇則痛苦地把頭輕輕貼在蘇玥瑩的臉頰上,滾燙的淚水迷糊了他的雙眼。
可是許鍾崟還是沒有來。
中午,下午,傍晚,直到夜幕降臨。許鍾崟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這是第二個白晝。
老村醫採擷回來的藥基本失去的作用,他熬出來的藥湯蘇玥瑩再也喝不下半滴,全部吐到了牀單上。她身上都是敷着厚厚的中草藥。
夜裡,蘇玥瑩這兩天來第一次排泄,而老村醫端着一個木桶往外一處草叢裡倒,幾人都看出,那片草叢盡是一片黯黑色的血。
蘇玥瑩暈迷着撐過了這個夜晚,在第三天的黎明看到了曙光。她微笑着對陳宇和邢教授道:“我的意志力很堅強……”陳宇則對她心如刀絞地微笑。
老村醫說蘇玥瑩的整個身體裡面已經全部溶血,潰爛,她的下 體已經失禁了,到處排血……
但是許鍾崟還是沒有出現!
又到了第三個夜裡。
時間凌晨兩點。蘇玥瑩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喉嚨裡含噎着一股股血脂,雙目能見度不到十米,幾乎失明。她渾身像個血人,身體到處滲血,她已經撐到了極限!
“陳宇……”蘇玥瑩喘着最後幾口氣道,“我準備不行了……”
陳宇幾人都圍在牀頭。
“我,我……現在變得怎麼樣了?是不是……很難看?”蘇玥瑩胸口急遽起伏。
“怎麼會呢,玥瑩是最漂亮的。”陳宇說。
“呵呵……你和許鍾崟都喜歡……調侃我,可是,我……將不再成爲你們調侃的對象了,你們,你們可以換一個女孩子……”
“哪能呢,換別人不好玩,就你可樂。”
“有鏡子嗎?我想看現在的自己……”蘇玥瑩的聲音如蚊嚶。
“訇老師,麻煩拿一面鏡子來。”陳宇把臉稍稍側了一點,朝訇磊說道。
訇磊看着蘇玥瑩一身猙獰邋遢的血跡,他實在不忍心讓她再受一次打擊,因此他沒有動。
“一——面——鏡——子——!”陳宇再次提示道。
老村醫朝他點了點頭。訇磊轉身去拿來了一面鏡子,遞給陳宇。
陳宇拿起蘇玥瑩的手放到鏡框上,然後叫她拿緊了。蘇玥瑩微微地睜大了眼睛,道:“陳宇,我手連拿鏡子的力氣都沒有了……你幫我照着……”
陳宇點點頭答應,又回頭跟訇磊道:“訇老師,房間裡的燈泡太暗,玥瑩她估計
看不清鏡子裡的自己,你多給她點幾根蠟燭吧。”
訇磊再次怔住。
“多——點——幾——根——蠟——燭!”陳宇一字一頓道。
訇磊躊躇了一下,但還是照辦了。
一會,牀頭幾根蠟燭的火光幽幽顫動,電燈下像是打開了手術檯的燈,少了很多影子。
“行了……把鏡子移到我眼前吧,給我看看我自己……”蘇玥瑩說道,又咳了一聲,胸口裡聽到肺部被咳碎的聲音。
陳宇把鏡子的反面移到蘇玥瑩的臉上,問她:“怎麼樣,我沒騙你吧,你好得很,臉色還是這麼紅潤。”
蘇玥瑩長大了眼睛,其實現在她已經完全失明瞭,不過她咧開嘴笑了:“果然……我還是很漂亮的……呵呵……”
旁邊幾人都哽咽起來,眼眶裡閃爍着異樣。
鏡子的一面發射着幾個大老爺們潸然的窘態。
“這,這不是,許鍾崟嗎……”蘇玥瑩突然對着反面的鏡子自言自語道,“是他……我看見他了……他就在門口……門口裡有曙光……我,我已經成功撐到了第三天……呵呵……許鍾崟他們帶着醫療隊員來了……我,我有救了……”
她的每個字,每個音都好像在含着巨大地痛苦從喉嚨裡說出。
“對,許鍾崟,剛剛趕來呢,他要讓我們一起離開青甾村。”陳宇笑着說。
蘇玥瑩緘默了好一陣,瞪着失去了焦距和生機的目光面對鏡子道:“他們……他們怎麼又走回去了呢……沒帶我走……”
蘇玥瑩的精神透支,生理紊亂,已經進入了幻覺。
“算,算了,我知道我沒力氣,力氣跟你們走了……”蘇玥瑩突然胸口抽搐了一下,她的鎖骨陷入極深,像是攢足最後一口氣道,“我死了……你們,你們……就把我埋在,在青甾村裡吧……這裡真的……很漂亮……”
蘇玥瑩的手腕從鏡子框上無聲滑落,掉到牀單上,她失去了能開口講話的權利,失去了再看自己美麗容顏的眸光,失去了心口翕動的起伏,失去了身體裡所有的溫度。
沒有人說話。
燭光冉冉。
夜霜茫茫。
陳宇閉上眼睛,把她冰冷的手緊緊攥在自己的手心。訇磊像是木頭人一樣,老村醫轉身遺憾地離開這見房間,邢教授昂起頭,把眼中唏噓的所有痛楚朝心裡淌去。
而門外,許鍾崟沒有來……
第四天清晨,幾人把蘇玥瑩的屍體用白布覆蓋着,沒有棺槨,她由老村醫和訇磊擡去一個長滿鳶尾草和薔薇花的地方埋葬,算是瞭解她臨終的夙願。
陳宇和邢教授站在門口,都沒有跟去。番薯在老村醫的身後走一陣,停一陣……
直到他們完全消失在了阡陌小道上。陳宇才緩緩對邢教授開口:“我知道,再怎麼等下去,許鍾崟都不會再出現了,是吧?”
邢教授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四天前,你跟老村醫一句‘我想出去走走’後不久,許鍾崟已經落在胥婆仙人的手裡了吧。”陳宇冷冷道,他嘴裡說着這個猜測時,卻是自己十分鎮靜,好像他已經完全預料到了有這麼一回事。
“許鍾崟在幾天前離開的時候,我想,他連村口都沒有走出去,就被抓住了。”陳宇悠悠道,“我給他帶走的那隻蝙蝠估計已經被放走了或是殺了剮了,然後,下一個被逮的就是我了,反正我們幾人是走不出青甾村的。”
邢教授的面容沒有太多表情,風吹過他的臉頰,有些癢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