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的尖叫立馬引起了戲班衆人的警覺,七八個男人沒有多想,直接朝着女工所在的位置追了過去,只不過,當他走到水井邊的時候也愣住了,隨後有一個算一個,一個個都彎腰吐了起來。
陳泰文也聽到了響動,支撐着身體朝着水井裡看去,只見水井裡塞滿了一具具死人屍體,因爲屍體太多,竟然直接將井口填平了,更意外的是,或許是因爲地下水位過高,水井正往外滲着血水,場面看起來很是嚇人。
“泰文哥,怎麼了。”
吳小姐因爲剛纔去方便沒有跟上大家的節奏,見大家都往這邊湊,吳小姐方便後也朝這邊跑來。
聽到吳小姐的聲音,陳泰文身體一抖,直接捂住了吳小姐的眼睛衝着吳小姐說道:“別看,老實回車上去!”
“哎!”
看到眼前一幕,吳老闆重重地嘆息一聲,然後摘下頭上的瓜皮帽,開始在一邊抽了悶煙,而戲班的其他人則是在井口前規規矩矩地磕了幾個頭後,便開始找東西將井口填埋起來,入土爲安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想法,他們現在能做也就只有這些了。
陳泰文將吳小姐勸了回去,看到在一邊抽悶煙的吳老闆後,陳泰文索性走了過去問起了緣由,雖然有些事情他曾在昆明的時候聽流民講過,但今天第一次看到還是十分震撼。
“這是日本人的屠坑,我想這個村子裡的人都在井裡了,”吳老闆見陳泰文過來,將手中煙桿的煙鍋往鞋底上敲了敲後對陳泰文說道。
陳泰文聽後憤怒了,雖然因爲發着高燒,但還是用手狠狠地砸了一下地面,問吳老闆道:“他們爲什麼這麼做!”
“爲什麼?爲了製造無人區,爲了斷絕在敵後抗日將士們的補給,也爲了他們更好地統治地方。日本人少,農村管不了,索性就燒光、殺光、搶光。”
吳老闆是跟隨着戰火一路走下來的,見的市面多,知道的東西也多,在他的講述中,陳泰文知道了什麼叫兒童換軍火、什麼叫毒狗害人、什麼叫水井埋屍......
中國人民正遭受着日**蹄的踐踏,也再次刷新了陳泰文對日本人底線的認知,相比起來,陳泰文經覺得當初大野隆治用戰鬥機掃射日本平民還算是溫柔的。
不知道是不是運氣,陳泰文一行朝着崇寧前進,路上竟然沒有過多的盤查,孫翻譯官也沒有派人來追擊他們,或許是因爲東門對着的是敵佔區腹地,因此鬼子對崇寧東門的看守還不算太嚴格,賄賂了看門的僞軍鬼子後,吳老闆帶着陳泰文一行以低廉的價格住到了客棧。
畢竟現在戰亂,在大前方的崇寧,客棧基本上說可以沒人住,畢竟誰也不會沒事跑到前線來觀光不是。
“誒,泰文啊,你有結婚了沒有?”陳泰文拖着發燒的身體,在幫戲班子搬一些雜物的時候,吳老闆看似開玩笑地問陳泰文道。
因爲陳泰文生病,吳小姐自告奮勇地擔負了照顧陳泰文的責任,戲班子裡的人都看在眼裡但是也不說破,聽到吳老闆問這話,吳小姐的眼神立馬亮了起來,站在陳泰文身後,目光灼灼地盯着陳泰文的背影。
搬起一套演戲用的披掛,陳泰文笑着衝吳老闆點點頭,對吳老闆說道:“沒結婚,但是有女朋友了,她就在昆明!”
陳泰文的話彷彿一擊重錘錘在了吳小姐的胸口,不知道爲什麼,一聽到陳泰文有女朋友這句話後,吳小姐就覺得自己有些心煩意亂,右腳往地上一頓,哼了一聲之後搶過陳泰文手中的披掛就氣沖沖地朝着客棧裡面走去。
陳泰文沒反應過來,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得罪了這位溫婉可人的吳小姐,只好將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吳老闆。
“哎,冤孽啊,我這麼跟你說吧,我家閨女還是待嫁之身,你們倆假扮夫妻都已經同了房了,爲了我家妮兒的清白,還是希望你之後能對她多做考慮。”吳老闆說完也搬着一箱東西進了客棧。
這話說的夠直白,陳泰文頓時心中五味雜陳,爲了防止被敵人識破,所以這一路上陳泰文跟吳小姐都是假扮夫妻的身份出入,甚至連住都住在一間房子裡,這個時候人們的觀念可不像後世,吳小姐跟陳泰文同房過夜的消息要是傳了出去,吳小姐這輩子都別想找到婆家。
恩重難謝,陳泰文此時心情也變得有些沉重起來了,吳老闆說得對,如果真像吳老闆說的那樣,陳泰文接下來該如何面對吳小姐?刻意保持距離麼?
“八嘎!”
就在陳泰文糾結的時候,斜對面同盛客棧門口卻傳來一陣鬼子的叫喊聲,陳泰文順聲望去,只見一個男人正被幾個日本士兵圍着,那男人正焦急地衝着幾名日本士兵解釋着,因爲距離不遠,陳泰文也躲在一邊聽了個大概。
原來,那男人是因爲通行證丟了又正好被查到,幾名日本士兵不由分說就要帶那男人走,現在男人可是家裡的頂樑柱,男人被抓了,家裡的老老小小就只有餓死的份,因此在跟日本人求情。
“八嘎!”
