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晴。宜出行,忌破土。
天色尚早,街邊商鋪剛下板,上門的客人零零散散的,像天上的雲。陳軒宇逛了些時候,備好上路的乾糧,三張餅,一條肉乾。
他路過了一家兵器鋪,想着買把劍。他自己的劍是一年前找縣裡的鐵匠打的,劍身已磨得到處是劃痕,刃上也有了幾處豁口。可店裡賣的多是鑲翠帶穗的文劍,附庸風雅地配飾還好,真要與人交手怕是三五合下來就斷了刃。倒是有兩三把看得順眼用着順手的,老闆漫天要價陳軒宇坐地還錢,最終還是作罷。他身上有二十八九兩的盤纏,應付一路上京的吃喝用度,還要在京城盤桓段日子,雖不至於拮据,但也不太寬裕。
他又在路口的書攤停了腳步,想添上兩本書好在路上打磨些時光。老闆招呼着:“我這裡上至經史子集百家之言,下說山水風物詩詞話本 ,不知道公子想要什麼書?”
“有《搜神記》麼?”陳軒宇見那老闆搖頭,又問,“那《稽神錄》呢?”
“也沒有。”老闆尷尬地笑了笑。
“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還賣什麼書?”陳軒宇調侃道。
老闆哼了一聲,取出個精緻的木匣,小心翼翼地打開。陳軒宇來了興致,但看到匣中的書是《漢書》,失望之情形於顏色。
“這可是宋版的。”老闆此時的語氣帶着些驕傲,也有些不屑。
“丟人了。”陳軒宇想着,卻也不至於臉紅。他多少知道這宋版《漢書》的價值——以物易物至少能抵得上一籮筐長劍。“收着吧,這書我買不起,買得起也不會買……且慢!”
“沒個幾百兩的免開尊口。”老闆語中帶刺。
“你墊匣子的那本是什麼?”陳軒宇問道。那本書很是陳舊,紙張泛黃,一角像是浸過水,已捲了頁;書名的墨跡褪了些,還能辨認《推 背 圖》三字。此書相傳是唐太宗年間,兩位天相師所著,推衍國運、預測後世。“這本可是禁書啊。”
“這……”老闆慌了神,小心地四下張望,好在無人。
“放心,我不會報官的。”陳軒宇笑道,“說不定這會兒官府正緝拿我呢。”
老闆聽了更慌了,“你…少俠…可犯了什麼事?”
“小事。昨晚把一個姓薛的公子哥,和他的隨從收拾了一頓。”
“薛公子?!”老闆驚詫道,隨即恨恨地補上一句,“他也有今天。”他壓低着聲音說道:“今早聽說薛公子昨晚被人教訓了一頓,大快人心。想不到是少俠所爲,爲我,我們出了一口惡氣。這本書算我一點心意,少俠請收下。還要別的什麼書,儘管開口。”
“豈敢,”陳軒宇稍有點不好意思,“你還有別的什麼禁書麼?”
“沒有,真沒有了……”老闆又是一激靈。
“那就算了,”陳軒宇笑道,“好書未必都會被禁;但被禁的,多半是好書。”
陳軒宇邊走邊翻着,見書中有寫道:“陰陽和,化以正。坤順而感……”他讀了不禁一樂,心想:“寫得倒像是武功秘籍呢。”他想得入神,忽地被人扯了一把,一怔之下緩過神來,見拉自己的是個農夫,一臉麻皮,豎眉雞眼,一雙手卻白嫩。那農夫粗聲道:“兄弟走路小心着些,那邊車來了。”
陳軒宇依言看去,十餘丈外有一架馬車。馬是駿馬,車是豪車。車伕的馬鞭高高揚起,狠狠落下,將車趕得又快又急,在這熙來攘往的街道上。路人們無不慌忙避讓,有人不滿道:“奔喪麼?”
