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寧安侯府霍夫人的祭日到了。
往年,雖說只是溫家人自行祭拜,但總有人上門送上儀禮,以表示對霍夫人的尊重和對寧安侯的安慰。當然,更多的是拉關係、做樣子。畢竟溫侯雖無根基,爵位在京城也不算太過耀眼,但什麼比得過聖寵?什麼比得過實缺?何況,溫家人的聲譽極好,沾點光總是不錯的。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這纔不到半年的時間,寧安侯府不知犯了哪路太歲,或者衝撞了哪位凶神,家中惡事不斷。先是相繼死了兩位姨娘,接着就着了一場燒燬整個愛蓮居的大火。更有甚者,侯府的小二爺溫映宣在府裡走得好好的,莫名其妙的摔了一跤,好巧不巧的正撞在太陽穴上,昏了整整三天,養了足有十日,人雖然是保住了命,哪想到卻傻了。
溫二往常也不是伶俐人,非但不成器,還很有些紈絝苗頭。但他到底是溫侯的嫡幼子,現在據說連父兄都不認得了,也實在令人唏噓。
寧安侯府接二連三出了這麼多事,溫侯心力交瘁,臥病在牀,大家也就因着這個藉口不登門。其實,是生怕染上晦氣。古代人麼,總是迷信的,加上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於是到了正日子這天,侯府門前人馬稀落。因爲侯府的大門又緊閉着,就顯得格外悽清。
琉璃不願意待在府裡看溫凝之惺惺作態,乾脆就說要去城外的白雲觀進香,爲去世的霍夫人祈福。在大趙,漕幫中人拜的是道教仙祖,府裡做的法事卻是佛教一派,所以她這樣做並不失禮、突兀。只有溫倚雲大爲不屑,認爲這位義姐只是不耐煩愁雲慘霧,找藉口出去玩了。
事實上,琉璃到白雲觀後只虔誠敬拜了清香一柱,請道祖保佑姐姐的在天之靈。而後就去了大慈恩寺。因爲那裡會擺戲臺子,唱流水戲。明知道是假的,但伶人的扮相,以及那些遠去的故事,卻令她感覺姐姐重新又活了一遍。
溫凝之是天底下最齷齪無恥、又薄情寡性的男子,但他的文采卻另當別論。那些歌頌姐姐的唱詞,被他寫得蕩氣迴腸、優美動人,令人聽來熱血沸騰,又心酸落淚。
爲了出行方便,琉璃坐着馬車出去。但半路在車內換了男裝。在車外又換了馬匹。單人獨行,城內城外跑了個來回。之後就騎在馬上,站在大慈恩寺空地的邊緣,遠遠望着舞臺。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都一動不動,脊背挺得筆直,眼神堅定的向前,就像變成了化石。
漸漸的,從晌午開始,天暗了起來。大片陰雲好像浸了水的棉絮,一團團積聚在頭頂。東京都地處大趙東北偏南的地方,不像西北那樣四季分明,但算算日子。也確實該冷了。而這場啓承十年的初雪,很快就飄飄揚揚的灑了下來。雖然不疾不徐,看樣子卻是不覆蓋世界就不肯干休的下法。來看白戲、並吃白食的百姓見此情況,都很怕大雪封路,於是紛紛離去。伶人們見此。也到寺內早安排好的地方去歇着了。
前一刻,還熱熱鬧鬧、熙熙攘攘的所在,很快就一片蕭瑟,人跡皆無,茫茫天地間只餘飄雪和落地的銀白。這一切,忽來忽去,就有如,人生的無常。
琉璃仍然身姿挺直地坐在馬背上,就像世界上只剩下她似的,又是好久,才動了動。
落雪,灑了一地。露出她大紅色的錦裘大袍和同色褲子與靴子來。就連頭上,也戴的是紅色小冠,鮮紅色的飄帶系下細嫩的顎下。她覺得,既然是祭奠姐姐,就不應該身着素白,而是必穿火一樣的紅。就像姐姐當年在雪天的長街上走近她,就像姐姐這輩子全部的生命顏色。
可惜,火兒不在。胯下馬,只是普通黑馬。
當年火兒找到家裡,一路不知有多少艱辛,完成使命後幾乎死掉。是她哭着求火兒不要離開,因爲它是她與姐姐之間的感情紐帶。又哭着求石頭,讓他救救火兒的命。火兒也爭氣,硬是死熬着,似乎知道琉璃沒了它就撐不住,不管多痛苦也努力活下來。石頭更不用說,找遍了有名的馬醫,幾晝夜不吃不睡,陪着火兒。
火兒活下來了,只是身體極差,從一匹神駿的馬,變得虛弱無比、瘦骨嶙峋。每天只能待在馬棚裡,偶爾陪着琉璃出來,沿着江南的青石板街道,緩緩的散步。
有時候,琉璃覺得自己真的很自私。因爲,她早該放火兒走,卻強留它。它是一匹英雄的馬,它應該馳騁在廣袤的土地上。可它先是爲了姐姐進了繁華但狹窄的京城,又爲它困居於江南水鄉。就算是死亡,它也應該陪在姐姐的英靈身邊!