“啊!”
顯然,男子的求情並沒有打動日本人,他也就是焦急地解釋了幾句,卻不曾想站在他身後的一名鬼子兵竟然直接一**朝着那人腿上砸去,從那腿變形的程度和男子痛苦的慘叫來看,這一槍,男人的右腿肯定是保不住了。
“你們幹什麼!你們這羣強盜!土匪!”
男人倒地,一個女人突然從人羣后面衝了出來,心疼丈夫的女人直接撲到了自己丈夫身上,然而,當這個男人看到自己老婆衝出來後,臉上卻泛起了一絲恐懼。
果不其然,那幾名日本並在見到這男人老婆之後互相使了個眼色,走出倆人直接一左一右抓住了女人的胳膊。
“你們抓我,抓我吧!我沒有通行證,你們抓我啊!”
一個女人又如何是幾名鬼子兵的對手?眼見自己老婆要被日本人抓走,那男人直接伸手抱住了一名日本兵的小腿,苦苦地哀求着日本兵把自己抓走,放下自己的老婆。
被男人抓住小腿的鬼子兵此時已經喜笑顏開,朝着男人老婆的屁股上直勾勾地看了一眼之後,直接一腳將那男人給蹬開了來。
可憐男人已經被砸斷了腿,又如何能追上這幾個如狼似虎的鬼子兵?見自己老婆漸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男人只得趴在地上哭得呼天搶地。
“死鬼,還不快進來!”
就在陳泰文義憤填膺的時候,他的身後傳來了一陣嬌喝,這聲音陳泰文再熟悉不過,不是吳小姐又是誰?只不過這稱呼,陳泰文聽了一聲“死鬼”後,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來崇寧之前吳老闆已經交代過了,崇寧是日本人在這裡控制的最大的一個縣,重兵防守,一切都要小心行事,兩人假扮夫妻也要假扮的像一點,看來吳小姐是充分貫徹執行了吳老闆的指示了。
陳泰文也知道,現在自己勢單力薄,如果還在崇寧惹出什麼麻煩的話,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說不得也會連累吳老闆他們的戲班子,這種事情發生在日佔區,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幾天,因爲身體還沒有康復,所以陳泰文沒事就會到自己住的客棧門口轉悠,主要是看着斜對面同盛客棧的那個男人,自從自己的老婆被日本人搶走之後,這個男人就坐在原地根本沒有離開過。
店家看他可憐,也曾給過他飯食和清水,但是他對這些根本不聞不問,三天後,男子衝着天空大笑三聲,直接從原地爬了起來,拖着一條斷腿逢人就問看沒看自己老婆,顯然,這人已經有些精神失常。
“東山上(那個)點燈(哎)”
“西山上(得個)明”
“四十里(那個)平川了”
“也了不見人”
“你在你家裡(哎)我在我家裡哭”
.....
男人走着走着,一首陝北的民歌信天游便從他的嗓子裡吼了出來,男人的嗓音雄渾、淒涼,有些知道原委的人都已經開始偷偷抹下了眼淚,一九四二年,陝北大旱,這兩個逃難至此的苦命鴛鴦就此勞燕分飛,陳泰文看着眼前一幕,除了嘆息一聲之外,更多的是沉默。
男人死了,夜半三更唱着家鄉小調在街上游蕩,被巡邏的鬼子兵一腳給踢到了護城河裡,第二天被人發現的時候,男人早就沒有了呼吸,世道唯艱,雖然對這男人同情,但是大家都在爲一日三頓奔波,誰還有心思去收拾護城河裡的死屍?
“杏兒,我想找你借點錢。”躺在客棧牀上,陳泰文感受着自己額頭上的清涼,輕聲對身邊的吳小姐說道。
吳小姐手中一頓,也不問陳泰文要錢幹什麼,而是默默地脫下了自己手腕上的銀手鐲放在了陳泰文的手中,她一個女孩子家家,身上也沒有多餘的錢。
陳泰文詫異吳小姐的果斷,睜着雙眼問吳小姐道:“這,這,你就不問問我要錢做什麼麼?”
“男人用錢肯定是有他的用處,女人少問就行,這是我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教我的。”吳小姐伸手在陳泰文的臉頰上放了放,又摸了摸自己的體溫,皺了皺眉後輕聲說道。
顯然,她根本沒有把這個鐲子放在心上,她更關心的是陳泰文的病情。
“你放心,我一定會還你的。”捏了捏手中的鐲子,陳泰文直接掀開了被子,朝着城東的棺材店走去,這個年代,要說生意最好的一定不是什麼成衣店和飯店,而是棺材店和香紙店。
一幅銀鐲子,換來了一幅薄皮棺材,周圍的街坊見有人出了棺材,也紛紛圍了上來,只要不要他們出錢,出力的事情他們倒是沒有讓陳泰文吆喝,眼睜睜看着這麼一個不知姓名的外鄉人頃刻間崩潰,衆人對他也充滿了同情,亂世人不如狗,說的就是這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