“說話小心着些,那是辛知府的車。”有人迴應道。先前說話的人嚇得一激靈,忙住了口。
正當時,街口忽地跑出個小童,看到疾馳的馬車,嚇得失了神,呆立原地。車伕慌忙勒緊繮繩,爲時已晚……路人們掩面驚呼。陳軒宇縱身躥出,他身法雖快,仍趕不及相救,心中一涼。倏忽間,一道黑芒閃出,伴着響亮的破空之聲,向那小童掠去。那黑芒原是一條長鞭,卷在小童腰間,拽了回來。
路人們皆盡驚歎。陳軒宇看那出手之人,一身褐色布衣,膚色黝黑,更突顯熊腰虎背的壯碩身材,從頭到腳彷彿銅澆鐵鑄一般。他的面龐輪廓剛毅粗獷,像是錘鑿雕砌而成,下頷微凸,脣似重棗,雙目囧囧。真正令陳軒宇吃驚的是此人年紀或與他相仿,可這一手長鞭的功夫,實可謂是爐火純青,令他自嘆弗如。
馬車停住,停在街心。那青年長鞭收回右袖,左手拿着塊肉,五香驢肉,肥瘦適中。他咬上一口,滿臉,陶醉,幸福。他喃喃自語着:“比保定府的驢肉少了些鮮味。不過佐料真棒,香,嗯,真他媽香!”周遭人們的議論聲攪了他享受美食的興致,他不悅地掃視四周,雙眼透着股混不吝的囂張氣焰。“一個個的,都聚這兒幹嘛,嘰嘰喳喳的,跟裹腳的老孃們兒似的,都給老子滾!”他呵斥着,長鞭甩動一視同仁,周遭男女老幼蓋莫能免。衆人一窩蜂地散去,原本此起彼伏的讚歎聲化成了漸漸遠去的咒罵聲。
陳軒宇當然沒有走,也只有他還留着。他覺得這青年實在是有趣,俠義的心腸,蠻橫的做派,高強的武功,還有他的兵刃,鞭,軟鞭,長鞭。江湖中使鞭的多是有棱有節的硬鞭,秦家鞭、雷神鞭、水磨鋼鞭、竹節鞭等。至於使軟鞭的,陳軒宇當然頭一次見,也從未聽吳盛提起過。
青年鬧出偌大的動靜,拉車的駿馬受了驚,掙脫了繮繩,向他奔去。青年又咬了口驢肉,好大一口,一邊嚼着一邊囫圇地自語,“驢肉香,馬肉臭,打死不吃騾子肉。其實馬肉不臭,但也不好吃,又老又酸。馬兒啊馬兒,你可他媽真走運。”他直面迎上前去,右手探出,抄在馬頸上,那高頭大馬竟被掀飛離地,驚嘶一聲。他手託在馬腹上,令馬穩穩地,輕輕地着地,纖塵未起。
這般怪力,比起那手登堂入室的長鞭功夫,更令陳軒宇咋舌。只見那青年一隻大手輕柔地撫在馬鬃上,“馬兒乖,別鬧。”那匹馬竟不再發狂,還溫順地舔了舔他的手。青年得意地大笑着,一步一晃盪地走到車前,將那已嚇得魂不守舍的車伕拎了起來,隨手一扔,摔得車伕屁滾尿流。他向車中喝道:“車裡的王八羔子,給老子滾出來。”
車中人不得不露面。車是知府的車,車裡坐的卻不是知府,是知府的師爺。師爺姓錢,也很有錢,至於錢是怎麼來的,不好說,說不好,也不說爲好。錢師爺面對着青年,色厲內荏地斥道:“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毀了知府的車!”
“知府?”青年嗤笑了聲,“天下的知府比黃河裡的王八還多,屁大點官,還拿上了?”
錢師爺又驚又怒又怕,無言以對。青年吃光了最後一口驢肉,意猶未盡地抹了抹嘴,憨憨地笑了,“再說,哪兒有什麼車?”他一掌打在車上,只聽“嘩啦啦”一陣聲響,馬車散了架,雕花的紅木窗支離破碎,幾片殘木飛出丈許,在地上旋轉不止。
他又揮出一掌,拍向錢師爺。掌未至,錢師爺已暈了過去。
那獲救的小童也受了驚嚇,哇哇大哭着。青年從懷裡又取出一包驢腸,聽到哭聲,不爽地罵道:“出息勁兒的!大老爺們兒的哭什麼哭!”