可是,她就是捨不得!哪怕知道它痛苦的熬日子,還是不想放它走。而火兒,就沉默的陪伴着她,直到她來京城那天,它站在岸邊,那雙眼睛帶着全部的溫柔意,看她上船離去。
她想火兒!她想石頭!她想姐姐!
她的復仇之心如此堅定,她也能做到勇往直前,但是真的、真的、她的內心脆弱不堪,真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真希望回到啓承元年的同樣雪天。
然而,此時的她並不知道,她在別人的眼中,卻是一道別樣的風景。
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間,迅速的被白雪覆蓋,平時的嘈雜醜陋,都被修飾爲晶瑩剔透的模樣。琉璃,就像這冰雪世界中的一朵小小的火苗,雖然小,卻吸引了蕭羽的全部視線。
霍大小姐的祭日,他預感到琉璃不會待在寧安侯府裡,只是琉璃出門早,他沒有堵到。本是滿城亂轉,想碰碰運氣,沒想到在大慈恩寺前,真的看到了她。
他也單人獨馬。她安靜地站了多久,他也安靜地站了多久。只是,在一個便於觀察她的地方。雪中,她不走,他也沒走。那個姑娘,那個他想挖掘出秘密。想趕出京城的小姑娘,卻在這一刻深深的打動了他。她身上,有一種極爲強大的悲愴感,於寂靜無語中散發,旁人也許不能明白,卻震得他心神都顫了。
琉璃給東京都人的感覺是淡漠,可他看到了,她的感情其實濃烈得化不開!
一帶馬繮,他提馬上前。本來不想露面,但那個小姑娘太孤獨了。他冷硬如萬年寒冰的心腸上忽然滑過一溜兒小風。引得他自然而然的向她而去。
叮鈴。
寒風中、沙沙的落雪中聲發出清脆響聲。雖微小,卻似把空氣都敲裂了。
琉璃轉頭,正見到蕭羽騎馬過來,與她並肩而立。他站在她的西面。正擋住了凜冽的風。
“你哭了嗎?”蕭羽沒看琉璃,眼睛並無聚焦的望着前方問。
“沒有。”琉璃搖頭。她說過不再哭了。現在,只是眼裡有些溼意罷了。
“你來幹嗎?”心中悲痛,問話就生硬不客氣。
“我來看霍大小姐。”蕭羽笑笑,神情中卻沒有平時的戲謔輕浮,很是認真。
他沒叫霍夫人,而是霍大小姐,顯然也是認爲溫凝之配不上大趙國惟一的女將軍。而他說是“看”,卻非“看戲”。表達了對這位巾幗英雄的絕對尊重,這令琉璃心中舒服了些。
可是,他接着又說,“琉璃若姓水,怎麼會爲姓霍的如此難過?天下人。都是健忘而輕恩的。哪怕嘴裡說得好,得到了好處與庇佑,轉眼因爲自己窩在蜜罐子裡,也就扔到一邊去了。”
琉璃蹙眉,想起當年在山上,看到寧安鎮滿城縞素,不禁覺得錐心。
“這世上,忘恩負義者雖多,卻也不都是這樣。”她深吸口清冷的空氣,“我難過,是因爲英雄已逝。而身爲女子,我爲霍大小姐折腰。”
蕭羽沒說話,但終於收回放於遠處的目光,轉頭看着琉璃。
正當琉璃滿身滿心的戒備,以爲他又要刺探與攻擊她時,他卻伸出雙手,忽然捂住琉璃的雙耳,也變相的,捧住她的臉,“這麼冷的天,怎麼不穿件兜帽大氅?至少,也要戴耳套才行呀。多漂亮的耳朵,凍掉了怎麼辦?江南人?我還沒見過江南人這麼扛凍的。”
他的掌心溫熱,就這麼覆在琉璃的耳側,害她被他的溫暖燙得一哆嗦。雖然這動作於男女之間太過於親暱,實在逾禮又無禮,但她震驚之下居然沒有反抗。
這時她才注意到,她穿着一身豔紅,他卻一色的素白。白馬白裘白靴,白色狐皮大氅。這純粹的顏色和銀裝素裹的整個天地,襯得他冰人一般丰神如玉,俊美絕倫。就連那雙素日裡黝黑不見底的眼睛,也因爲染了白而清澈起來。
下一刻,他那雙白毛毛的耳套,已經到了她的耳朵上。他的手指如此靈巧,居然在她還沒有發覺時,已經幫她戴好了。
下意識的,她想扯下來。因爲,就算寒冷,她也不是什麼溫暖都接受的。
他卻攔她,“別管好意還是惡意,對自己有好處的就該接受。不然,就太笨了。”
她一想也是,連個謝字也不說,突然帶轉馬頭,飛奔而去。
蕭羽站在原地,望着琉璃遠去的方向,用曾經捂着琉璃耳朵的手,又捂住自己的。
“好冷。”他笑眯眯地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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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有話要說……
今天晚了些,但蕭大帥哥重新登場,值得吧?明天,還有帥哥再現,大家猜是誰?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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