青年勒馬、砸車、訓人,都看得陳軒宇大呼過癮;當他向小童惡語相向時,陳軒宇忍不住戧道:“首先,她年紀還小,和‘大’與‘老’毫無關係;再者,她是個女娃,不是什麼爺們。”
青年瞥了陳軒宇一眼,鼻孔朝天,下巴指地,“首先,她不小了。就算小,遲早會長大,會變老,怎麼就沒關係了?再說,女孩兒怎麼就不能爺們兒了?還有,你他媽算老幾?自己屁股上的屎擦乾淨沒?就想着給別人擠瘡……”
陳軒宇又氣又樂,忽地想起陸老二,可陸老二的不可理喻比起此人來,如同螢火之光與日月爭輝。青年拍了拍女童的頭,安慰了句,如果這算得上是安慰,“喂,別哭了。”
那女童真止住了哭,更像是被嚇的。她天真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她怯怯地問道:“那個…能給我吃點麼?”
“不能。”青年拒絕,斬釘截鐵。看到女童嘴角下撇,他強忍着不耐,胡謅道:“這東西小孩不能吃,小女孩更不能吃,會打嗝,放臭屁,還會臉上長瘡。呶,這個給你,喜歡什麼自己去買。”他說着,塞給女童一塊銀子。
“不就是點驢腸麼,恁得小氣!”陳軒宇不屑道。他撕了塊餅、一條肉乾,遞給女童。女童乖乖地謝了,歡歡喜喜地去了。
“你懂個屁!寧舍孩和娘,不捨驢板腸。”青年出口成髒,出口成章。
“你這麼喜歡驢肉?”
“僅次於狗肉。天上龍肉,地下驢肉。”
“吃什麼補什麼。你倒補了一身又犟又倔的驢脾氣。”陳軒宇笑道。
“你要皮癢,老子給你鬆快鬆快。”青年收起板腸,不再廢話,手臂一圈,直直推出,打向陳軒宇。
“我還非得治治你這尥蹶子的毛病。”陳軒宇嘴上說得輕鬆,手上絲毫不敢怠慢。他見識到對手的怪力,也看得出這一掌勁力之強,摧枯拉朽。此刻陳軒宇少年氣性壓過了理智,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偷雞,不取巧,不服,卯足了勁,正面迎上。陳軒宇不僅沒能架開對手,反倒被震得踉蹌退後。他呼出一口濁氣,腳下一點,閃身游到青年身側,一記手刀切出,斬向對方腰肋。青年不閃不避,生生受了一掌,冷笑了聲,“搔癢麼?”
陳軒宇苦笑。他見對手並未招架,怕傷了對手,雖收了幾分力,也依舊勁勢不凡。可這一掌打在青年肋下,對手毫髮未損不說,自己倒震得掌緣隱隱生疼。
青年回過身,左掌隨上,力從腰起,自胸背而繼,雙掌齊下,拍向陳軒宇。陳軒宇明白若與對手比拼氣力,自己絕無半分勝機。他胸中生出一股豪氣,亦或說傻氣,再度直搠其鋒,同樣雙掌並出。
四掌相交。青年掌勢微緩,依舊勢如破竹;而陳軒宇只覺一股巨力涌來,有如排山倒海一般難以抗衡。他明白若是再硬撐片刻,怕是雙臂都會斷折。他雙臂微彎,藉着對方掌力,雙足一點,向後躍出。陳軒宇雖早有準備,可對手勁力雄渾仍遠超他所料,只覺自己如同一隻迎風而起的紙鳶,飄到街邊。他手在一椽房檐上一搭一點,終卸淨了力,穩穩落下。他苦笑,心中既驚且佩。
“嗯,不錯。”那青年站在原地,又拿出了那包驢腸吃着,讚了一聲。陳軒宇自認剛纔自己應對之巧,時機之準,身法之妙,配得上這句讚譽,可他還是認爲,對方只是在稱讚手上那包驢板腸的味道。青年三下五除二吃得乾乾淨淨,抹了抹嘴,在身上一蹭,轉身就走。
“這就走了?”陳軒宇意猶未盡。
青年沒有停下腳步,“你要想捱揍,晌午,去一笑樓。”
“好,君子一言。”
“你算什麼狗屁君子?”青年轉過頭來,不屑地問道。
“原本不算。但要和你比,當仁不讓。”陳軒宇笑道,“不見不散。”
青年“呸”了一聲,留下一個張狂的背影和一句張狂的話。
“老子吃完拍拍屁股就走,誰他媽跟你不見不散。”